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黎明,朝霧霏霏。


    桐梓縣郊一座小客棧中,李仲華與郝雲娘雙雙走出。


    店側廄中跟著走出店夥,牽著兩匹健騾,笑道:“兩位一路順風。”


    李仲華、郝雲娘含笑登騎,並肩緩馳而去。


    “得得”蹄聲,刺破黎明時分寂靜。


    黔地均為山地路極崎嶇,沿途隻見崇山婉蜒,石峰棱峭,皆為噓雲裂萼,兩旁山塢內小麥青青薔麥熟,粉花翠浪,為此窮山惡嶺中生色下少。


    他們兩人昨晚幾乎一夜目下交睫,各自為著心中疑雲思付著。


    他們並肩慢馳,也是默默無言,終於李仲華先問口道:“雲姊,你為何疑心小弟不是‘天遊叟’弟子?”


    郝雲娘斜睨了他一眼,道:“你真不知道麽?等尋到我娘一問就知,我信你就是,你怎麽偏要窮根問底?”說時嬌靨上綻放春花嬌媚笑容。


    李仲華看得一呆,心中隱隱替郝雲娘難過,若她知道“羅刹鬼母”被“七星手”擄去,哪會如此言談從容?嬌笑嫣然。


    一路上極力避免談起武林之事,隻笑語連珠,妙事解頤,保持身心輕鬆。


    日方停午,已到得烏江渡口,江岸之上,垂柳影裏有不少人佇立,負賈肩販,也有江湖人物,三三兩兩聚在一處,紛紛談論。


    兩人距江岸不遠,已自離鞍而下,眾人不禁紛紛投目,一對璧人,玉樹臨風,婢娥謫凡,哪得不使人貽目奪神。


    他們也不管這些,走在江岸上一望,隻見江流洶湧,激湍奔騰,並無過渡船隻,李仲華不禁一怔。


    他隻道岸上佇立之人在等候船隻渡江,此刻發覺並非如此,但為何吸引了許多人在此,心中不解其故。


    正要上前搭訕詢問,-見距身尋丈處,一株垂柳之下,一個身著綢衫的中年漢子,他原是倚樹屈腿閉目坐著,此刻緩緩立起,目中神光煥發,望著他們含笑道:“兩位想必也是急需要過江而去。”


    李仲華見此人器宇不俗,言語和藹,不禁點頭答禮,笑道:“在下並不急於渡江,隻是江中無人擺渡,何以會有如許多的人在此佇候,並且這條道路本是通衢,應該設有渡舟,心中其覺奇怪。”


    那人點頭道:“閣下所疑甚是,這條江麵本設有兩艘渡舟,來往交駛,不過兩艘渡舟是‘黔北三霸’手下所轄,聽說昨日三霸所居被仇家所擾,不知何故今晨渡船已無蹤跡,現有多人奔往下流頭看去了。”


    李仲華“哦”了一聲道:“看來,我們還要等些時了,不知下流何處可以渡江?”


    那人微微一笑道:“下流江麵更為湍急,而且暗礁密布,從未聽說起下流尚可渡江,閣下稍安勿躁,去的人必有回報,如若不行,且容兄弟設法就是。”


    李仲華心中感動道:“萍水一麵,何敢兄台如此熱腸,請問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微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互相扶持有何下可?在下康秉遂,世居花溪放鶴州,這次去川西料理私務返轉,卻遇兩位紫芒眉宇,雅望非常,不騰企仰,還請轉告。”


    李仲華江湖曆淺,不知康秉遂之名,隨口應道:“不敢當康兄抬愛,在下李仲華,這位是義姊郝雲娘。”


    郝雲娘嫣然一笑,儀態萬方。


    康秉遂登時心神一蕩,趕緊收斂目光,暗道:“此女端的美絕天人,卻隻有這少年可以敵配。”


    李仲華目不轉瞬地望著康秉遂久之,心中想起一人,緩緩啟齒道:“傳聞花溪放鶴洲隱居一位康九侯,武林尊稱‘濁世神龍’名震南疆,不知與閣下有何淵源?”


    康秉遂答道:“不敢,正是家嚴,家嚴雖然隱居放鶴洲,但極好客,兩位如去貴陽,不妨結伴同行,在下亦可稍盡地主之禮。”


    李仲華正待對辭,-見下遊江岸上十數人飛奔而來,佇候眾人立時趨聚聞聽確訊。


    其中數個背插兵刀的彪形大漢望康秉遂身前奔來,滿麵沁汗如雨。


    其中一人躬身稟道:“稟少莊主,兩艘渡船已撞毀在下遊五裏處江邊礁石上,舟上四人全斃命,身負極重掌傷。”


    康秉遂眉頭一皺,道:“你們砍木紮排,用山藤紮緊,免得中流鬆散。”


    數人領命轉身望山穀中奔去。


    康秉遂轉目微笑道:“隻怕還要拖延些時,對岸才有酒店,不然還可與兩位杯酒敘談。”


    李仲華謙遜道:“我們立談還不是一樣。”


    郝雲娘忽笑道:“令尊當年以‘神龍掌’式揚威南疆,怎麽名望正如日中天時,突然隱居封刀?”


    康秉遂眉頭一皺道:“這個……”


    似是有著難言之隱,說不出所以然來。


    突見他目光一-,神色之間陡現不安。


    李仲華循著他的目光瞧去,隻見不遠江岸垂柳之下,立著六個黑衣勁裝,老少不一的江湖人物,目光炯炯向康秉遂這邊望來。


    那六人見李仲華目光投向自己這邊,連忙回麵而立。


    其中一人高聲道:“他們紮排不知怎樣了,我們且去瞧瞧。”六人立時走了四個,留下兩個尚停立守候著。


    李仲華見狀,下禁心疑?轉眼欲詢問康秉遂那六人是何來曆!


    卻見康秉遂垂目沉思,話溜出喉頭又強行咽了回去,但見郝雲娘對自己微微一笑,以目示意,叫自己不要多問。


    忽然康秉遂抬目笑道:“不敢相瞞兩位,家嚴為何突然歸隱,說來話長,家嚴當年雖是綠林人物,但盜亦有道,絕不行那不義之事,二十年來,天南南荒除了正派不說,綠林豪雄有四處各自成立門刀,互相造成敵對之勢,劫殺不止……”


    李仲華接口道:“哪四處門戶?”


    康秉遂道:“黑龍潭‘七星手’浦六逸,鬆坎堯龍山花氏三霸,雲霧山‘獨目老怪’詹陽,還有就是家嚴。‘花氏三霸’隻在黔北稱雄‘七星手’亦遠在昆明,雖然稱雄武林,但鞭長莫及,隻有雲霧山與放鶴洲近在咫尺,互相對立,各不相容,十二年前為著一事爭執不一‘獨目老怪’詹陽競找上門來,家嚴與他交手在千招以外,終被‘獨目老怪’一掌見勝,家嚴為此封刀歸隱,但私下力謀洗雪前恥,隻待時機成熟,方才六人就是‘獨目老怪’門下。”


    李仲華道:“那六人莫非有對康兄不利之意?”


    康陳隧道:“這很難說,因為近來綠林梟雄紛紛崛起,各大鏢局盛行護送暗鏢,以避耳目。”


    說著手指著江岸一叢綠楊影裏,說道:“那五個商賈負販就是鏢師喬裝,他們憂形於色,等會兒木排紮妥,他們不知上哪個排才好,倘登上‘獨目老怪’門下木排,則無異自送虎口。”


    李仲華向那邊望去,果見五個商賈負販低聲喁語,神情似是不安。


    郝雲娘笑道:“閣下何不喚他們過來共登木排?”


    康秉遂下禁劍眉一軒,道:“就是這才為難!‘獨目老怪’門下已疑惑在下想動那起暗鏢,這一來,更是顯明昭彰了。”


    李仲華道:“康兄不管也就是了,何至如此煩慮?”


    康秉遂皺眉笑道:“事誠有為難處,五個護送暗鏢武師雖不識得在下,在下因受他那鏢局總鏢頭一再相托,沿途護送,故而暗中相隨,不能撒手不管,稍時還想……還想……”


    李仲華朗聲大笑道:“康兄如欲我們效勞之處,隻管說出,吞吞吐吐,有失英雄本色。”


    康秉遂不禁臉紅耳赤道:“實是想借重二位,隻是萍水相交,不便啟齒就是。”


    李仲華道:“康兄隻管請那五位鏢師過來,有事小弟一力擔承。”


    康秉遂不禁精神一振,如語向那邊走了過去。


    郝雲娘嫣然一笑道:“華弟,你這不是多管閑事嗎?”


    李仲華不禁胸頭一震,心說:“雲姊所言甚是,怎麽近日來自己變得飛揚浮躁,好大喜功起來了?有道是名高遭謗,樹大招風,這樣一來,豈非自己好高騖遠?”想著,猛生警惕之念,忙道:“雲姊既然如此說,我們最好不管,那麽我們去下流登萍渡水而過,想必還可勉強過去。”


    郝雲娘又是嫣然一笑道:“丈夫一言九鼎,誰叫你承諾在先,豈能撒手而走?”說到此處,發覺話中語疾,不由玉靨緋紅,低鬟一笑。


    李仲華不明郝雲娘為何如此,隻覺嬌羞一笑,醉人如酒,情不自禁地兩目炯炯望著郝雲娘娘臉上,如癡如迷。


    郝雲娘見李仲華如此神態,更是嬌羞無地,瞠道:“你又不是沒見過我,隻管目光炯炯瞧我做甚麽?”


    李仲華笑道:“雲姊,你真美。”-


    見郝雲娘努著小嘴道:“他們來了,你還嘮叨則甚?”


    李仲華收斂心神,轉目望去,隻見康秉遂領著五人走了過來。


    他發覺“獨目老怪”兩門下怒目望著康秉遂,神情甚是激動,咬牙切齒。


    郝雲娘笑道:“隻怕他們要找我們麻煩了。”


    李仲華道:“憑他們兩個也敢惹事生非?”


    郝雲娘笑道:“你不信?等會兒瞧瞧看。”


    說著康秉遂已領著喬裝商賈鏢師五人走到近前,逐一引見。


    原來他們是成都錦城鏢局得力鏢師——“追風鷂子”王廷彪“斷魂刀”徐元衡“黑沙掌”羅明“火鴿子”鄧通“金錢鏢”羅湘泰五人。


    隨著康秉遂又與五位鏢師引見李仲華、郝雲娘。


    這些鏢師都是江湖上打過滾的人,點子最亮,郝雲娘兩眼神光湛然,肩插兩柄奇古寶劍,一望而知是內外雙修的巾幗英雄,然而李仲華在他們眼中卻不同了。


    李仲華長得麵如冠玉,麵含微笑,穿著一襲寶藍色綢衫,倜儻不群,其餘別無異處,神似一個黌門秀士,弄月吟風的書生。


    他們心中奇怪?這麽一個文弱書生,竟會與威震南天的“濁世神龍”少莊主攀上了交情。


    原因康秉遂也是憂心如焚,競把李、郝兩人名字忘了說出,隻說是李少俠、郝女俠,不然李仲華自金陵做下幾樁大事,已名震遐邇,他們怎不知道呢。


    康秉遂瞧出五鏢師神色,便大笑道:“有這位李少俠一力擔承,管保鏢貨平安無事,康某方才猶恐有負歐陽兄重托,此刻卻如釋重負咧!”


    言方落,-聽“獨目老怪”詹陽門下兩人,冷笑道:“直冒大氣,算什本事?網裏的魚,要跑一個也跑不了。”


    “要跑得了,咱們算是在江湖上瞎混了半輩子。”


    兩人麵向江水一吹一唱,簡直不把他們放在眼中。


    “火鴿子”鄧通人最性暴,聞言不由麵上變了色,方自喝得一聲“朋友”出口,卻被“斷魂刀”徐元衡止住。


    隻聽那兩人“哼”了一聲,身形也未反顧,但見他往懷裏一揣,飛快掏出一物,崩指疾彈。


    “嗡嗡”聲起,兩股冒著火焰的響箭“嘶”地斜穿電射而出,劃了兩道淡紅的弧線,射向對岸。


    江岸旁街聚集了許多其他等候過江旅客,指手劃腳,紛紛交頭接耳,麵帶驚駭之色。


    這兩人也是太心高狂傲,目無餘子,郝雲娘不禁動了氣,肩頭一晃,便自落在兩人身後。


    十餘丈之隔,身形逾電,眨眼即至,好快的身法,康秉遂及五鏢師不由張大著眼驚佩不至。


    姑娘落在兩人身後,可笑那兩人毫無所覺,隻聽姑娘冷冷說道:“你們太賣弄了,當著姑娘麵前扮神裝鬼,是嫌死得不夠快麽?”


    這音調冰冷徹骨,入耳心驚肉跳,那兩人驚得變了色,驀地轉身,隻見姑娘俏生生地立在麵前。


    姑娘已瞧清了那兩人形象,左首一人是個麵赤如火,黑發垂胸四旬中年人;


    另外一人是麵相獰惡,雙耳已缺的老者;


    姑娘見他們兩眼發怔,不聲不響,不覺粉靨上立時罩下一屢寒霜,叱道:“你們聽見了沒有?”


    原來這兩人心知人家到了身後,自己尚未發覺,這臉已是放不下!


    聞言麵紅如火中年人冷笑道:“姑娘,我們又沒招惹你,何苦自找無趣?要知我們也不是好惹的!”


    郝雲娘隻是在李仲華麵前顯得柔情似水,否則她也不會號稱“辣手羅刹”了。


    聞言柳眉一豎,冷笑道:“你們不好惹,姑娘又豈是好惹的?隻問你們為何放出響箭?”


    那人哈哈大笑道:“姑娘,你這問不是多餘的嗎?江湖內傳遞訊息全憑旗花、響箭、飛鴿,這是我們的事,憑甚麽姑娘要過問?大概姑娘還不知道我們是誰,”說著腰杆一挺,傲然道:“區區在下莫天林,人稱‘金鞭神雕’就是!”


    手飛指那缺耳老者道:“這位是桂南怪傑‘赤手擒龍’戈南平,姑娘總該有個耳聞吧!”


    姑娘螓首一搖,笑道:“沒聽說過,姑娘今日可要向兩位借一樣東西,不知兩位能應允否?”


    莫天林先是一怔!


    繼而微笑道:“姑娘要借何物?隻要我們力之所及,無有辦不到的。”他見姑娘美絕天人,笑靨生春,不禁迷糊了,信口說出。


    姑娘麵色一寒,道:“隻借兩位照子一用。”


    莫天林與戈南平登時氣得變了色,當下莫天林冷笑一聲,一掌拂袖而出,逕向姑娘右肋,如風欺電,眨眼即至。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姑娘肩頭略晃,人影倏然不見。


    莫天林一招打空,心中大驚,驀覺胸後微風颯然,夾著兩縷冰寒之氣直射而來,連忙全身一俯,電疾旋身而起,隻見姑娘兩指如風,分點自己雙睛。


    莫天林方知今日逢見女煞星了,姑娘電疾伸指,饒他滿身極好武功,也趨避不了。


    其間險到毫發,突聞戈南平一聲暴雷似地大喝,隻見姑娘閃身後退,如非戈南平及時出手,隻怕莫天林一對眼睛已搬了家。


    莫天林趁機躍起,霍地解開腰係一截金絲蛟筋軟鞭,與戈南平並肩而立。


    姑娘發覺胸後風生強勁,顧不得再取莫天林雙睛,望左一挪,閃身飄後,粉麵發青,叱道:“無恥賊子,姑娘今日不取你們兩對照子,也不叫做‘辣手羅刹’了。”


    一言方出,兩人齊齊變了色,這神色與前不啻天淵之別,眼中現出驚悸,恐懼的光芒。


    戈南平瞪著雙眼,問道:“敢問‘羅刹鬼母’是姑娘甚麽人?”


    本來姑娘說出“羅刹鬼母”是她母親,說不定戈南平就會撤身而退!無奈姑娘極不願有人提起其母之名,尤其是在李仲華麵前。


    當下姑娘冷冷說道:“姑娘不識‘羅刹鬼母’你們自行獻上一對照子,也免得姑娘多費一番手腳。”


    當下戈南平氣勢上撞,招呼莫天林一聲:“賢弟,咱們上!”


    兩掌上下分出,一招“擒龍探珠”右掌劈向姑娘丹田小腹,左手五指飛抓姑娘“喉突”穴。


    一式兩招,疾如電奔電閃。


    那邊莫天林配合得天衣無縫,金蛟軟鞭迎風一抖“呼”地使得筆直,回腕一抽,鞭影四卷,一式“天龍盤空”逕卷姑娘玉腰。


    這兩人武功著實不凡,無論手、眼、步都屬上乘之選,認位奇準,去勢電疾,淩厲之至。


    此刻,姑娘嬌笑一聲,身如穿花映蝶,翩翩亂舞,使人眼花繚亂。


    戈南平、莫天林兩人一式攻出,緊接著攻出,掌風鞭影,霍霍如嘯,但輕易沾不上姑娘身形,屢次均是滑空,心中大為凜駭。


    李仲華負手遠立,麵泛迷人微笑,眾人卻佇立江岸,靜靜觀戰。


    姑娘身似淩虛飛渡,天女散花,隻把戈南平、莫天林兩人搞得頭暈眼花。


    突然,隻聞姑娘一聲嬌喝,人影倏地一分,兩聲——聲出“叭叭”大響!


    莫天林、戈南平兩人身形翻跌在地,雙掌掩麵,隻在地麵上亂滾,指縫內溢出殷紅鮮血。


    卻見郝雲娘雙手分扣著兩對血球,望了一眼,甩手擲在地下,若無其事的走向李仲華身旁,盈盈含笑。


    李仲華眉頭一皺,含笑道:“雲姊,太辣手了。”


    郝雲娘白了他一眼道:“你咧?還不是一樣?”


    這時,莫天林、戈南平兩人痛得——連聲,滾得滿身血汙泥塵,慘下忍睹。


    李仲華於心不忍,飛掠近前,在他們身上疾點了兩指,登時氣絕身死,歎息一聲,抓起兩人屍體,甩向江麵。


    水花冒起,轉眼被激湍江流衝得無影無蹤。


    他隻望著滾滾江水發怔,胸頭隻覺一片空虛悵惘,他不料自己不久以前還是京華年少,聲色犬馬,如今一變而為雙手血腥,武林俊傑。


    他感觸奔闖江湖,一無是處,所收獲的僅是玉人相伴,但長此以往,如何結局,他想也不敢想。


    他想到成家立業,選一山明水秀之處安居下去,長伴玉人,詩書自娛。


    他不禁想到曼雲、燕霞、浦瓊,以及郝雲娘……


    滂沱江水,不盡東流,那白色的泡沫,似曇花一現般倏然收去又現出,隻不過一刹那,真像美好的人生,也是一般的短暫……


    一隻柔荑按向他的扁頭,不覺在沉息中醒轉過來,隻見郝雲娘立在身後,嫣然微笑道:“華弟,你在想甚麽?”


    李仲華不禁麵上一紅,答道:“沒有甚麽!”轉目一瞧,隻見江岸眾人均投目凝視自己,又是玉麵一紅,轉身走向康秉遂那麵。


    康秉遂道:“郝姑娘武學精奇,康某自愧下如,不過這個梁子已結上了,恐怕‘獨目老怪’不會幹休。”


    郝雲娘響起一串銀鈴似長長嬌笑。


    李仲華忽問道:“康兄,怎麽木排尚未紮好?”


    康秉遂道:“大約已紮妥了,不過還需由山坡滑下,推向上流江麵放至渡口,紮排容易放排難,這就快了,二位稍安-躁。”


    片刻……


    對岸射出兩支響箭,銳嘯嗡嗡,向這邊江岸落下,-入綠草叢中。


    康秉遂笑道:“‘獨目老怪’門下趕來了。”


    諒是對岸見這麵無人答射響箭,又是兩支升起。


    但見藍空兩抹流星激升雲霄,又掉頭墜下,落在江岸一叢垂柳中。


    須臾,對麵江岸柳絲之下現出兩人身形,每人手中擲出一片木塊,落向江流,人也跟著飛出!


    驀然——身形一沉,點在木塊上,斜滑出十數丈水麵。


    兩人手中又是一塊木片飛出,身如淩空踏虛,平飛而出!


    木片才沾水麵,他們身形恰好落在木片上,又是滑出七、八丈水麵,隻聽兩人嘬口一聲長嘯,聲激朗空,身化蜻蜒點水,向江岸上掠去。


    這兩人明眼即知是個身具絕乘武功之人,與眾不同。


    他們點上江岸,已距李仲華等下流江岸四、五十丈距離,但身法電疾,眨眼即到江岸渡口。


    隻見這兩人身穿一白一黑長衫,猿臂蜂腰,人才三旬開外,兩目精光畢露,白淨臉膛,生像頗為英俊。


    他們一定身,四下張望,不見戈南平、莫天林等人,心中甚是疑訝,目光一落在郝雲娘身上即定住了。


    郝雲娘那種秋水為神、玉為骨的絕世風華,任是誰也不禁為之失神落魄,何況他們。


    李仲華心說:“你們真是自找苦吃。”


    隻見兩人一陣交頭接耳,貪婪的目光逼視在郝姑娘臉上,-地兩人點足飛起,逕向姑娘身前射來。


    李仲華冷“哼”一聲,兩臂猛張,迎著飛去。


    兩下裏均是快如疾矢,眨眼即將撞上。


    但兩人身手絕乘,驀然一分落下墜地。


    李仲華“哈哈”一聲朗笑,身形一沉,旋身回望,隻見兩人翻目瞪著自己,怒形於色,遂微笑道:“兩位敢是要尋在下麽?”


    白衣人大喝道:“誰要找你!”


    李仲華佯裝驚訝道:“兩位形色匆匆,眼光又是投向在下,在下隻道兩位有事望在下指教,誰知不是,真是冒犯之至,無禮已極,罪該萬死。”


    酸氣衝天,引得郝雲娘“咯咯”嬌笑出聲。


    那兩人知李仲華故意作弄自己,但隻怪自己兩人一副色迷心竅,過於情急,又發現這少年身法詭疾,不是易與之輩,一時之問雙雙怔住,發作又不是,不發作又不是。


    這種尷尬局麵,是他們兩人畢生未經過的,是所難忍、難堪已極。


    隻見李仲華笑笑道:“瞧兩位失魂落魄模樣,敢莫是失去了物件,在下雖是一百無一用的書生,區區失物,諒可效力找回。”


    兩人氣得臉紅脖子粗,無奈又答不上話來,靜了一刻,那黑衣人冷冷說道:“不錯,我們正要尋人!”


    “尋人?”李仲華目望著兩人,搖搖頭道:“兩位是否打趣在下,這江岸上數十人,能數能算,兩位何至於有目無睹?”


    黑衣人冷笑道:“就是不見了才問你。”


    李仲華朗聲大笑道:“在下有幸,兩位別的不問,單選上了在下,可是你們真還找到了。”


    兩人心中一動,黑衣人道:“我向你打聽幾個人下落,方才還在江岸上,怎麽不見?”


    李仲華微笑道:“兩位又在打趣了,在下親眼得見兩位才從對岸掠過,怎麽說是數人方才還在江岸上。”


    黑人眉一皺,道:“我們以響箭傳訊,故而知道他們方才在江岸上。”


    李仲華佯裝恍然大悟道:“是他們麽?有數人去上流山穀間伐樹紮排去了,還有兩人,一是紅麵黑須,一是兩耳殘缺的尚留在岸上佇候著,兩位是否探問他們兩人下落?”


    兩人不禁點點頭。


    李仲華神色突變凝重道:“兩耳殘缺老者似為心緒所繞,煩躁不寧,響箭發出後,久候不見回音,隻見他一聲大叫,拉著紅麵黑須的人,躍向滾滾急流江水之中,轉眼,即不見他們身影,輕生若此,令人婉惜。”


    黑衣人麵色一變,兩目逼射懾人神光大喝道:“你這窮酸,滿嘴胡言……”


    李仲華沉聲接口道:“在下句句是實,怎是信口雌黃?你若不信,去問問那人便知道。”說著,手指在距身不遠旁觀的商販。


    白衣人這時道:“大哥,我們姑且問問,如是虛誑,這窮酸又跑不了。”


    兩人如飛的縱在那負販麵前,直問莫天林、戈南平蹤跡。


    這時李仲華也跟著飛去,那行人麵目露出驚悸之色,望著李仲華噤不能聲。


    黑衣人見狀心疑?右手飛出,抓向商販胸前,五指堪搭近胸口之際,-覺腕脈一緊?


    隻見李仲華右手已扣著自己腕脈,麵寒如冰道:“閣下怎可向一個身無武技的人下手?在下實在瞧著不順眼。”


    黑衣人在李仲華說話時,右臂貫注潛力一震!


    哪知李仲華倏地將手鬆開,哈哈大笑道:“如今實話實說,那戈南平、莫天林兩人均斃命區區的掌下,棄屍江中喂魚,奉勸兩位趕緊束身而退,轉告‘獨目老怪’叫他潔身自愛,不得縱容門下為惡,不然將無葬身之地了。”


    兩人聞言同聲發出一聲懼人心魄長笑,倏地身形飄後,黑衣人怒喝道:“無知窮酸,你也不知道我們是甚麽人?”


    李仲華冷笑道:“大不了是獨目老怪的徒子徒孫的,唬得了誰?”


    黑衣人神情激怒道:“你敢輕視雲霧山二少山主,這是你自找死路,戈南平、莫天林兩人血債也要在你身上找回。”


    白衣人晃身丈外,一瞬不瞬逼視在李仲華臉上。


    李仲華“哈哈”一聲大笑,臉上浮起輕視之色,徐徐說道:“閣下膽子還真不小?方才扣住閣下腕脈時,再用上三成真力如何?”


    黑衣人麵上一紅,冷然說道:“偷襲並不算真實功夫,居然還敢大言不慚!”但想起方才情景,不由心寒。


    李仲華望了他一眼,笑道:“我知你還不死心,十招之內你能逃出我掌下,我便饒你活命。”


    黑衣人氣得熱血狂湧,一言不發,倏地身軀一晃,飛湧風狂地欺近李仲華身旁,雙掌交錯攻出三招,分取“天府”“精促”“氣海”三處重穴。


    這三招不但迅疾無比,而且玄詭異常,劃空生嘯,掌風山湧。


    隻見李仲華身影往左一閃,右手五指戟張,迅如電光石火般向黑花人右臂“曲池”穴扣去。


    黑衣人下禁倒吸了一口冷氣,身形急向右旋,左掌一式“玄鳥劃沙”甩掃而來。


    李仲華見他變式神速,心中微讚,手式末撤,轉向望黑衣人左臂拙去。


    康秉遂見狀,慨歎一聲道:“李少俠身手端的神鬼莫測,以不變應萬變,不凡處隱藏無限玄機,真是畢生罕睹,今日康某真可說大開眼界了。”


    此刻,黑衣人見狀大驚失色!驀地——


    一個“雲裏翻身”翻出圈外,一縷寒風在他身前擦過,他才一沾地,兩掌兩胸“推波肋瀾”攻出。


    這一式是他盡凝全身真力,隻見漫空生嘯,狂-乍湧,排山倒海而出。


    李仲華冷然一笑,兩聲微微一晃,峙立原地,不動分毫。


    黑衣人隻覺掌力推出盡被卸去無形,突感胸前一震,重逾山嶽潛力紛向自己胸前壓來,逼得連連倒退,終於仰跌在地。


    忽聞白衣人一聲清喝,身形逾電飛向黑衣身前落下,一把抱住,隻見黑衣人麵如金紙,顯然內傷下輕。


    原來李仲華雙掌微微一晃,展出西域“矮仙”“-花接木”絕學!


    他心知這式絕學,威力無倫,不想傷人故而才微微一晃,把對方掌力卸去一半,其餘一半-攻對方。


    白衣人見乃弟受傷不輕,雙掌倏地印在黑衣人“氣海”“三陽”兩處穴道,輸本身真氣療傷。


    片刻之後,黑衣人氣息愈來愈弱,吐出微弱聲音道:“大哥,小弟腑髒全糜,大哥你是無能為力了,趕緊點住小弟‘心俞’穴上,保住一口真氣不散,負小弟返山,求父親那本‘七葉朱芝’方可救治。”


    白衣人聽得膽戰心寒,急忙飛指點在“心俞”穴上,雙手抱起,狠狠望了李仲華一眼道:“我與尊駕素昧平生,競下此毒手,此仇如山,青山不改,行再相見。”


    李仲華微笑道:“閣下見我還了手沒有,他自用力太過,氣血逆竄,以致髒腑糜蝕,怨得哪個?”


    白衣人聞言一怔!心說:“自己隻見他兩掌微微一動,並未還手,不知二弟何以連連退後,傷得這麽重?莫非這少年人有甚麽邪術不成?”


    暗中狐疑不已?猛然想起乃弟傷勢危殆,冷笑道:“事由尊駕而起,無論任何經辯,卻是多餘。”


    說時,雙足一踹,飛落江岸,回顧一眼,將乃弟放下,解開腰係絲條,將乃弟綁在背上,拾取數塊木片,像來時一般,將木片飛出,飛身落下,滑水而渡。


    片刻,隻見白衣人登上彼岸,點足飛縱,身形杳入綠樹叢中。


    此時,夕陽衡山,浸起滿天流霞,五彩絢爛,江水泛起金鱗萬片,陣陣歸鴉繞樹投林,垂柳輕拂搖絲,殘陽餘暉,美景無邊。


    郝雲娘走近李仲華身旁,問道:“怎麽他傷得這麽重?莫非你又展出那用來逃避龍飛玉這招絕學嗎?”


    李仲華歎息一聲,點點頭道:“事誠出人意外,小弟不過發出三成真力,將他那勁風卸去一半,卻不料他禁受不起本身所經的一半反震之力,原同他耗損真力太過,自身已油盡燈枯,所以當受下起……”


    說時,又長歎一聲道:“看來,小弟此後在萬不得已時,才能施出這招絕學。”


    隻見康秉遂及五名鏢師相率奔來,盛道敬佩不已,李仲華隻微微一笑。


    五位鏢師神色恭敬無比,康秉遂又道:“那人就是‘獨目老怪’詹陽二子,長子名詹繼遠,次子名詹福寧,淫凶無比,這一來‘獨目老怪’氣焰大戢。”


    說到此處,忽見上流駛來兩木排,一前一後,相距不過十數丈距離,激流奔下。


    後麵那木排已呈鬆散趨勢,排麵上躺著幾具人體,康秉遂一見忙道:“不好!”身形一晃,飛身竄去。


    前麵木排上四人發出洪亮的狂笑,得意異常。


    李仲華一見,就知康秉遂手下遭了毒手,兩足一踹,破空斜飛而出,才兩個起落,身一騰起,驀然掉首撲下,往前麵排上落去。


    那四人尚自狂笑不絕,驀見飛將軍從天而降,嚇得魄飛天外,不知所措。


    李仲華身手何等快捷,兩掌分飛劈出,隻聽慘-聲中,四具身形登時震向半空,墜落水麵。


    隻見李仲華飛快抓起排上用山藤束成的長索,甩向岸上,大喝道:“接住,快快係緊。”


    這藤索登時被岸上眾人接住,聚力拉緊,那水流激湍,木排宛如一瀉千裏之勢,隻聽得“轟隆”一聲大震,木排撞在江岸,眾人震得身形被牽出數步,忙將藤索係在一株大樹根部。


    話說李仲華藤索甩出後,即飛身躍望後麵,萬馬奔騰而至,康秉遂已先至排上,望著四名手下發怔,那四人負傷奇重,奄奄一息,束手無策。


    木排轉眼即將鬆散,外緣木材,一根一根向外漂浮開去。


    李仲華大喝一聲:“康兄,快走!”


    一把拉起康秉遂騰身而起,向江麵浮木一落,又急縱而起,兩三個起落,踏上江岸,四麵一瞧,隻見那座木排已是四分五散了,人體浮沉急衝而下。


    康秉遂不禁痛哭失聲,道:“這四人是家嚴得力助手,想不到隨小兄出外,竟不及照顧,猝遭毒手,有何麵目去見家嚴。”


    李仲華連聲慰藉不止……


    暮靄漸濃,弦月上升。


    眾人分成數批,渡過對岸,郝雲娘走在最先,李仲華留在殿後,這樣防恐“獨目老怪”兩岸尚有餘黨潛伏。


    李仲華佇立江岸等候木排返轉,-覺眼前黑影一閃,心中一驚,手出如風抓去。


    黑影“咯咯”一聲嬌笑,形如鬼魅飄了開去!


    李仲華驀覺手中抓緊一團軟綿綿之物,放掌一瞧,隻見是一團緝巾,蘭麝幽香隨風侵入鼻中。他不禁一怔!


    扯開那圍絹巾,薄若蟬翼,左上角絲繡一朵海花,右上方繡著一個“瓊”字,當中寫著幾行字跡。


    李仲華目力奇佳,隻見上麵寫的是:


    承君援手得脫邛崍四叟毒掌衷心銘感


    但四叟欲得君甘心愚兄妹連番阻截


    望君到達貴陽後逕望黑龍潭


    羅刹鬼母之事望君從中化解


    妾瓊白


    李仲華不禁如癡如呆,感覺此一難題無法解開,他知郝雲娘生具至性,若聞知“七星手”把“羅刹鬼母”擄去,定然把“七星手”浦六逸恨如切骨,他那門下難逃屠戮之危,到那時她豈肯聽自己的話?


    左思右想,未付出一條良策,不禁心緒如麻,惆愁悵萬千,兩目發怔。


    弦月皎潔若洗,繁星滿天,鳴咽江水不盡東流。


    李仲華眼中隻是一團沉黑,如墮入一片深淵,不知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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