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仲華胸頭隻覺浮起一種無由而來的落寞、孤獨、淒涼的感覺。


    他生長於鍾鳴鼎食之家,雖不見容於繼母,但飽食終日,無所事事,若不誤殺魏賬房,終生悠遊,衣食用度,尚不致缺乏,如非一念之差,現在也不致於步入鬼幟江湖,恩怨劫殺之中。須知他表麵溫文儒雅,其實內心卻憤世嫉俗,滿腹不合時宜,皆因他後天的氣質,養成一副寧折不彎的性格。


    人在激情之後,心緒逐漸平靜,但最易回憶以往的歡樂時光,錦繡年華。雖不能說是衣馬輕裘,一擲萬金,縱情於聲色場中,卻名列都城公子,才華風雅!春則湯泉沐浴,擋酒觀花;夏日蕩舟賞荷,天橋寄趣;秋風紅葉勝火,陶然吟詩;冬寒審雪西山,三二知友,結伴登臨。如今盡成往事,似水東流,曾幾何時,文武殊途,一變為極端相反?


    眼前湖光山色,綠柳成雲,新荷初茁,桃紅似水,他縱有嗜癖,此刻他身在江湖,說甚麽也提不起當年豪情逸致了。


    僅僅是數十天之隔,李仲華性格上已有很大的轉變,不禁油然泛起年華似水,飄零江湖,往事不堪回首之感。他手執著“擎天手”西門無畏之一襲紅衫,眼凝著水波浩簌的玄武湖發呆。


    半晌,才忽然若有所失地長喟一聲,轉過身軀,把手中紅衫棄擲一行水溝中,緩步走回。一路進雲芳園二進廳門,即羅蓧峰快步奔來,當頭拜下,說道;“羅蓧峰自知罪孽,陷溺太深,現願棄暗投明,追隨大俠,做終生不二之臣,望李大俠收留。”


    李仲華不禁覺得手足無措,忙道:“羅老師,這哪裏使得?在下不過一介書生,初涉江湖,學黃俱淺,自間不遠,羅老師能棄暗投明,即是再好不過的事,願結羊左之交,可資隨時求教羅老師。”羅蓧峰不禁大為失望。


    藺少卿此時已飛步走來,大笑道:“李兄休要拒絕羅老師所求,剛才羅老師說以李兄目前的武功,堪與當今有數高人並駕齊驅,論神化玄奧,罕有其匹,大丈夫當誌在出人頭地,做番磊磊烈烈事業,羅老師有心輪佐李兄,何可使其失望?藺某也有心追隨左右咧!”


    李仲華當下一怔!須臾才緩緩說道:“在下本屆庸俗,不見容於家,又誤殺一人,迫不得已才逃奔在外,浪跡江湖,誌不在此:心感江湖鬼賊,險詐難防,已萌退隱之意,藺兄,我們覓一幽勝之處,終生嘯傲煙霞,悠遊林泉,豈不比身在江湖為佳?”


    藺少卿目光深凝了李仲華一眼,突放顏哈哈大笑道:“李兄未出江湖,已萌隱去,隻怕由不得你哩?你卻不知道你已成為江湖矚目人物,你就是隱跡世外,他們也要找上門去,搞得你坐立不寧,夢寐難安。”李仲華詫道:“此話怎講?”


    藺少卿道:“武林之事,傳聞很快,近來李兄驅退‘茅山雙劍’震驚‘嶗山三鷹’藝懾幕阜‘陰家雙怪’如今又是‘擎天手’西門無畏,這些人無一不是當前黑道頂尖高手,故李兄的大名轟動江湖,不經而走,黑道人物莫不以製你死而甘心,正派英彥無不得睹李兄風采而後快,縱然李兄有厲惡江湖之心,怕你到時身不由主咧!”李仲華不由目光發怔!半晌做聲不得。


    隻藺少卿道:“羅老師久在江湖,智計沉穩,見聞之廣,較藺某猶若大小巫之別,得羅老師臂助,何愁李兄不領袖群倫,威震八表,與我輩揚盾吐氣!”李仲華被說得心中一動,緩緩說道:“這事慢慢再談吧!”


    藺、羅兩人聽出他口氣,已默許認可,心中大喜,自是以後“奔雷刀”羅蓧峰隱在李仲華麵前自居仆從。


    李仲華強他不過,亦隻好由他。


    第二日,李仲華等人已搬進聚寶門內藺少卿所購置的華屋。


    李仲華心中悶悶不樂,拜兄神行獨足“鬼見愁”鄒七自與“神行秀士”師徒追趕“無影飛狼”裘震坤,便杳杳不見其返轉。


    他立在金魚池畔,表麵上一副悠閑姿態,憑欄觀魚浮沉嬉戲,其實內心則愁思紛湧,連日來所見所聞,一一浮現腦際。


    那幅夢寐不忘的王摩詰“幽山月影圖”真跡,究竟是何人購去?每日想至此事,立時煩躁不已。


    玉頰生春,媚態迷人,可又冷若冰霜,蛾眉令煞的郝雲娘,更令他夢魂繚繞,愴然神傷,還有嬌小玲瓏的燕霞,楚楚可憐的隅隨時,雖未必心有邪念,但人類的感情,總是善良的一方麵居多,誰對他好,他將終生懷念。


    如今,他又陷入江湖泥沼更深一步了,怎不使他憂心若焚,惶惑困擾。


    忽見藺少卿、羅蓧峰匆匆走進,藺少卿道:“天祥居藺某已連去兩趟,迄未聽說起鄒老前輩來過。”


    李仲華眉頭一皺,沉吟須臾,抬頭說道:“鄒兄名震江南,一幫之主,素重然諾,絕不會言而無信,恐受了‘無影飛狼’裘震坤暗算,再不然他先去‘天鳳幫’總壇查探去了;羅兄,你可知道‘無影飛狼’巢穴所在?小弟意欲前往一查!”


    “奔雷刀”羅蓧峰搖頭道:“裘震坤這‘無影飛狼’之名所由來,不單是說其輕身功夫造詣精絕,來去無影,而且居無定所,連其徒‘金陵二霸’也不知,所以武林尊稱他天外一邪,天既遼闊無際,他尚居在天之外,其渺茫可知。”李仲華不禁個然若失。


    藺少卿道:“李兄憂心但請放寬,以鄒老前輩與‘神行秀士’兩人盛名,均是身手高絕,縱然‘無影飛狼’裘震坤心懷陰謀,也可達凶化吉,說不定已甘若輝救回,明日就要歸南樵之約,藺某與羅兄商議之下,認為李兄聲名初創,絕不可多樹強敵,不如先利用他,以李兄睿智才華,必能得心應手。”


    李仲華眼望著羅蓧峰微笑道:“‘穿雲燕’歸南樵與‘天鳳幫’‘鐵笛子’喻鬆彥,洞庭‘老龍神’柏亮交情如何?”


    羅蓧峰垂手答道:“歸南樵偽裝方麵,不涉半點淫邪,儼然俠隱,其實另有圖謀,與天鳳、洞庭之交,不過是虛應故事而已。”


    李仲華點頭不語,忽見廝仆走進,向羅蓧峰稟道:“門外有人自稱姓錢要求見。”


    羅蓧峰麵色微微一變,忙道:“請他進來!”


    廝仆應諾走出,稍時領進一軒昂錦衣勁裝大漢。


    羅蓧峰如飛迎出,朗聲大笑道:“錢兄,你是奉命而來麽?小弟先為你引見兩位大俠。”揚手而進。李仲華題羅蓧峰說此人是淮陽派掌門師弟“鐵金剛”錢兆豐,心知他必有一身極好外門功夫,不禁深深打量了錢兆豐兩眼。互相寒暄了一陣,錢兆豐道:“‘擎天手’西門無畏回莊堅稱羅兄生心叛離,欲先行誅殺,歸莊主為此妞西門無畏大大爭吵了一頓,說羅兄素重信義,必不會無故叛離,待羅兄申辯了後,判明曲直,再做處置;為此西門無畏密遣心腹,欲將羅兄暗殺,故弟奔來此地相告,事必有因,羅兄可否見告?”羅蓧峰冷笑了聲,遂把昨日之事詳細說出。


    錢兆豐聞言目營欲裂,高聲道:“怪不得因西門無畏近年廣蓄死黨與歸莊主隱然對立,如此鏟除異己,不擇手段,是別有居心,不問可知。”李仲華大奇道:“歸莊主與世無爭,家居俠隱,西門無畏何事與歸莊主對立?”


    “鐵金剛”錢兆豐目光遲疑了一刻,才麵色鄭重道:“‘穿雲燕’歸南樵壯年即隱林下,實有不得已之苦衷,此人表麵上與世無爭,內則雄心勃發,但自知武功不但不能與黑道高手分庭抗禮,而反正派人才傑出,所以在十五年前宣布封刀收手。”李仲華問道:“那西門無畏又為著何故呢?”


    錢兆豐微微一笑道:“這事莊中隻有限數人知情,錢某適逢其菅,連羅兄也懵若無知,歸南樵紐西門無畏一師相傳,本來情如同胞手足,近來暗中形若水火,勾心鬥角……”羅蓧峰忽接口道:“這個愚兄已暗中瞧出,但不知西門無畏為了何故?”


    錢兆豐忽笑問道:“三位可知武林中有三宗奇物,近出現其二,黑、白兩道莫不垂涎欲滴,聞風奔走江湖搜索,此事轟動江湖有兩月之久,諒有個耳聞麽?”


    羅蓧峰驚詫道:“莫非就是京中多格親王府內被‘三手夜叉’‘甘涼三盜’竊去的‘和闐縷玉翠雲杯’麽?”


    錢兆豐點點頭!


    李仲華不由胸頭一震!倏然腦際湧起那晚由京中逃走的一幕,曆曆如繪呈現於眼前,目光凝在池水中,沉浸其內。隻錢兆豐緩緩說道:‘和聞縷玉翠雲杯’珍藏大內有年,以多格親王征戰有功,才賜他賞玩,偶被近身侍衛發現,口風一露,立時傳聞武林,這杯本是前朝風塵異人‘一瓢先生’持有,其異處係杯底嵌有兩珠,一赤、一白,赤者為夜明珠,價值連城,此於我輩並無大用;白者名定神珠,置酒其內加入藥草之後飲用,不論何種陰毒掌傷,隻要髒腑未糜爛,無不立時見愈,其珍貴者尚不在此,將數種靈異藥味置入杯中,用百年陳酒泡服,練武人最難的就是任、督二脈難通,飲此酒後,氣運周天無不如願以價!”


    說至此,藺少卿、羅蓧峰臉上不禁動容。


    錢兆豐是李仲華目凝池水,若有所思,心中微微詫異!


    接著說下去道:“這一傳聞江湖,武林人物均仆仆去京,伺機竊取,不料為‘三手夜叉’覃小梧與‘甘涼三盜’得手盜去,六扇門中高手追捕至高碑店附近官道中,發現‘甘涼三盜’及‘滇南一鬼’‘三手夜叉’覃小梧四具屍體,均是受陰毒暗器突襲而亡,翠雲杯也失去,現京中偵騎四出,尚未查出下落咧!”


    藺少卿問道:“武林中亦未得知係由何人竊去麽?隻在陰毒暗器身上,諒可尋出一點線索。”


    錢兆豐望了他一眼,微笑道:“下手之人事前就想到此點,怎會用他常用之暗器?”藺少卿不禁麵上一紅。


    錢兆豐又道:“第二件奇珍為一內功拳譜,但是是何拳譜?武林中雖傳聞已久,並未確知其名,言人人殊,紛紜其詞,莫衷一是……”


    說至此,忽悄聲說道:“這內功拳譜練成後,立即海內稱尊,武林獨步,據知為歸南樵所得,善為珍藏達五年之久,兩年前為‘擎天手’西門無畏得知,堅欲共享,歸南樵婉拒,防西門無畏這才心萌異誌。”


    藺、羅二人同驚“哦”了聲,羅蓧峰一皺濃眉,問道:“歸南樵既得有這內功拳譜五年,必已練成,製西門無畏死命足足有餘,但他事事退讓,委曲求全,實在令人疑惑難解?”


    錢兆豐“哼”了一聲,道:“談何容易?拳譜所載義理深奧難釋,歸南樵擇其易處循其口訣練去,隻覺氣血震蕩,四肢癱瘓失力:心知非要‘和聞縷玉翠雲杯’相助,不易奏功,故密遣其子仆仆奔走江湖中尋訪此杯下落,西門無畏亦密遣手下四出,是故莊中來日,禍患已隱。”


    說時又苦笑了一聲,道:“錢某知道得太多,歸南樵與西門無畏隱隱有除我之心。”


    李仲華目光仍凝看那片池水之上,雙耳卻未閑著,一字一語均入得耳內。隻覺武林之內勾心鬥角,變幻怪詭,均是大違常情,無一能事先揣測;微喟了一聲,正待仰麵而起,忽然目光一怔?心中悴坪一跳!他眼中所見的水中情景,發現有異?


    一陣風陡起,池水鄰鄰生波,須臾又趨平靜,他隻見半截麵龐,映在水池中,目光流蕩無定。


    皆因那座水池正傍著屋簷不遠,先為一棵柳樹垂絲倒影遮沒,不想被一陣風蕩開,水波漸住,柳絲依舊飄揚不定,將賊人半截麵龐影映出來。


    李仲華佯裝未見,仰麵微笑道:“在下新近得手三不奇物,三位且在此相候,待在下取來欣賞,此物並不在武林三件奇珍之下咧。”


    說著,轉過身軀向內走去。


    片刻之後,屋麵上忽揚起一聲李仲華爽朗的長笑,其中攙有慘呼聲。


    藺、羅、錢三人心中一驚!倏地仰麵,隻見三條人影倒墜而落,接著李仲華身形淩空瀉下。


    那墜下三人,其中兩個已死去,僅有一人尚掙紮欲起,隻離開士麵兩寸,又頹然伏下。


    錢兆豐不禁怒目圓睜,臉如嚶血,飛步竄在那人身前,一把提起,大喝道:“是誰命你們來此的?”


    那人麵如死灰,目中神光黯淡……


    一陣喘息後,隻微微說出三字:“歸南樵……”便奄然而逝。


    “鐵金剛”不禁神色立變!喃喃自語道:“歸南樵,你也太厲害了……”忽地投身下拜在李仲華身前,口中說道:“錢兆豐願與羅蓧峰共托庇大俠翼下,以供驅策,萬死不辭。”


    李仲華慌忙扶起,微笑道:“錢兄何出此言?我們一見如故,隻要肝膽相照,何分彼此?錢兄太言重了!”


    錢兆豐一臉正色道:“歸南樵見羅兄一去不返,是以命兆豐再度前來,務須邀請李大俠前去歸雲莊,不想他又不放心兆豐,不是大俠發覺一隻怕兆豐返回時,已葬身無地了。”


    李仲華問道:“那麽錢兄尚要趕返歸雲莊覆命了?”


    錢兆豐垂手答道:“兆豐立即返回覆命,待明日大俠蒞莊後,再做退身之策。”羅蓧峰忽道:“小弟跟錢兄一同返莊。”


    李仲華沉吟稍時……才道:“兩位這樣也好,免得歸南樵起疑?不過,明日在下此去,不知有無凶險?”


    錢兆豐答道:“歸南樵意欲借重李大俠掣肘西門無畏,縱有加害之意,目前大可放心,隻歸南樵城府甚深,喜怒概不由衷,用心奇詐,望大俠善加堤防。”李仲華領首微笑道:“在下謹領二兄指教,隻是二位以呼賤名為是,毋以大俠見稱,這樣彼此情感距離越發疏遠了。”


    羅、錢兩人早就把李仲華當做心目中的主人,此話哪裏聽得入耳?默然不語……李仲華見兩人神色誠敬,心中大為感動,又道:“兩位可知有位‘摩雲金劍’燕鴻在歸雲莊中麽?”


    錢兆豐答道:“他昨日已赴洞庭‘老龍神’柏亮處,哦?兆豐知道了,大俠定與他有仇,不然他不會唆動‘嘉陵二蛟’與大俠為敵,就為歸南樵不允相助,反邀大俠蒞莊,一氣不辭而去。”


    說罷,與羅蓧峰躬身長揖,轉身飛快走去。


    隻羅蓧峰忽又轉身道:“大俠與藺兄寶眷留居此處甚為不妥,防西門無畏擄劫挾製,速隱避他處為是。”


    李仲華眼送兩人身形消失,心中不禁生出一種自慰、自豪的感慨。


    他憶起在京時,受盡同窗學友,權貴子弟椰褓,甚至連下人也對他冷嘲、熱諷、鄙視。


    尤其那魏賬房可惡,居然對他頤指氣使?淩辱叱罵,使他自卑的陰影長存心中,直覺做人抬不起頭來,活著無用。


    經先師不斷的鼓勵、激發,雖然自卑的陰影在心境中緩緩轉除,但做人的信心猶自未曾建立!


    性格上不知不覺中變成一種憤世嫉俗的氣質。


    直至如今,他羅蓧峰、錢兆豐二人,對他恭敬異常,心境又有一個大轉變!他雖不是性習阿諛之徒,但經羅、錢二人言語有感於衷,不由激發萬丈雄心,與其與歲月相逝,草木同腐,反不如趁此有限朝露人生,在武林中創下一番驚動天地的事業,庶可不辜此生。


    雖覺富貴有若浮雲,動業轉眼成空,仍較沒沒無聞的好。


    往事令他緬懷近思,麵色數易陰晴,時而垂目下視,時而眉梢微揚:心緒潮湧可想而知。


    藺少卿在旁凝視著他神色,默不做聲,顯然看李仲華懷有極重的心事,也不驚動他。


    李仲華正在忖念之際,忽聽窗內傳出曼雲、婉雲嬌呼!


    不禁從夢境中驚覺過來,望藺少卿微微一笑,兩人如行雲流水般望戶內走去。窗外柳絲輕搖,煦陽映著春花,灼麗燦爛,姥紅嫣紫。


    歸雲莊座落於距六合城外四十裏,三條河沒之中,一麵傍山,雲樹鬱翠,水波瀲澄,環繞一所偌大莊宅,儼然隱士所居。


    莊外一片桃林,紅葉已是凋殘半盡,但桃樹繁生鬱茂,望之仍是紅浪奪目,微風起處,隻見紅葉片片宛如蜂蝶,逐天而飛。桃林深處忽轉出一個高額黑須老人,鼻準豐隆,微帶鷹勒,目中神光如電,負手漫步眺賞,身著一襲灰白長衫,飄飛起舞。這老人身後隨著兩個青衣小童,目秀神清,步履異常輕捷,一望而知有極好的武功根底。


    藍天白雲,風送花香,鶯簧悅耳,翠雲千層,老人穿過阡陌少徑,佇立在河岸之上,負手眺望片片白帆,竹籬茅舍,神態甚是悠閑,可是雙眸中竟蘊著淡淡憂鬱。忽然桃林中走出一名勁裝瘦小漢子,直往那老人身後快步走來,來在老人身後倏然止住腳步,低喚了聲:“莊主。”老人緩緩轉過身軀,問道:“有甚麽事麽?”


    瘦小漢子躬身答道:“錢兆豐、羅蓧峰兩人已返莊了,現在林外求見莊主。”這老人就是歸雲莊之“穿雲燕”歸南樵,他聽羅蓧峰歸來,心頭不由一怔!隨即“哦”了聲道:“快命他們前來!”


    瘦小漢子轉身欲去之際,歸南樵接著問了聲:“西門老師現在何處?”


    瘦小漢子道:“他現與天寧寺法善禪師正在著棋。”


    歸南樵點了點頭,望著遠去的瘦子漢子後影,麵上浮起一絲難以形容的笑容。他沉吟有頃,瞥見錢兆豐、羅蓧峰兩人身影在遠處現出,立即揮手命身後兩青衣小童離去。隻見羅、錢兩人已馳在身前不遠,忙迎上前去,哈哈大笑道:“兩立辛苦了,不知姓李的少年請來了否?”錢兆豐躬身答道:“李大俠應允明日前來拜候莊主。”


    歸南樵大笑道:“好說,好說。”


    他聽錢兆豐語氣,竟稱李大俠?極為崇敬,心中妒恨萬分,麵上卻不露神色,對羅蓧峰之事,竟一點都不問。他連說了兩個好說後,微歎了一口氣道:“你們可知老朽為何要請李大俠?”


    錢兆豐恨聲道:“莊主可是請他來掣肘西門無畏?”


    歸南樵頷首道:“你幫助老朽多年,深知老朽用心,李大俠來時,你們可要替老朽多多攏絡。”


    錢兆豐眉梢一揚,沉聲道:“這個不用莊主吩咐,我們也要自當略效棉薄,不過易啟被人暗殺之禍,還望莊主做主。”


    歸南樵大驚道:“這話從何說起?”


    錢兆豐隨即西門無畏暗遣手下加害及昨日西門無畏出手,羅蓧峰險些喪身,如非李大俠警覺得快,他們已成為塚中枯骨之事,一一說出。


    當然這是事實,錢兆豐渲染其詞,另歸南樵也有身陷危境之感。


    歸南樵聽得不禁毛骨悚然,突獰容高喝道:“老夫不殺你,誓不為人。”驀然,河岸之上一株高大榕樹內,一條紅色人影閃電射出,半空中一折腰,踹身飄起“大鵬展翅”兩臂一張,旋飛緩緩落在歸南樵身前。


    在紅衣人影射出榕樹之際,歸南樵等人已予警覺,倏然止口!


    待來人落下,歸南樵微笑道:“師弟不是與法善禪師下棋,怎地有興趣來此?”“擎天手”西門無畏亦不做答,隻望羅蓧峰二人,目湧殺機,突大喝道:“離叛之人,還有甚麽麵目返來?”喝聲中,手出如電,逕向羅蓧峰抓去。


    歸南樵重“哼”了聲,袍袖拂起,右掌如飛望西門無畏出腕一把。


    西門無畏倏地撥腕,斜閃三尺,沉聲問道:“師兄,你這是為何?”


    歸南樵微笑道:“愚兄怕別人間話,說縱容師弟屠戮手下,傳聞開去,叫愚兄如何見人?”


    西門無畏突然狂笑道:“這等心生叛離之輩,殺之無愧,小弟代師兄執法,何人能說縱容二字?”


    歸南樵仍是一臉和顏悅色道:“真相末明,何能妄加誅戮?”


    西門無畏展嘿嘿冷笑道:“師兄達小弟的話都不信?恐怕將來你死無葬身之地。”


    歸南樵不由心中大氣!暗哼了聲道:“他們兩人相隨愚兄多年,待他們恩情不薄,怎會生心叛離?如是事實,他們又豈會返莊?量他們也不敢?”


    西門無畏冷笑道:“人心隔肚皮,誰也瞧不著,世上盡多恩將仇報之人,師兄不信小弟所言,隻怕將來噬臍莫及!”


    歸南樵道:“話縱然不錯,休說朋友之交,就是骨肉至親、兄弟手足,也一樣信他不得,愚兄抱定宗旨,待人接物唯一‘誠’字,寧可天下人負我,我不可負天下人,那些,都是廢話。”


    西門無畏心知歸南樵指桑罵槐,挖苦他居心叵測,可又不好發作,不由氣得滿麵血紅,目內凶光閃閃,轉眼逼視錢兆豐、隨陀降兩人臉上。錢、羅二人心內隻是暗笑,隻見西門無畏把一腔怒氣強行抑製了下去,麵色轉為平靜,淡淡一笑道:“好……好,看來飛烏盡,良弓藏,師兄將來是一點也用不著小弟的了,小弟從此永別。”


    歸南樵撚須大笑道:“師弟何必太多心了,愚兄多承師弟臂助策劃,才掙來這片基業,長銘於心,豈可輕言離去?羅、錢兩位老師,你們可為老朽挽留。”


    錢兆豐趁機欠身稟道;“歸雲莊實在離不了西門大俠,關於蠶食‘天鳳幫’的洞庭水寨大計,莊主全倚賴西門大俠為之策劃,否則豈不是全付諸泡影?”說著一頓,又道:“兆豐與蓧峰兩人受恩深重,載德如山,豈是將恩仇報之人?望西門大俠勿被妄語中傷!”


    西門無畏冷笑不語。


    忽見一個莊丁匆匆奔來,望著西門無畏稟道:“莊外來了兩個身材矮小老頭,隨著一帶劍少年,聲稱求見西門大俠。”


    西門無畏眉頭一皺,道:“護河之人怎不請示定奪後,便讓他們過來?”莊丁答道:“三人是施展登萍渡水功力越過,聽說來人功力絕高,是以護河之人不敢加以攔阻。”


    西門無畏目內凶光迸射,冷笑道:“這些無用的東西,留著又有何用?他們通報了姓名沒有?”


    莊丁垂手答道:“兩個老頭自稱‘青城雙矮’”


    西門無畏不禁茫然自語道:“‘青城雙矮’?與我素不相識,他們找我為著何事呢?”


    目光微掠了歸南樵一眼。


    隻見歸南樵負手凝望遠處青山,對於“青城雙矮”入莊一事,竟然漠不關心。隨即冷笑了一聲,問莊丁道:“那背劍少年呢?”


    莊丁道:“複姓公孫,名字並未說出。”


    西門無畏似是吃了一驚!道:“公孫……”不由目光發怔!沉思有頃……森冷的臉色泛出一絲悸容……


    忽問那莊丁道:“那複姓公孫少年,長相怎樣?有無特異之處?”


    莊丁想了一想,答道:“隻有印堂生有豆大紅痣一粒,其他別無異處。”二曰未了,西門無畏神色大變!兩足一頓,一朵紅雲箭飛而起,眨眼,已馳出十數丈外。


    錢兆豐揮手示意那莊丁離去。


    這時“穿雲燕”歸南樵才緩緩轉過身軀,冷冷一笑道:“‘青城雙矮’正派高人,絕不會無故而來,那複姓公孫少年定是西門無畏當年血腥殺孽後人,看來歸雲莊日後永無寧日了?”


    羅蓧峰說道:“莊主不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觀麽?”


    歸南樵黯然搖首道:“老朽豈能被人說我是個無仁無義之輩?”長歎了一聲,身形疾展,行雲流水般望莊中走去。


    羅蓧峰冷笑一聲道:“歸南樵佯裝大義凜然,其實心術之險,較西門無畏猶有過之,走,我們去看看熱鬧去。”兩人振步如飛,穿過連綿阡陌而去。


    河岸之上,綠草如茵,野花雜生,蝴蝶款款而飛,和風如吟,初夏季節,春景尚未褪盡,柳浪聞鶯,翠拂水麵,說不盡詩情書意,風光綺麗。羅蓧峰、錢兆豐兩離去後不久,一列短林中忽走出一個神態瀟灑,麵如冠玉,劍眉星目,頷下三緇短須的文士來。


    隻見他佇立在方才歸南樵等人置身之處,眉梢微露激動之色,自言自語道:“歸南樵,你妄想蠶食‘天鳳幫’?這是你自找死路,我‘鐵笛子’喻鬆彥豈有如此好招惹的……”忽然,他神色一變,反身飛竄至矮林內,須臾一手提出一個青衣小童出來,放在草地中,用手微微撥弄兩青衣小童身軀。兩童四肢一陣亂動後,又僵臥在地麵略不動彈。


    “鐵笛子”喻鬆彥“噫”了聲,已察覺兩童被人點穴製住!


    氣血岔入經絡,才有此現象,采出右手,飛點了兩童“靈穀”“天樞”等大穴一匕日,兩童漸漸蘇醒過來,拭了拭眼,一躍而起!


    隻見身前立著一個雍容儒雅,氣度瀟灑的中年文士,並微微含笑道:“你兩人是何人門下?為何被人點穴製住?”兩童心知被這文士所救,不由叩拜在地,喻鬆彥一把扶起。


    左首小童躬身答道:“小童們為歸莊主門下,我名挽雲,他名拂月……”喻鬆彥微笑道:“好文雅的名字。”


    隻聽挽雲說下去道:“方才小童們隨侍歸莊主來在河岸,莊主命我們離去,正走入林中不遠,忽見眼前紅影一閃,穴道已被點上,不是大俠施救,小童們尚不知道身死何處咧!”眉梢眼角隱現憤激之色,拂月亦是一般。喻鬆彥點點頭:“你們連那人的形相均未瞧見麽?”


    拂月哼了聲道:“除了西門師叔外,就無別人著紅衫。”


    喻鬆彥微驚道:“你們說的可是‘擎天手’西門無畏?這話別人說來,委實不可聽信,不過出自你們口中,大概信得過,據我猜測,不一言而知,必是他們師兄弟失和。”


    挽雲點點頭道:“西門師叔與歸莊主早就暗中互相疑忌,現是更是露骨,形若水火了。”喻鬆彥問道:“這是為何?”


    拂月嘴快,道:“還不是為了一本拳譜而起……”


    挽雲忙示一眼色,拂月倏然止口。


    喻鬆彥眼角已瞥見挽雲眼色,故做不知!


    暗暗心喜道:“究竟被我采出一點端倪,不枉此行。”瞧出兩童聰明伶俐得緊,且施欲擒故縱之策,長線放遠鳶,想套出拳譜藏至何處,隻在這兩童身上找出。仰望雲天,微微歎息道:“兄弟同室操戈,授人以隙,歸雲莊瓦解之期當不在遠,令人不勝浩歎……”說著,用眼凝視了兩童一眼,目光含有婉惜之色,道:“你們可惜空有一身好根骨,明珠暗投,日後火燒昆岡,玉石全毀,未免辜負了。”


    言下曦噓不止。在他們說話之時,河岸一叢密草內,忽探出一個頭顱,長發亂須,雙眼洞凹,藍光閃閃,朝喻鬆彥露出獰笑,倏又縮回叢草中。


    兩童聽得喻鬆彥口氣有垂愛之意,直望了一眼,挽雲躬身道:“大俠何人?敢問上下名諱。”喻鬆彥道:“我乃‘天鳳幫’幫主喻鬆彥。”


    挽雲拉了拂月一把,跪地不起。


    喻鬆彥故做吃驚道:“你們這是為何?”


    挽雲叩頭道:“乞恩收留,則弟子如同再見天日。”


    喻鬆彥扶起,皺眉笑道:“此非其時,這暫時收你們做記名弟子,你們即速稟知歸莊主,就說喻鬆彥求見。”兩童大喜,急急回身如飛馳去。


    喻鬆彥星目中射出無邊殺機,嘴角泛出森冷的笑容。


    他突覺腿上似受蚊納啖了一口,奇痛徹骨,不禁大吃一驚。


    他本江湖高手,知有人暗算“一鶴振羽”“嚶”地筆直拔起二丈高下,倏然“神龍揮尾”飛挨而下,身隨掌出“蓮”的一聲大震,地麵上登時凹了一個大洞,塵土碎草飛揚彌漫。哪裏有半個人影?隻見柳絲搖絮,禾雲翻浪,四下空寂寂地。


    ‘鐵笛子’喻鬆彥不禁目瞪口杲,半晌做聲不得,他情知事非偶然,以他一幫之主,被人道了戲弄尚未見得半個人影,情何以堪?突然他猛喝一聲,展出“魚鳶入水”身法,電閃飛撲在那叢密草中,飛快地擊下雙掌。草葉四濺中,突飛出兩隻蚱蜢,振翅激飛。


    喻鬆彥又是一陣發楞,喉間吐出微弱話聲道:“不要是他吧?”


    他一想到“鬼見愁”鄒七形相,不由打了一個寒噤,繼而搖首道:“他乃缺腿之人,身法再快,也不至於看不出一點痕跡,不是麽?”


    目光四下遊望了一眼,踩了踩腳,騰身縱起,向兩童走去方向馳奔如飛,片刻,身形杳然。河岸之下忽耀上一個麵色貿黑,十五、六歲的少年,回麵揚聲大笑道:“鄒師伯,你也好出來啦!”


    隻見河岸之下又拔起一個缺腿拄杖的長發老人,身形竄起兩丈高下,飄身而落,一枚拄地,笑罵道:“你這猴兒實也膽大,你那三棱銅釘出手,如非閃耀得快,縱不死在他那劈空掌下,也要傷在他那玄詭出奇的“飛星八笛”之下,叫我有何顏麵去見你那窮酸師父?”這一老一小正是“鬼見愁”鄒七,及“神行秀士”金森之徒甘若輝。


    那晚“無影飛狼”挾住甘若輝如飛奔走,裘震坤一人逃逝,他那身法何等快疾?鄒七則拉後十餘丈。“無影飛狼”裘震坤耳聞身後勁風響亮,知“神行秀士”金森追得已近!忙飛點了甘若輝腮下死穴一指,大喝一聲,將甘若輝望削壁之下大江擲去,自己捷如閃電地向前撲去。


    “神行秀士”金森料不到“無影飛狼”裘震坤來此一手毒著,不由煞住身形,隻是甘若輝身子被裘震坤拋起半空後,已筆直望江心墜落。


    月夜之下,金森看得極為清楚,他見甘若輝降身子下落時,四肢略不見半點掙紮,轉換身形之狀:心知道了“無影飛狼”毒手,以他這等高人,心灰絕望之餘,也由不得驚叫出聲。忽見一條人影淩空激射而下,望甘若輝趕去!


    他瞧出那條人影是“鬼見愁”鄒七,心中不由感歎道:“江湖傳言‘鬼見愁’鄒七嫉惡如仇,卻不聞聽得有舍身救人,古道熱腸之舉,可見人不可貌相,像此種人武林中不可多見。”


    忖念之中,甘若輝身距江麵不過三、四丈高下,鄒七已趕及,展出“飛猿手”絕技,一把抓住頭發,斜斜掠飛落在江邊一塊露出水麵礁石之上。


    “神行秀士”金森亦淩空飛瀉而下,兩人察甘若輝!


    隻貴甘若輝尚有脈博,知死不了,解開甘若輝衣襟,藉著月色皎潔,瞧甘若輝左脅“魂戶”穴旁現出瘀青指印。


    鄒七驚歎道:“這裘震坤端的狠毒,幸虧是忙中出指,錯了五分,否則,不可想像了?”而及一陣推箏按捏,甘若輝漸漸醒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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