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靄漸垂,晚霞炊煙——


    三人一行,已趕至金沙江太平渡口,隻見河川湍流洶滾,澎湃奔騰,水中突露危礁蠍石,有如棋布星羅,險湍異常。


    太平渡口隻有寥寥數十戶人家,一條寬直黃上街道,僅十數店肆,矮簷低椽,行人二三,顯得冷寂荒涼。


    街首一家客棧,門前馬樁上係著三匹駿馬,正在低首齧食道邊青草。


    申公泰道:“客棧內有武林人物在,我等要否在此打尖略進飲食?”


    李仲華道:“一日未進飲食,未免疲累,即是內有武林人物,也不一定要與我們敵對,且不管這些,用飽立即離去。”


    三人走入客棧,隻見店夥坐在倚壁一條板凳上,以驚愕眼光望著三人,也不起身。


    李仲華大喝道:“這是客店麽?”


    那聲喝音宛如青天霹靂,店夥嚇得跳了起來,麵無人色,囁嚅道:“是客店……不過……全都被人包下來啦……爺台請……請方便……”


    申公泰冷笑道:“咱們不住店,送上酒食咱們喂飽了肚子立刻上道,知道麽?”


    店夥忙不迭地應道:“有……有……三位爺台請坐,立即送上。”說著,三步變兩步望廚下奔去。


    馮麗芬掩口“咯咯”嬌笑出聲,李仲華也忍俊不止。


    申公泰一臉正經,不見一絲笑容。


    忽聽極冷峭的笑聲起自壁後,跟著語聲揚出道:“這老小子架子好大,如依俺性子揍了他再說。”


    另一人製止道:“你就是這麽火爆脾氣,他們又沒惹著你,要你狗拉耗子,多管閑事則甚?”


    “哼!悶在這鳥窩子-好多天啦,任誰也悶得滿肚子火。”


    申公泰微微一笑。


    門外突響起急驟蹄聲,由遠至近,到得門首倏然而止,隻見門外人影一閃,一個瘦長三旬許漢子快步掠入。


    這漢子滿麵風塵之色,濃眉如戟,眼中神光逼人,他一眼瞥見李仲華三人,不由一怔,停步打量三人兩眼。


    申公泰冷笑道:“朋友,招子放亮些,幹嘛這麽盯著老夫?老夫也不是省油的燈,咱們橋歸橋,路歸路,誰也犯不著惹誰?明白了嗎?”


    那人冷冷說道:“尊駕分明是找事來啦,何必故意挑釁,明著來在下無不接下。”


    申公泰哈哈狂笑不止。


    李仲華暗中皺了皺眉,立起向那人抱拳道:“閣下下要誤會,我等在此略事休息,即刻上道北行人川。”


    那人顏色略霽,答道:“真如兄台所說麽?”言下大有疑惑之意。


    申公泰沉聲道:“朋友這是你開的店麽?你管得了嗎?”


    那人勃然大怒,單掌緩緩抬起,忽見他麵色疾變,單掌旋望門外擊出一掌,出聲長嘯,身形向外撲去。


    申公泰不禁怔,與李仲華兩人互望了一眼,隻聽門外喝叱聲大作,掌風響亮,屋麵上頓時起了數聲輕微的落足音。


    李仲華便要出外察視,申公泰伸手製止,微笑道:“少俠,我們喂飽了肚子再說。”


    這種舉措,令李仲華大感詫異:心說:“申公泰此人性情大是怪僻,喜怒無常,看來武林成名人物的性格,大都遠離常情。”


    “砰”地聲響,馮麗芬坐處對首一扇房門大開,如風撲出兩彪形大漢,其中一人向申公泰怒視了一眼,疾掠出店。


    此時,申公泰微笑道:“少俠定是認為老朽有點怪僻?其實老朽久走江湖,見聞自比少俠、姑娘稍強,在未進店時,已發現對街屋簷下隱藏著江湖人物,不下五、六人之多,虎視眈眈這客棧內,顯而易見在這客棧內有他們的對頭。”


    該時,店夥已送上酒食,隻見店夥雙目注在店外,現出驚懼之容,急急走去。


    申公泰斟滿了三杯酒後,又道:“進得客棧後,老朽又發覺店夥大模大樣,踞坐不理,這大反常情,生意上門,哪有不殷勤接待之理?又說出此店被人包下,由此推斷出包下此店的人,必已在此處甚久,為何久久不離去之故,大有蹊蹺,故老朽借故生非,想引出店內三人,察明是誰……”說此略略一頓,接道:“如今,老朽已瞧料了七分,店內潛隱武林人物定與戴雲山有關,說不定就是戴雲山一行人等,在此靜觀風聲,以定行止。”


    李仲華與馮麗芬大大驚愕不已,暗讚:申公泰老於江湖,心細如發,慎思明察。


    正要啟齒之際,有人在不遠處接口道:“不錯,我等正是戴匡山,你是誰?”


    聲未落,一條身形掠在三人席前,隻見是一麵如古月老者,雙目神光如電,臉色甚寒。


    申公泰望也不望那人一眼,隻笑語催促李、馮兩人進食,那老者豈能受此奚落?麵色刹那間變得鐵青,目中暴湧殺機。


    李仲華見狀微笑道:“我等與貴山是友非敵,閣下還是出外瞧瞧吧。”


    老者聞言怔得一怔!望了李仲華一眼,轉身向店外走去。


    申公泰道:“少俠,我們上路要緊,莫管他們閑事。”


    李仲華搖首道:“不妥,萬一漢白玉鐲落在匪徒手中,點蒼之事豈非成了夢幻絕影?”


    馮麗芬秀眉一蹙,嗔道:“你們嘮嘮叨叨永遠沒停,這頓飯倒是吃不吃?”


    李仲華、申公泰兩人不禁失笑,埋首用飯,耳中聞掌刀破空之聲,清晰入耳。


    一頓飯不消片刻工夫,三人長身立起,匆匆走出店外。


    月色如洗,四外被一片朦朦光輝映著,如籠霧般。


    街心四、五對人按對廝殺,刀光、掌風卷起一片塵砂飛湧。


    前見三旬漢子正與一人拚搏得難分難解,一雙肉掌極見功夫,每一式均帶出勁嘯。


    李仲華目光掃向四外,發現兩邊屋麵上均有甚多雙方人手。


    這時麵如古月般老者見李仲華走出,心中一動,大步邁在李仲華肩側。


    李仲華已自先開口說道:“對方匪黨是誰?”


    那老者望了李仲華一眼,答道:“‘惡子房’聶豐!”


    “為何不見他?”


    “稍時就到,尊駕是誰?望請明告!”


    李仲華微笑,手指在三旬黑衣漢子道:“那位老師掌上極見功夫,但不知足誰?”


    老者見李仲華故意撇開話題:心中疑雲頓生,口中仍答道:“那是敝山高手之一‘金沙散手’鄭堯生。”


    李仲華微微一笑道:“承蒙相告,多謝了。”


    目光打量場中情形,隻見鄭堯生手法突變,左掌一式“烘雲托月”逕擊對方下顎,右手競施展擒拿手法,疾向對方手腕抓去,出手之快,迅若閃電。


    對方武功下弱,身形陡地後仰,讓開“烘雲托月”來掌,雙掌如斧,由左往右迅弧飛削,欲削斷鄭堯生襲來五指。


    哪知鄭堯生手腕倏地一翻,竟然扣住了對方右腕,五指猛然加了三成真力。


    對方-然半聲,鄭堯生左腿飛踢而出,登時被踢中“丹田”重穴。


    出手拾腿之快,直若一氣嗬成,淩厲玄詭之極。


    隻見對方一個身子被踢上半空,狂-聲中飛墜落下,口噴鮮血而死。


    鄭堯生動作飛快,疾逾飄風般欺至另一對身前,合手聯攻。


    驀然二忽聽數聲尖銳刺耳長嘯隨風飄來,搖曳天際,由遠至近,來勢如電,隻見八、九條人影由街首現出,疾掠而來。


    麵如古月老者臉色一變,疾擊三掌,鄭堯生與三、四人立時收手,回身疾躍。


    隻見八、九條身形如風閃電掠至街心落住,月華映落之下,來之形象均清晰可辨。


    李仲華已認知數人,禿頂無須、頭大身小老者正是“惡子房”聶豐:另外一雙分著黑白兩襲長衫少年,卻是在烏江渡口被自己重創的詹繼運、詹福寧兩人。


    他暗哼一聲,在聶豐身側的獨目精光四射的獰惡老者,心料是“獨目老怪”詹陽,尚有五人認他不出,但必是江湖中卓著凶名的煞星巨擘。


    李仲華忙對申公泰道:“萬一申老師出手相助,望毫不容情盡力施為。”說著解下青霜劍,遞交馮麗芬手中,低聲相囑道:“姑娘可勝則勝,不勝力求自保,免得在下為妖邪絆住,無法兼顧。”


    馮麗芬輕點螓首,星目中不禁泛出依依之色。


    此刻,隻聽聶豐陰森森地笑道:“羅令鐸,饒你狡猾如狐,也難逃我聶某羅網中,何不獻出漢白玉鐲?我們立刻就走,各不相犯如何。”


    兩聲哈哈大笑忽地揚出,隻見客棧屋麵掠下兩條身形,疾如鷹隼,電瀉落下當場。


    李仲華已瞥明兩人正是那“神機先生”羅令鐸“神行秀士”金森,忽覺後襟被人牽了一把,心中一怔,別麵回視,發現“獨臂靈宮”崔傑鑫單袖飄飄,含笑望著自己,大喜道:“崔老師,想不到在此競又重逢。”


    崔傑鑫道:“今宵之戰,凶險異常,不過有少俠相助,大可無妨,金老前輩數度欲遣人尋少俠相助,隻緣不知少俠行蹤下落,故而作罷。”


    突聞羅令鐸冷笑道:“聶老師,羅某有話對你說明。”


    聶豐道:“羅老師有話,聶某自當洗耳恭聽。”


    羅令鐸道:“請問老師此來用意,是為著漢白玉鐲而來,抑或要與羅某為敵?”


    聶豐冷冷答道:“自然是為了漢白玉鐲,羅老師你這是明知故問。”


    “可惜得很……”羅令鐸笑道:“漢白玉鐲已被少山主麵交浦六逸了,屈指算來少山主已到兩日,聶老師,你這時心餘力絀,枉費心機。”針鋒相對,言詞犀利。


    李仲華忽對崔傑鑫道:“這是真的麽?”


    崔傑鑫眨了眨眼皮,微笑不言,李仲華已自了然。


    隻見“惡子房”聶豐呆得一呆,忽地發出震天狂笑道:“羅老師,你這話騙得了旁人,豈能騙得了我聶豐?如不獻出,可休怨我聶豐心狠手毒!”


    “獨目老怪”詹陽突接口道:“聶兄,何必多費口舌?今宵他們必死無疑。”


    羅令鐸大笑道:“羅某無不接著就是,誰死尚未可知?得意之言還是少出為妙。”


    聶豐目中進射陰騖神光“哼”了一聲,回麵說道:“哪位先上?”


    一條身形疾閃而出,淩空飄來,輕功絕倫;“神行秀士”金森一躍近前,阻住來人微笑道:“閣下輕功不凡,金某薄負神行之名,未免見獵心喜,請賜教一二。”


    來人方瞼大耳,神態威-,聞言答道:“尊駕可是盛譽武林絕學非凡之‘神行秀士’金老師麽?在下‘百步淩風’鮑陽,還請諒情一二。”


    李仲華忽地長身掠出,迅快絕倫地掠至金森身側,疾伸右臂,施展“小天星七十二擒拿手法”手腕一翻,驀地,將鮑陽扣了個正著,左手兩指飛點鮑陽“精促”穴,跟著將鮑陽身形望崔傑鑫身前撩去,大喝道:“崔老師,將他捆住。”


    這等迅雷之勢,不但“神行秀士”金森大感意外!群邪也猝不及料;金森、羅令鐸發現李仲華突然現身,大為振奮,知今宵之厄必然無虞。


    此刻——詹繼遠、詹福寧雙雙一躍而出,目中露出無限怨毒。


    李仲華已存下速決之意,免得耽誤七日之期,不待二人出言,倏地揚掌揮出。


    二聲淒厲的慘-騰起聲中,隻見詹繼遠、詹福寧二人身形震飛出四、五丈外,噴起一片腥紅血雨!“啪噠”墜在地上,已是肉糜骨折而死。


    如此雷霆威勢,群邪不禁戰栗失色,尤其李仲華發出掌力、招式玄奧無比,竟然認不出來曆宗派?


    “獨目老怪”詹陽既心驚李仲華武學震古鑠今,更悲痛二子慘遭非命,雙目流露出怨毒凶焰,陰森說道:“我兒與你何怨何仇?競施毒手擊斃!老夫多年未開殺戒,今宵也說不得要你為我兒償命。”說時,手中已托出一支長僅一尺,黃澄澄的圓筒,筒壁滿是蜂巢般小孔。


    李仲華眼光銳利,已察出這圓筒必是一件極厲害的暗器,似“獨目老怪”詹陽這些江湖巨擘,威望綠林的魔頭所持有的暗器,定然威力不同尋常,心中早生出警戒之心,聞言冷笑道:“兵凶戰危,自然也分生死,倘或在下不幸非命,你該如何?”說著左掌猛劈出去,倏又望後飛撤。


    “獨目老怪”詹陽身形迅捷若電,移形換位,讓開來掌!豈料李仲華左掌本是虛招?大喝一聲!右臂暴伸而出,迎風陡長三尺,五指迅如電光火石般攫奪詹陽手中圓筒。虛實並用,李仲華已悟出武學奧乘處其中三昧。


    “獨目老怪”詹陽也是老來成精,早料出李仲華襲來左掌乃是虛招,有意讓開場中,使李仲華攫奪不及處“喀當”一聲,筒上卡簧錚然發出響音!但詹陽做夢也未想到李仲華竟身負飛猿臂絕技,卡簧一響,李仲華手指已攫在圓筒上,隻感到一股奇猛無儔力量震得虎口欲裂,那支圓筒頓被奪出手外,人也倒翻了出去。


    李仲華就在此閃電一刹那,手中圓筒脫手甩出,向聶豐等人飛去!


    “砰”的一聲!簡中射出無數火星,飛濺四射,聶豐等人一聲驚叫,反身回竄,火星沾聖地麵,立起蔓延,火勢熊熊:那圓筒墜在地麵,登時“轟”地一聲大震,衝起漫天火星。


    李仲華心中一怔!看不出這暗器有這麽厲害之處?正疑惑之際,忽見對街屋麵匪黨多人紛紛倒下,聲都末出,便氣絕而死。


    隻見詹陽與聶豐等人發出刺耳長嘯,遙聞四外曠野應和,嘯聲此起彼落,聶豐等人反身向街外撲去,去勢電疾,瞬即無蹤。


    李仲華長身一掠,落在一具匪黨屍體麵前,細細察視死狀,隻見死者毛孔滲出一滴滴黑色血珠,麵部手臂及未有衣著掩及部分,均有此狀。


    這時“鐵扇飛星”申公泰疾躍在李仲華身側,道:“詹陽所持暗器與老朽所有異曲同工,不過較老朽更為陰毒,磷火中尚有牛毛毒針,眼力無法瞥見,尚幸我等處於上風,現在無暇細說,先撲滅這火勢再說。”


    此際烈焰騰空,火勢蔓及十丈方圓,羅令鐸等人正在出掌壓滅。


    李仲華兩掌平推而出,一片潛力宛如巨浪卷雪般向火勢淩空罩下“轟轟”響音過處,火焰頓時熄滅,冒出嫋嫋濃煙彌漫空際,隨風飄散。他又躍在崔傑鑫身前用掌拍開躺在地麵的“百步淩風”鮑陽穴道。


    鮑陽立起拱手謝道:“如非少俠,此時鮑某仍被‘獨目老怪’挾製。”


    李仲華道:“店中承留箋示警,得見毒酰,聊以報德。”


    羅令鐸、金森走了過來拱手笑道:“幸蒙少俠相助,但不知少俠怎會知道我等蹤跡?”


    李仲華大笑道:“在下隻是路經此地,現急須趕赴青城一行。”


    羅令鐸神色一愕!歎息道:“方才如非少俠卓絕武功,震懾群邪,老朽料他們必不死心,必然卷上重來,少俠如無必要,請……”


    李仲華突然接口道:“在下此行異常重要,七日之期,須趕返點蒼,不過在下要請問數點,長話短說,俾資決定貴山行止。”


    羅令鐸頷首道:“少俠有話請問。”


    “看來,貴山輾轉萬裏,如今有寸步難行之感,依在下臆料,羅老師顯然每日派出能手,變換方向奔行,使匪黨疑神疑鬼,疲於奔命,俟匪徒日久懈怠,乘機突圍,不然羅老師在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計,漢白玉鐲已隨主遠離此地是麽?”


    羅令鐸點頭笑道:“正如少俠所料!”突放低聲音道:“不過少山主還在等我們會合,目前要務就是如何撤掉‘惡子房’聶豐追蹤。”


    李仲華略一沉吟道:“在下憶測,不出三天,情勢將會大大改變,聶豐等必遠揚離去,因為事過境遷,漢白玉鐲現已成無用之物。”


    金森詫道:“這卻是為何?”


    李仲華擇其首要,詳細說出經過,繼朗聲道:“羅老師不如等在下由青城趕返,同奔點蒼而去。”


    羅令鐸道:“事到如今,也隻好如此了,祝少俠一路順風。”


    李仲華轉目望去,隻見馮麗芬與“獨臂靈宮”崔傑鑫言談,朗聲喚道:“馮姑娘,我們上道走吧。”略一拱手,兩臂疾振,穿空斜飛而起,向街尾落去。


    馮麗芬與申公泰跟蹤騰起,涼月疏星之下,隻見三條身影,劃空閃電,杳入遠處。


    日出東升,朝霞烘雲,三人已趕至峨眉山腳,馮麗芬已是香汗淋漓,嬌喘頻頻,說道:“華哥,我們稍事歇息如何?”


    李仲華微笑道:“在下正有此意,前麵不遠有座小村落,覓一飯店也好進食。”


    三人奔至村中,隻見有一茅簷之下,疏疏落落置有幾副座頭,逕入內麵落坐。


    一個十八、九歲村姑翩然閃出,梳著一條長長大辮,長相秀麗,含笑走向馮麗芬問道:“三位要吃啥?”


    馮麗芬道:“有甚麽隻管送上來!”


    村姑漫應一聲,反身走去。


    申公泰目凝著嵐雲飄岫,層巒翠嗽,林木蓊鬱,丘壑秀麗之峨眉群峰,歎息一聲道:“老朽行腳半天下,隻以未能暢遊峨眉為平生憾事。”


    李仲華聞言不禁茫然不解,詫道:“難道峨眉不準任人登臨麽?”


    申公泰道:“不是,是老朽剛愎自用,腹非那些自居名門正派人物,偽裝道貌岸然麵目,這是老朽昔年成名時狂傲之念;但久而久之,習與性移,漸漸在胸中根深蒂固,牢不可拔,非不願也,隻是昔年意念作祟而已。”


    李仲華微笑道:“這麽說來,可見申老師,操守嚴正,眾濁獨清,不與世俗共浮沉,世上能有幾個。”


    申公泰揚髯大笑道:“少俠別這麽謬讚,使老朽汗顏無地,老朽這番話是由衷之言,為何說未能暢遊峨眉為平生憾事,隻以峨眉秀麗冠於天下名山,有稱‘夔門天下雄,劍閣天下險,蛾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然而夔門較之於峨眉,宛如雲泥之別不能並稱,青城雖以群彎滴翠,萬樹凝煙,碧勝幽絕,但遠遜於峨眉十景多矣。”


    此時,村姑已端出數盤熱烘烘的食物,並有一壺大-,熱香四溢。


    李仲華忽見馮麗芬皓腕支頤,目光凝向遠處,似有所思,不禁問道:“馮姑娘可是在想甚麽?”


    馮麗芬回眸一笑,道:“小妹在想那郝姊姊、浦姊姊不知道長得怎麽美?一想及此,恨不得插翅飛去!”


    李仲華俊麵赧然通紅,馮麗芬與申公泰相視微笑。


    酒酣耳熱,腹中已飽,申公泰搶先會賬,三人正要啟程上道之際,忽見去路上一人,腳下如行雲流水般奔來,申公泰神注來人,頰部肌肉微微顫動。


    李仲華見申公泰神色有異,料知來人與他有過節,並且不是易與之輩,不然,何至於如此緊張?


    抬目望去,來人已奔行至近,隻見來人是一瘦小老年化子,鳩首垢麵,蓬頭亂須,兩眼精光灼灼,一襲百綻大褂,油膩發光;手持著一支長可五尺實心方竹,僅拇指粗細。


    這老者一眼瞥清申公泰,不由一愕,倏然止步,望申公泰逼視須臾,冷冷一笑道:“不是冤家不聚頭,申公泰,咱們那場過節怎樣了?”


    申公泰沉聲道:“勝化子,你不是說過何處碰上何處算?還用得這些廢話則甚?”


    化子翻了翻眼道:“你記得這就好!”忽然轉目望著馮麗芬肩後青霜劍,讚道:“好劍,女娃兒,那可是青霜劍麽?”


    馮麗芬冷笑道:“是下是青霜劍,關你甚麽事?”


    老化子雙眼一瞪,喝道:“好強的女娃兒,這柄青霜劍是老化子亡友混元上人故物,為何在你身上?我老化子問上一問,都不成麽?”


    李仲華不由劍眉一剔,申公泰已自接口道:“勝化子,樹敵太多對你不是好事;咱們這筆賬怎麽算?是現在,抑或改日約定地點?”


    老化子突然雙肩一振,躍向兩丈開外一方草坪上,大喝道:“你難道怕了不成?”


    申公泰怒哼一聲,身形撲前,老化子不待申公泰站定,手中竹竿“呼”地一聲,揮了過去。


    雖隻平平一起手式,李仲華已瞧出這化子杖招玄詭無比,招中套招,含蘊無數變化。


    但見申公泰身形撲至中途,陡地上升五尺,精鋼摺扇揚腕揚下,夾著一片狂風巨變淩空罩下。


    老化子“嗬嗬”大笑,身形一閃讓開七尺,杖勢急變,掄起漫天杖影推出。


    高手過招,一沾即收,在搶先機,隻見兩人兔起鵲落,身形如飛,環身卷起一團塵霧,攻守之間,迅快絕倫。


    隻見兩人奇招迭出,愈打愈快,破空銳嘯,勁風潛力遠及兩丈以外,砂飛石走,威勢駭人。


    馮麗芬小嘴一撇道:“華哥,像他們這樣打法,不知道打到何時為止?不要耽誤了正事,小妹欲相助申老師,殺殺這臭化子驕妄之氣!”說畢,皓腕一反,即要亮劍出鞘。


    李仲華一把拉住,微笑道:“姑娘勿急,申老師從前何事與這化子結怨真相,我們尚無得知,倘申老師理屈,我等豈不蒙上助紂為虐惡名?讓在下出言化解就是。”


    忽地,隻見去路上又疾逾飄風般掠來五個化子,目光炯炯注意場中形勢。


    李仲華發現其中有一老化了在花家堡曾見過,不禁注視對方。


    那化子也發覺了李仲華,神色之間似乎愕然。


    這時,李仲華朗聲說道:“兩位請住手,暫聽在下一言相勸。”


    申公泰立時收手,電疾躍後,掠至李仲華身側。


    那化子大喝一聲道:“甚麽人敢管我勝化子的閑事?”全身飛湧撲來,竹杖一式“毒蟒出穴”帶起一溜勁風,點向申公泰“期門”穴。


    李仲華心中暗怒,右臂倏地穿出,五指迅如雷電石火般望杖梢敲去。


    出手之快,詭疾之極,五指已敲在竹杖梢端。


    那化子立感手腕一震,杖勢被蕩了開去,身形也歪得一歪,不由凜怒交加,收杖大喝道:“你是何人?老化子向來反臉不認人,不管你是何來曆,照樣伸手管教!”


    李仲華微笑道:“這樣說來,是認為在下有意冒犯了?”雖然笑道,麵色隱隱泛出不愉。


    忽聽丐幫中出聲喚道:“勝堂主……”


    那老年化子目中競泛出凶光,回麵喝阻道:“孫堂主,用不著你管!”實心竹杖“唰”地一聲橫甩出去,杖至半途,手腕疾振,震起七點碗口大小竹影,直點李仲華七處重穴,不但飛快絕倫,而且淩厲奇奧無比。


    李仲華不想與窮家幫結怨,杖勢逼近,倏地衝霄而上,突身化“黃鵲摩電”隻在半空旋飄轉起。


    好奇絕的身法,競似漩風中的落葉,端的奇妙巧絕。


    勝化子暗中大驚,心說:“這娃兒哪有此卓絕武功,倘被他占了勝場去,老化子莫不是一世英名全毀?”


    老化子乃窮家幫除幫主外的唯一高手,馳譽海內,名喚“百結韋陀”勝傑,隻因性剛好強,幫內幫外均極不得人緣。


    勝傑爭勝好名之念一起,竹杖越發如奔雷驚-般施展開來,快巧無不奇詭絕倫,杖勢未至,潛力勁風已自驚人。


    李仲華見他太不知進退,鼻中怒哼一聲,左掌一招“移花接木”絕學推出。


    一聲悶哼音中“百結韋陀”勝傑一條身子登時震飛半空,李仲華閃電晃出,身形激射斜飛騰起,輕舒猿臂,將勝傑接住,飄身落地後,微笑道:“勝老師,在下一時收手不及,望請海涵一二。”


    勝傑一張老臉漲得通紅,翻看兩眼直說不出話來,半晌,才苦笑一聲道:“老化子一生狂傲,今日才頭一次遇上對手,但老化子猶輸得不服。”


    李仲華笑道:“在下不過僥幸而已,哪比得勝老師神勇蓋世!勝老師若不嫌棄,另約日期地點,在下當舍命奉陪。”


    勝傑一瞪眼道:“是真的麽?三年後中秋咱們在開封龍亭見麵,不見不散!”說完,一聲長嘯吐自喉中,悠亮清徹,疾然轉身,飛雲馳電般奔去。


    李仲華目送勝傑遠去的身形,心中嗟歎不已,人之好勝爭名有如此者,堪為少見。


    這時,窮家幫五人走了過來,均向李仲華施禮,內一老年化子恭謹說道:“花家堡一事,敝幫幫主感德不已,本欲趨晤少俠,隻緣敝幫與‘邛崍四叟’勢不兩立,約鬥之期已近,四出約請能手,幫王又為此心煩,隻有俟之異日,幫主必會訪晤少俠,拜謝大德。”


    李仲華忙答道:“不敢,煩請五位老師代向貴幫主致意。”


    丐幫五人匆匆一拱手,疾奔而去。


    忽然馮麗芬嬌呼一聲道:“華哥,你看這是甚麽?”纖手望地麵一指。


    李仲華、申公泰兩人目光不禁循手指瞧去,隻見草叢中紅光泛出,豔陽映照之下,幻出異彩。


    申公泰疾掠逕前,拾起一塊赤紅玉螭,凝視了半天,笑道:“這必是勝化子懷中之物,被少俠一掌震出懷外,但老朽疑心,為何此種世俗珍物竟出現窮家幫中有數高手懷中?窮家幫誠律甚嚴,規定身無長物,令人可疑。”


    李仲華從申公泰手中接過赤紅玉螭,仔細看了一眼,略略沉吟之後,道:“是否為窮家幫中信物?如果不是,此物定別有異處,不然勝傑怎敢甘犯幫規私懷此物?”


    申公泰搖搖頭:“窮家幫僅用竹牌信符,未聞有此赤紅玉螭,老朽實在瞧不出此玉除了價值連城外,還有甚麽特別異處。”


    李仲華躊躇須臾道:“事實上我等再不能追上勝傑交還,不如暫由在下保存,俟點蒼事了,再交回勝傑。”


    馮麗芬嬌嗔道:“既然如此,我們走吧!”


    晴空一碧,豔陽滿天,三人疾如電奔而去……


    李仲華一路之上,胸中生似一塊巨石壓在胸中,他憂心見到郝雲娘是如何的局麵,因他不知郝雲娘與浦瓊相投否?萬一郝雲娘懷恨浦六逸幽禁其母,反顏成仇,與浦瓊敵對,自己則不能偏袒任何哪方。


    女人性喜撚酸懷妒,她們見到馮麗芬時做何態度,是可想而知的,那局麵是如何尷尬,不禁暗歎了一口氣。


    偷眼覦望馮麗芬,見她欣愉之色較之往常尤甚,不禁忖道:“但不知在崇聖寺中,申公泰與她說了些甚麽,使她一反悲苦之色……”


    馮麗芬好似看穿了李仲華心意,也不理他,與申公泰並肩奔行,喁喁談論,不時發出銀鈴般嬌笑。


    李仲華胸中愁緒,似一江春水般,洶湧澎湃,無盡無休。


    天交未刻,三人已奔至灌縣,遠眺安瀾索橋,淩空高架,婉蜓如龍,樓台金碧的李冰父子專祠,二、三廟隱現於萬木參天叢中,景色如畫。


    申公泰急問道:“少俠,郝、浦二位姑娘現在青城何處?”


    李仲華答道:“在青城後山玉麓洞。”


    申公泰沉思有頃,口中喃喃自語道:“玉麓洞……玉麓洞……”突眼中一亮,道:“哦!老朽知道了,玉麓洞在青城絕峰玉皇頂對崖,洞隱在藤蔓青嶂中,地甚隱密;舉世武林中知青城有此洞者寥寥無幾,即是青城本門中人,也恐僅有限數人知道。”


    李仲華望了申公泰一眼,詫道:“申老師,為何你知道得這麽清楚?”


    申公泰微微一笑,目中不禁泛出愴神之色道:“這是老朽一項心中埋藏已久的隱秘,少俠你不知道老朽原是青城棄徒,因生性不喜羈束,闖下一場滔天大禍,故此逃離青城,唉!屈指算來有五十年了。”


    言下,大有不堪回首之意,略略一頓後,又道:“老朽童年,宛如一匹無-野馬,滿山亂闖,是以知道玉麓洞所在,不過,青城門中大都為氣量逼仄之輩,萬一撞上發生爭執,望少俠略予容讓為是。”


    李仲華笑道:“這個在下理會得。”


    申公泰道:“兩位望隨老朽,取捷徑直奔玉麓洞,盡量避免與青城門中人遇上。”


    三人放足疾奔,向屢巒翠繞,丹嶂千尋,青城山中如飛而去。


    一入青城,幽篁夾道,如入清涼之境,鬆濤柏韻盈耳,修竹清翠宜人。


    李仲華神色不但不見開朗,更添一層憂鬱,心內自是忐忑難安。


    坡陡峻折,三人快步飛躍而上,忽聽馮麗芬道:“華哥,你瞧上麵。”


    李仲華抬目望去,隻見坡畔有座小亭翼然,額書“恰樂亭”三宇。


    三人躋登亭中,有聯:


    小憩自然涼何幸今生遊福地


    登山勿謂苦會當絕頂看朝陽


    馮麗芬向申公泰拍手嬌笑道:“這下聯湛稱神來之筆,說盡華哥心中鬱苦,你看華哥愁眉苦臉,待等雲開見日,陰霾盡散,不知那時華哥快愉之情怎麽樣了?”


    李仲華料不到馮麗芬洞燭其胸,出言如此刁鑽,不禁瞪了馮麗芬一眼。


    申公泰忙道:“少俠,我們由左側岔徑直越上清宮之後,減少為青城門人發現。”


    李仲華欣然應諾,三人穿林拂葉而去。


    奔行半個時辰,不知走出多少裏程,存身嶺上,觸目隻見高嶼屏峙,青嶂蔚天,滿嶺均是寒鬆冷杉,微風拂掠,諼諼濤聲,蒼苔礙碧,山花綴錦,振袂長空,令人有飄然出塵之感。


    申公泰道:“此嶺正在青城第一峰之後,與上清宮對峰遙遙相隔,我等循脊繞行,不消一個時辰,便至玉皇頂對崖,如非我等為事所誤,大可由正道而行,與少俠瞻仰青城之名勝幽蹤……”


    正說之間,忽見迎麵冷杉之中人影疾晃,突由林中穿出十數道者,四方八麵散開,將三人圍在當中。


    隻見一灰袍中年道者,飛步邁來,在三人身前相距丈許倏然停步。


    這道人生相威猛之至,一張方臉赤如朱砂,印堂生有一顆豆大黑痣,虎目如電,神似三眼靈宮。


    道人首先向馮麗芬肩上青霜劍注視了一眼,繼望著申公泰沉聲道:“三位登山為何不循正途?”


    一聲冷笑起自馮麗芬口中,麵罩濃霜,叱道:“天下名山,賞幽覽勝,莫不任人登臨,我們行動總不成要受你們羈束?”


    那道人說:“女施主話雖不錯,三位如是普通遊客,自當別論;但三位是武林人物,易啟本山疑竇。”


    馮麗芬正要出言叱責時,忽感胸後勁風襲體,由不得嬌軀一晃,猛聞一聲大叫,旋麵回視,隻見李仲華已扣著一少年道者腕脈之上,那道者麵色慘變灰白,額角沁出汗珠如黃豆大,渾身戰栗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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