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會發出這般感歎的人多半是已在某方麵有所成就,自覺自己算個人物,被人比下去才會這般感慨,譬如說俞岱岩、張鬆溪雖嘴上不說,心中對自己武功亦有自信,若是遇上誰能打得他們無力還手,他們自會有此感慨,更會勉勵自己不可自滿、還需上進。


    但瑤光眼下才五歲而已,五歲的孩子,正常來說又能有多少能耐?


    誰要是比一個五歲的孩子強,說出去那是應該的,若是不如五歲的孩子,再來感歎“人外有人”還差不多。


    結果瑤光倒好,以這般外形發出這般感歎,登時讓張鬆溪也繃不住麵皮,笑得打跌。


    瑤光抱著張鬆溪的脖子穩住身形,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悶笑不停,心中暗想,若自己眼下不是這般模樣,哪怕還是二十四五的樣子,張鬆溪也不會笑成這樣吧。


    在她心中,自己並不比幾位師兄小上多少,有時甚至會感覺要比殷梨亭、莫聲穀還大上一些,但每每臨水自照,她又不得不反複告訴自己,你現在才五歲、才五歲,這般記憶中的年齡和實際上的年齡的錯位,總讓人無可奈何。


    下午啟程時張鬆溪將這件趣事告訴了俞岱岩,俞岱岩也是抱起瑤光笑了許久,瑤光隻能無奈地歎氣,拍拍馬頭。


    又過幾日,幾人棄馬上船,到了王盤山島上。


    島上的屍身已被收拾了幹淨,但當時毀壞的樹木和建築卻還留著那般模樣,幾人細細看過,走到一處山壁前,俞岱岩失聲叫道:“是五弟的字!”


    張鬆溪抱起瑤光飛奔過去,隻見山壁上幾丈高的地方從上往下寫了二十四個大字。


    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


    這二十四個字筆力驚人,每一筆一劃均融會著最精妙的武功,本是張三豐凝神苦思又興之所及下妙手天成之作,那日張翠山學來,當謝遜要求比試時,他留下這二十四字,謝遜當即認輸。之後三人出海而去,這一壁的石刻卻留了下來,無數前來尋人的江湖人都看得呆了,甚至有人說謝遜便是奪了刀悟出神功這才留下了這二十四字,卻不知這些字並非謝遜所作,實是張翠山之筆。


    俞岱岩與張鬆溪自然認得張翠山的筆跡,更熟悉他“鐵劃銀鉤”的兵器,兩人對著山壁細細尋找,隻盼能另有發現。


    瑤光對著山壁看了半晌,以指作劍虛比了幾下,又看片刻,再比劃幾次,終於肯定了自己的猜測,道:“這是師父寫的字,五師兄隻是學了來,隻是不知當時是何等情形,謝遜怎會看著五師兄寫出這些字來?謝遜既然殺了那麽多人,總不可能忽然興致來了要看五師兄寫字,要看看五師兄的武功還有些道理。”


    張鬆溪聞言,身子一震,靈光一閃,道:“正是比武!定是謝遜要與五弟比試,五弟寫下這些字來,謝遜自知不及,因此謝遜並未書字而是認輸了!倘若島上沒有五弟……或許……”


    俞岱岩此刻已瘋了一般在整個島上狂奔尋找,恨不得挖地三尺,細細翻過了每個角落,半個時辰後滿身大汗地奔回來,卻是一臉喜色,反複說著“沒找到,沒找到”。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謝遜殺了那麽多人也未加掩飾,沒道理若是殺了張翠山卻會忽然將他拋屍海中或是埋了起來,如此一來,豈非是說,張翠山還在人世!


    俞岱岩能想到這些,張鬆溪自然也能,師兄弟對視一眼,均是激動萬分。


    隻要人還在,總還有希望。


    未免遺漏,師兄妹三人又細細在島上找過一遍,這才帶著幾分擔憂和希望回了武當,將這喜訊告訴眾人。幾人才回山,就聽說了另一個喜訊。


    宋遠橋的妻子懷孕已有一月。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我一直覺得倚天屠龍記裏有個很大的問題,就是那個“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真有那麽多傻逼覺得拿了一把刀別人就要聽他的???感覺上這就是為了讓故事按照主線走,作者強行降低全世界智商……又說屠龍刀藏了絕世武功的,好吧,問題這些人不覺得把有限的人生投入到無限的找刀裏更傻嗎……


    ☆、第47章 死生相依


    張翠山尚在人世,宋遠橋妻子有孕。


    武當在連續的噩耗之下總算也有了些好消息,尤其後一個消息更是讓武當山上的陰鬱氣氛一掃而空,與“死”相比,又有什麽比“生”更能令人心生安慰?


    宋遠橋雖師從張三豐,卻沒有出家作道士,仍是娶了妻,隻是在武當山上仍做道士打扮而已。宋夫人並非江湖人士,隻是農家女,既不懂武功也不會詩詞歌賦,平日也安安靜靜的打理著家中事務,甚少出現在武當派子弟麵前,有時甚至會刻意避開,至於其中原因,怕是隻有宋遠橋夫妻二人才明白了。


    如今宋夫人有喜,武當上下均向宋遠橋道賀,一些家中有內眷的著妻子帶著厚禮去拜訪宋夫人,瑤光因是女子,和宋遠橋打個招呼後也就繞進了內堂,遠遠看到宋夫人坐在內間廂門外曬著太陽閉目養神,她故意加重了腳步,一腳踩上一根落木斷枝。


    樹枝發出一聲脆響,宋夫人仍是半閉著眼睛倚著藤椅,她的侍女小桃卻機警地聽到了聲音,立刻張望了一下,看到來人是個道童打扮的女孩,即刻反應過來,附到宋夫人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宋夫人旋即睜開眼睛,笑吟吟地站起來,向著瑤光招手笑道:“快請進來,是雪竹姑娘吧?”


    瑤光微怔,加快腳步跑過去,無奈地笑了笑。


    “大嫂怎地這般稱呼我。”


    武當七俠素來兄弟相稱,彼此之間隻喚“兄弟”而非“師兄弟”,瑤光因年歲與幾人相差過於明顯,又知幾人並非她血緣之親,雖願稱“師兄”,卻無論如何也不願以更親昵的“哥哥”相稱,不知她那七位師兄又是出於什麽考慮,一直喚她“小師妹”而非“小妹”或“八妹”。


    宋遠橋是瑤光大師兄,她從這般輩分自然應當喚宋夫人大嫂,而不是以年齡來稱“嬸子”,宋夫人喚她名字也罷,順著宋遠橋的稱呼喚她小師妹也不是不可,但用上“姑娘”來稱呼,顯然是太過禮貌而見外。


    宋夫人似是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過了會兒才說:“外子經常提起姑娘,說姑娘就像天人下凡,我一個大字不識的土人,不敢唐突姑娘……”


    瑤光又是一愣,心下卻明白過來,知道對方是因自卑而不敢表現得太親近,害怕被她拒絕後會更尷尬,遂道:“大師兄一直很照顧我,大嫂也不要這樣見外,喚我名字或是小師妹都可。”


    宋夫人想了想,笑道:“那我就厚著臉皮叫你雪竹了。前些天你們師兄妹幾人下山去,路上還好吧?”


    瑤光笑著點頭,“一路平安。正要回來告訴師父五師兄應當尚在人世,就聽說大嫂有喜了,我一時間想不出該送什麽,就想著先過來賀喜一聲,禮物以後就補給我小師侄好了。”


    宋夫人被“小師侄”這稱呼說得一愣,不多會兒明白過來,連忙笑著說:“雪竹哪裏需要這麽客氣,到時候洗三抓周都來看看,就是這孩子的福氣了,怎麽好意思讓你破費。”


    瑤光搖頭,很是認真地說:“那可不行,欠著師侄的見麵禮多不好意思啊。大嫂放心吧,我一定會找到合適的禮物來送。”


    瑤光年齡雖小,但在武當山上輩分卻不低,算起來等宋遠橋的孩子出世,她也隻是比對方大上六歲左右,卻足足高了一個輩分。常理說來,這般少年高位不是什麽好事,對她將來行走江湖也有些不便,試想以張三豐的輩分,江湖中有幾人能與他平輩論交?即使張三豐自降輩分與各派掌門算作平輩,各派二代弟子多也是四五十歲,三代弟子也有二三十,到時候一群比瑤光年長的人卻要喚她“師叔”、“師伯”,那些少年又怎會好受,如此一來,瑤光想和同輩之人交往,差著年歲,想和同齡之人來往,卻又差著輩分,總是不大好。所以,通常江湖中也會避免這般尷尬,便是某位宗師想要收徒,也可以將那個好苗子記在自己弟子名下,算作徒孫,隻是親自教導,如此一來兩不誤。這般道理張三豐自然不可能不明白,隻是瑤光情形特殊,他才親自收入門下。至於十餘年後瑤光行走江湖之時該當如何,張三豐倒不曾憂慮過——非常之人行非常之路,他看的清楚明白,以他這關門弟子的資質,若是還要矮上一輩,隻怕二十年後江湖之中除她之外再無青年俠士聲名。


    宋夫人看著眼前按照年齡都能做自己女兒的女童不禁有些恍神。


    幾年前她曾經有過一胎,最終沒能保住,還虧了身子,養了幾年這才再次有孕,如果那時候孩子還在,現在大概差不多也就和眼前的女孩一般大了吧。


    明明隻是個小孩子,卻人小鬼大,一副“做長輩不能失禮”的模樣,難怪她丈夫提到小師妹總會是那般口吻。


    瑤光疑惑地“嗯”了一聲,“大嫂?”


    宋夫人回過神來,抱歉地笑笑,“不管雪竹送什麽,嫂子一定好好收起來。”


    瑤光輕笑幾聲,“嗯,那我更要找個好東西來了。大嫂氣色還不錯,多曬曬太陽也好,那就不多打攪了,大嫂不用送了,好好休息吧。”


    宋夫人客套幾句,想要將瑤光送到院門,卻被她攔住,眼看著她一溜煙就不見了,宋夫人臉上的笑容淡下去,撫著肚子歎了口氣。


    小桃有些擔心,“夫人?”


    宋夫人輕輕搖頭,沒有說什麽。


    或許在她看來,自己雖也住在武當山上,但是和這些武林人士終究有著格格不入的部分,哪怕站在一處,也無法像那些師兄弟們一樣融洽和諧,總會顯得突兀,就好像剛才的那個孩子,她也是女子,卻與自己不同,周身氣質與武當紫霄宮更為相宜,不似自己隻能守在屋內。


    她腹中的這個孩子,將來也會是那些武林人士中的一員吧?


    宋夫人既不肯說,小桃也難以明白她的疑慮,這一點忐忑不安恐怕隻能由宋夫人獨自咽下了。


    瑤光從後院出來,不免遇上一些其他來道賀的人,這些人多半都是宋遠橋、俞蓮舟、俞岱岩、張鬆溪等人的弟子了,見到瑤光都要停下來喚她一聲“師叔”,瑤光一路回禮出去,恰巧見到俞岱岩,便笑著小跑過去,拉住了俞岱岩的衣袖。


    “三師兄也是來看大師兄的?”


    俞岱岩小心地將瑤光的手從袖子上扒下來握住,笑著答:“是啊,小師妹去看大嫂了?”


    瑤光點點頭,靈機一動,道:“三師兄眼下沒有什麽要緊事吧?正好陪我下山去。”


    “小師妹想要買什麽?”俞岱岩忽而一頓,麵帶歉意地續道,“是我的不是,忘記了給小師妹帶禮物回來,一心趕著回來告訴師父好消息。”


    瑤光扁了扁嘴,好笑地說:“我才不是為了這個!是為了大嫂啦!孕婦不比常人,無論飲食用度都要更仔細,山上本來也是男人多女人少,也沒有專研千金科的大夫,我覺得大嫂身體不是很好,但我學醫不精,不敢擅自給大嫂開方子,我想大師兄自己多半不肯特意去尋大夫,但若是我們把人請回來,大師兄也不可能把人趕走吧?正好也可以找個大夫看看三師兄恢複得如何。”


    俞岱岩稍稍一想,覺得正是這個道理,遂道:“請個千金科的大夫確實有必要。不過,我已恢複得差不多了,沒必要再去看了吧。”


    瑤光想了想,狐疑地說:“三師兄不會是為了省錢吧?”


    武當素來清貧,眾人都以簡樸為要,像是一代宗師張三豐平日裏也隻是穿著洗的發白的道袍,若不是因他武功實在太高,隻怕不知多少人會當麵叫他“邋遢老道”。


    俞岱岩一愣,笑著搖頭否認。


    “武當百年基業,雖不富裕,卻也沒有儉省到這般,隻是……”


    瑤光卻已經陷入了自己的思路中,將武當派和純陽宮對比一下,更是清晰直白地感受到武當派實在是太窮了,昔日純陽宮被奉為國教,藏富幾多,奇珍異寶數不勝數,她當日還習以為常,如今有了武當派來對比,立刻發覺這是天上地下的差別。


    “……嗯,確實呢……”


    可惜瑤光從沒被教導過怎麽賺錢,要說怎麽花錢她大概更有經驗,因此瑤光也就感歎了那麽幾句,尋思哪天看到為富不仁的狗官順手摸點金,也就把這問題扔下了。


    “好啦,三師兄就當是為了讓我安心,陪我去看看大夫,好嗎?”


    俞岱岩沒法拒絕小師妹,隻好任勞任怨地帶著小師妹又下山去,看完大夫,又請了一位頗有名氣的大夫回山來,宋遠橋夫婦也隻好接受了這般好意。


    武當山上漸漸恢複了昔日的寧靜祥和。


    次年四月,宋夫人臨盆,曆經一日一夜的苦痛後產下一子,血崩難止,撒手人寰。


    宋遠橋給兒子取名“青書”,安葬了妻子。


    葬禮那一日,宋遠橋第一次見到小師妹落淚,小小的女孩站在墳前淚流不止,殷梨亭被其感染,也是哭個不停,其他幾人到底年長,見多生離死別,雖然心中悲痛,卻沒有這般明確地溢於言表。


    宋遠橋打疊起精神,走過去安慰小師妹,道:“生死有命,節哀順變,悲痛傷身。”


    瑤光抬袖拭了一下臉,勉強抬頭,一雙眼睛已哭得紅了。


    她哽咽片刻,方才低聲回答:“我知道……然而,這般人力所不能及……無法挽回的失去……總讓人心生哀痛。”


    想要挽回,卻無力做到。


    想要救的,在眼前死去。


    這般苦痛,她並非不曾經曆。


    昔年烽火戰亂,她也曾與師兄們從亂軍手中救出鄉民,然而,最終卻隻能看著他們時疫重病而亡。當時她們雖也找到了萬花穀弟子求援,對方施診熬藥,辛苦幾日後,神色黯淡地說,世間縱有神醫,也有難治之症,這些人連年奔逃,早已身心交瘁、元氣空耗,外傷內病,髒腑均損,他已盡力,也隻能如此。


    最後,那一位杏林弟子苦笑著說……


    你們純陽宮仗三尺青鋒,能殺生,懲惡揚善,我們萬花穀憑太素九針,能救死,妙手回春,然而,終究有力不能及之時……


    當時,眾人全部沉默。


    一人之力在亂世所能做到的太過有限,他們已深刻明白,相比起投身戰場斬殺敵軍的他們,或許眼前那一位懸壺濟世的萬花穀弟子會更深刻地感覺到人力有窮。


    心有餘,力不足。


    有心無力,何等痛苦。


    宋夫人拚上性命也要保住自己的孩子,她死了,她的孩子平安出生,最後她竟然是笑著走的。


    一個生命的誕生,卻要以另一個生命的結束來作為代價,就好像母親的血和生命都順著臍帶一起給了那個嬰孩一般,無怨無悔,隻有希望和祝福。


    嬰孩帶著母親最真誠的祝福來到人世,卻不知自己已在懵懂之中失去了母親。


    他是他母親生命的延續。


    生死之間,竟是如此密切的聯係。


    恍惚之間,瑤光似有所悟。


    作者有話要說:我親身經曆,救不了病人是很痛苦的事情,當我對病人家屬說“我們已經盡力了”的時候,那種無力的痛苦沒有經曆過的人根本不能體會,看著一個生命從眼前消失卻無法挽救的無力感,隻能對自己說這是現代醫學無能為力、力不能及的時候,我難過得想哭,但是再想哭,擦擦淚水就要冷靜下來,繼續處理後續的東西,搶救記錄要補上,很多文書要做,還有其他病人要處理,我不能因為一個病人走了就撒手不管其他病人了。很多人還說醫生冷血,我真想請求他們動動他們那大概隻有半個大腦半球的腦子想想,如果我因為搶救失敗一個病人就坐在辦公室或者病房大哭半天,放著其他病人的事情不處理,合適不?如果他們是其他病人的家屬,作何感想?要是耽誤了別人的病情,責任又誰來負?家屬可以盡情地哭,醫生卻不能,因為我們還背負著很多人的信任和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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