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潛藏在每一日每一夜的微小變化沉積起來,終於到了無人可以忽視的地步,不知不覺間,秦國朝野上下對政王子的風評開始變好,向呂不韋示好的大臣逐漸增多。


    項少龍某一日與嬴政說起秦王似是有意攻趙時,嬴政並未激動失態,而是寫完了手中功課才平靜地回答,此時攻趙,為時尚早。


    那種超然的鎮定和成竹在胸的沉著自信表現在一個身懷深仇大恨的少年身上無疑是令人震撼的,而他的言行舉止已毫無輕浮毛躁,如同被流水滌去了原先浮於外的躁動,沉澱出一股厚重的尊貴來。


    直到這時,項少龍才猛然驚覺,眼前的少年已經純然是秦國的“政王子”了,任誰也不會懷疑這一點。


    當他回神反思之時,一些記憶的片段閃過眼前,在秦王宮內、在太師府內,曾經氣度殊異的師徒在一日日的相處間逐漸變得相似,往事一幕幕回現,他卻找不出從哪一日開始,幾人相處時再也沒有那種突兀分別。


    道家出身的瑤光、陰陽家未來月神紀嫣然、儒家李斯,這三人因各自的性格經曆形成了三種截然不同的氣質,道家超然逍遙,陰陽家神秘高貴,儒家溫文爾雅,但三人都同樣給人一種高貴的印象,並非由於外在的權勢,而是從更本質的層麵流露出一種與芸芸眾生不同的優秀傑出,從而令人仰視。因而三人在一處時,總會使人不自覺地也想要端正坐姿、謹慎言辭,恨不能表現出自己最好的一麵,唯恐褻瀆了這般畫麵,有時當他們對某個問題有所爭議時,那種旁征博引、舌燦蓮花的精彩場麵會讓人根本不敢插話,甚至也不敢靠近。


    項少龍很有自知之明,自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變成那種人了,平時和元宗、王翦親近些,對這些人雖不至於敬而遠之,卻也是敬慕有加,不敢妄言了,自然也不會在這種時候插到幾人之間,徒然被對比出自己在文學上多麽蒼白,如果這時候給他們照個相,他要是站在旁邊,肯定給人一種“此人一定是ps進來”的感覺。


    但是,嬴政並不會避開。起先他隻是安靜地坐在一旁,後來偶爾會說上幾句,再後來也能似模似樣地去進行辯論陳述了,從最開始的磕磕絆絆到後來的流利典雅,他花費了多少心血沒有人知道,眾人能看到的便是有一日政王子已經與幾位師傅相得益彰。


    項少龍苦笑著想,大概這就是“莫欺少年窮”。如果不是日日相處,可能他早就該看出嬴政的變化了,就因為平時太過熟悉,反而直到這時候他才察覺到嬴政與最初喊他師父的趙盤已經判若兩人。


    於是項少龍沒有再多說什麽,拱手行禮然後告退。


    項少龍走了之後沒多久,嬴政攥緊了雙拳咬緊了牙齒,一想到當日母親淒慘的死狀就悲痛不已,但他不敢放肆地表現出這樣的仇恨,幾個月的宮廷生活教會了他什麽叫做無處不在的眼睛和耳朵。嬴政的失控隻有短短幾息,很快地,他就重新握起毛筆,想要再抄些東西來讓自己靜下心來。


    門口傳來一陣輕微的風鈴聲,隨後有人悄然來到他身後,笑著說:“政王子,李先生布置的功課若是做完了,出來與我一起看清虛真人練劍吧。”


    嬴政鬆了口氣,放下毛筆,起身,麵色平靜地向著紀嫣然行禮,口稱“太師”。


    紀嫣然卻微微皺起眉,口中“咦”了一聲,盯著嬴政端詳片刻,才彎起嘴角,略有些狡黠地笑道:“政王子看起來似是有些開心又有些不甘心呢,是否項太傅說了大王打算攻打趙國的事?”


    嬴政心裏一驚,隨即板正臉色。


    紀嫣然卻已從嬴政那一點神色變化猜出了答案,不由得抬袖掩口一笑,雙眸宛如月牙,笑眯眯地注視著嬴政,柔聲道:“如清虛真人那般毫不矯揉造作、心口如一,可是需要天下無雙的利劍作為後盾的。政王子曉得要喜怒不形於色已經很不錯,今日在我麵前也就算了,以後便是被人說中了心思,也別這樣驚慌,說起來,‘揣摩上意’才是可能被定罪的,該驚慌的也是我才對啊。”


    她伸出手想要牽嬴政的手,被避開後也不惱,笑吟吟地轉身出外隻當領路。


    嬴政雙手縮在袖中,自己也不由得有些驚詫——剛才收手的動作快得超乎他的想象,就好像身體本能地拒絕被這樣對待一般。但是,同樣的舉動發生在另一人身上時,他卻從未有過絲毫不願。


    這背後的原因嬴政不敢深思,本能地感覺到驚惶不安。


    驚惶和仇恨膠著在一起,變成令他無法開口的沉默。


    紀嫣然笑著輕歎一聲,卻自行做出了解釋。


    “大王宣了項太傅與王太傅二人、呂相國等人議事,這消息在宮中朝中都並非機密。大王對趙國仇恨已久,想要攻趙也並非奇事,呂相提議由項太傅掛帥出征趙國,項太傅則願以王太傅為主帥、自己為輔弼,王太傅大驚推辭,願為先鋒,大王並未當場下旨,讓幾人先各自回去待命,大概還要再考慮幾日吧。”


    嬴政不由驚訝道:“為何項太傅要推辭主帥之位,待戰勝賜封之時,主帥與偏將賞賜有天壤之別!”


    紀嫣然笑道:“那就要問你的好太傅了,嫣然一介弱女子,不懂男人的想法。”


    嬴政頓時心情複雜。


    弱女子?


    弓馬騎射、槍術劍術勝過自己十倍有餘的……弱女子?


    偏偏他明知這是謊話還不能繼續追問,不得不感慨一句紀才女口才了得,打定主意有空再找項太傅詳詢始末。


    兩人已到了後殿門口,院中瑤光已開始舞劍,一柄木劍在她手中竟有著讓人移不開雙目的魅力,分明隻是最簡單的揮劍,一招一式相連卻宛如極樂天韻叩人心扉。


    紀嫣然站在門口,看了半晌,忽而輕聲道:“政王子,真人與我說,若是項太傅出征趙國,她想要帶你出宮一趟。”


    嬴政脫口而出:“去哪裏?”


    “去鬼穀。”瑤光恰好在空中連踏幾步,轉身揮劍時往這邊瞥了一眼,氣息分毫不亂地回答,“縱橫一脈所在的鬼穀。我替你定下十年之約,你如今已認識了項太傅與紀才女,還有一位對手並未見過,總該去打個招呼。”


    那一位將來的劍聖如今不知是何種模樣?


    她承他贈劍之情,尚未返還。


    “縱橫家……鬼穀子……”


    嬴政不由得有些出神。


    五日後,秦王嬴子楚下令,命項少龍掛帥、王翦為先鋒,發兵十萬攻打趙國。


    軍隊出征當日,嬴政稱病休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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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這是本文的第一百章啦,真是開文的時候從未想過的事情啊。其實這個文一開始純粹是防止筆名下沒有文章會被刪號所以開了的(咳),不知不覺就寫了這麽久了,看看也有五個月,三十多萬字,實在值得慶祝一下。


    。


    接下來的內容大概也和尋秦記原著不同了,原著麽還是項少龍各種威各種收美人,這裏大概開始偏到秦時明月那邊去,見見小小一隻的蓋聶,把前麵的伏筆都收一收了。鑒於本人能力,關於打仗啊、宮鬥啊等等的具體內容我都不去寫了,我很清楚我寫不好這玩意(……),所以打仗什麽的大家到時候看著戰績自己腦補就好了哦。(喂)


    。


    最近超抽的,如果在我有空弄更新的時候上不來後台,我也就不勉強了……大家隔日看不到更新也不要奇怪,等它抽完了我能上後台再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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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百家爭鳴


    “子政,還有數日旅程,身子還吃得消?”


    “先生盡管放心,政並不覺苦!”


    這對話的二人一是華服仕女,一是錦衣公子,此刻策馬徐行,頗有些風塵仆仆,使人一看就知已趕路數日,但二人容姿端華、風采照人,便是這般旅途勞頓也掩不住天成氣質,任誰一望也知非富即貴,二人座下的高頭大馬更是千裏挑一的神駿,便是翻山越嶺依舊精神抖擻,毫無疲態。


    一旁帶著帷帽鬥篷襲身使人不見真麵目的妙齡女子卻是輕聲一笑,道:“眼下未離秦邊境,還算安寧,等出了秦境,取道韓國,怕是會小有麻煩。”


    策馬在前的華服女子回頭笑道:“最多不過勞煩‘紀才女’設宴幾場罷了。”


    這名女子一身曲裾深衣,色澤明快,花紋繁複昳麗,愈顯纖腰約素、楚楚動人,烏發如緞、光可照人,挽了墜馬髻,斜插銀步搖,冰肌玉膚、明眸善睞,當真秀美絕倫。


    這回眸一笑登時令身後少年與先前發笑的女子都看得呆了一瞬,而後同樣衣飾華貴的妙齡女郎嫣然一笑,道,“倘若真人早些做這般打扮,怕是天上仙君早將真人迎了去,如何會留與凡塵?”


    “紀才女莫要拿我來說笑了,邊境將至,可千萬莫要說漏了,王子、真人與才女之稱再不能說了。”


    “真人喚嫣然才女,嫣然怎敢不敬?”


    這二人俱是當世殊色,一顰一笑俱是風景,此刻這般笑嗔對答,竟也叫人不願打攪。


    誰會知曉,這二人竟是名動七國的才女紀嫣然與清虛真人?


    嬴政早知自己先生韶華正好,卻不知她若是棄了那一身道家裝扮、換做時下貴女的打扮後會有這般不同,原本那一股出離凡塵、恍然若仙的氣質悄然淡去,軟紅十丈的靡麗明豔妝點在她身上,莞爾一笑便令人心旌動蕩。


    紀嫣然策馬至瑤光右側並騎,複看了瑤光發髻一眼,忍不住道:“若不是早知今日‘瑤光’便是昨日‘清虛’,嫣然怎樣也不敢認……道家竟還對女子發髻有這般鑽研,真叫人無法相信。楚服尚華麗,莫非瑤光原是楚人?”


    瑤光笑著回道:“不是楚人,便不能衣楚服?原來在嫣然心中,道門中人俱是披頭散發、不修邊幅之人?”


    說到“披頭散發”,瑤光竟下意識地想起了青岩萬花穀中名士風|流的萬花弟子,忍不住又是一笑。她頭上的墜馬髻在唐朝已不算什麽新鮮發式,隻因挽法容易,她才跟著萬花穀中女弟子學了來。


    紀嫣然故意一臉認真地點頭,道:“嫣然以為道家弟子不受任何拘束,自由自在,披發長歌,對月小酌。”


    “那般人物自然也是有的。”瑤光笑吟吟地點頭,“世有萬紫千紅,道門自然也有三千不同。諸子百家追根溯源俱與道家有關,如今已是各不相同,譬如嫣然,不也是道門一種姿態?”


    紀嫣然不禁一怔,片刻後方道:“嫣然有一問請教瑤光。”


    瑤光欣然點頭,“請講。”


    紀嫣然斟酌片刻後,低聲詢道:“儒家孔子曾師從道家老子,如今儒家為當世顯學,道家隱於函穀……陰陽家源自道家,數百年前分裂而出另成一家,如今陰陽五行說興起,世人皆以為陰陽家之學,未知道家。鬼穀縱橫一脈亦曾求學函穀,‘一怒而諸侯懼,安居則天下熄’使君王知鬼穀縱橫……”


    嬴政聽了這些話已明白過來。


    源出道家或與道家有舊的諸子如今聲名日盛,反倒是道家依舊安安靜靜隱居函穀,若不是瑤光先生入世,恐怕世人依舊唯知仙神不知道家。


    道家竟毫不在意?


    瑤光笑望著紀嫣然,道:“諸子百家各有其宗旨,正如辰宿列張,本該群星熠熠,獨星不成夜空。”


    紀嫣然微微蹙眉,續道:“開宗立派,當求其名興盛、流傳千古,縱有萬般絕學,隱於夜色又有誰知?”


    相較於如今儒墨法名陰陽等學派明星迭出、著書立說,道家沉寂得已經太久。甚至可以說,在一年以前,除了同為諸子百家之人,世人遺忘道家已有數十年了。


    瑤光本以為紀嫣然是想為陰陽家與道家一爭長短,心中還道左右自己也並非此世函穀“道家”之人,應上幾句就罷,也無心爭辯,聽到此處忽覺不對,忍不住問道:“嫣然……為道家不平?”


    紀嫣然剪水雙眸已流露出幾分厲色,蹙眉點頭。


    “嫣然不解……道家因何甘心沉寂許久,若然後人再不知道家,何來傳承?”


    瑤光與紀嫣然對視片刻,不禁揚眉一笑。


    “嫣然以為聲名之盛可保一脈傳承?”


    紀嫣然在陰陽家中聽得多的都是要興盛陰陽家、廣收弟子之言,雖覺瑤光問話的語氣略有些奇怪,還是點了頭。


    “唯有先盛其名,才會廣為人知,去蕪存菁,方得可堪托付傳承之人。”


    瑤光輕笑一聲,道:“夫唯亂世之內可行此道,若即太平盛世,聲名不顯方得長久。春生夏長,秋收冬藏。聲名過盛,如置爐上,安得長久。”


    縱觀史冊,又有哪一門學說比道家傳承更久?


    如今儒墨並稱顯學,陰陽家將興,縱橫之名令七國膽寒,法家興於秦,論起聲名都勝過道家百倍,然而,後世之中又還存留多少如今諸子的輝煌?


    紀嫣然心中大驚,欲言又止,之後竟沉默了。


    嬴政這才開口道:“先生,鬼穀在衛國,我們取道韓魏,若是被人識破身份,該當如何?”


    瑤光沉吟片刻,覷了紀嫣然一眼,方道:“如今秦趙交戰,取道趙國萬萬不能。我們三人扮作平民隻能更引人懷疑,索性扮作楚國貴族出遊。韓國勢弱,目下國內少有名士,識破我們的幾率並不大,而魏國之內,才女是魏王與信陵君座上賓,料想不會有何危險……你我二人,大可假稱陰陽家門下,縱然魏王起疑質詢,陰陽五行之說若非道門陰陽弟子斷不可能知曉個中分別。我聞雲中君鄒先生此刻在魏國,我們平安出魏不是難題。”


    紀嫣然心思紛亂,此刻懶懶地看了瑤光一眼,無奈地笑道:“原來瑤光前日問我師尊此刻雲遊何處是為了這個……罷啦,陰陽家下任月神已選了秦國,陰陽家自然會傾力相助。說起來,衛國雖是小國,卻多出名士君子,也是奇哉怪也。”


    “我們這一路正好也能親眼看看衛地究竟是何等風水,竟能養出這樣多的君子,卻又偏偏無力強國,英傑之才無不投靠他國。鬼穀便在衛國之內,以縱橫家之力竟不能助衛國?我看不然。”


    瑤光頗有趣味地想著,遠的不提,秦國就已有數位衛國大才投奔了,變法的商君衛鞅、如今大商在國的相國呂不韋,衛國若是任用一位也不會到如今地步。


    嬴政忽道:“呂相曾言,衛一小國,尊者愈尊,舉賢無門,有才而不得用,國將不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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