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年三月,在江南已是春暖花開,柳浪聞鶯的季節,西北蘭州卻是春寒抖峭,百芽初茁。


    這日,暮靄蒼茫之際,蘭州之北,古長城源遠樓上,有一俊秀少年,滿麵風塵之色,憑欄南眺,眉宇間現出喜憂不定神情。


    這少年正是南瑞麟,攜袁秋霞自嵩山天王穀中返回龍門山下,第三日簡鬆隱同著酒癲戈青陽等人亦趕來,為南瑞麟袁秋霞小琴三人完婚,並在龍門山留連半月之久,方才辭去。


    南瑞麟為著歐陽玉修臨死之前聲稱自己滿門老幼均為他所殺,照理大仇得報,應該恩怨了了,隻因歐陽玉修說此中恩怨,任誰均難辯曲直,如要問明究竟,須去甘涼一帶打聽金鼎其人,若然見著便知詳情,為此心意不懌,屢一思念心煩不能自已。


    袁秋霞南瑞麟等到翌年春暖時,去甘涼一行探訪有無金鼎其人。


    好不容易耐到二月下旬,南瑞麟啟程西行,此時秋霞小琴已有身孕,不宜隨往,金刀侯西在蘭州有一友人開設鏢局,書就一函,托友人關照南瑞麟。


    南瑞麟間關西行萬裏,風塵仆仆,這日暮靄初垂時,已達蘭州郊外,興之所至,不禁登臨源遠樓上,俯瞰蘭州全景。


    源遠樓在古長城上,樓高二層,傳為蒙恬所築,但真實樓建時代已不可考,北臨黃河,


    一瀉千裏,奔騰澎湃,浩浩蕩蕩,洵為壯觀。


    南望蘭垣,了如指掌,炊煙嫋起,白塔山陡峭雄偉,高聳雲霄,居民各就地勢,依山建屋,玲瓏壯觀,夜幕一垂,燈火輝煌。倒映在黃水波濤中,燈影隨波浮動,更為奇景,令人如入幻境。


    南瑞麟沉浸移時,方自下樓走向東關去。


    這時已是萬家燈火,人群熙來攘往,穿梭不息,騾馬大車鈴鈴之聲不絕於耳。


    他插在如水人群緩緩走進東大街內。隻見貨棧林立,燈市如晝,買賣之聲,繁囂如潮。


    (按:蘭州城北依黃河,作長方形,南北皆山,四關中東關獨大而後繁榮,西北各城大都如是,蓋因貨客來自中原,均先達東關,貨棧交易,毛皮居多,有名之西口貨,即指甘青寧之皮貨耳。)


    金刀叟侯西至友神力金剛左大鵬就在此東大街開設一家鎮遠鏢局,走鏢西北已多年,久享盛名。


    南瑞麟到達鏢局不遠,即瞥見門楣上高懸一匾,朱書鎮遠鏢局鬥大四字,門前又叉腰立著一個鏢夥;東張西望,神色極為不寧。


    當下他走近那鏢夥身前,拱了拱手道:


    “借問大哥,左總鏢頭可在局中麽?”


    那鏢夥神意不屬,南瑞麟走近尚未發覺,俟語聲響起耳側,幾乎嚇了一跳,睜著-兩隻銅鈴大般眼睛,上下打量了南瑞麟一眼。


    西北風沙獨多,南瑞麟一襲長衫,五官麵龐均附著一層厚厚的黃塵,乍睹之下,幾疑他是剛從黃土窟內爬出來的。


    鏢夥目光露出不勝厭惡,牙齒進出兩個字:


    “不在!”


    南瑞麟見他神色不善,心中未免有氣,轉念忖道:


    “何必與他粗人計較,”當下又自和顏悅色的道:


    “請問左總鏢頭還是走鏢在外,抑是方才外出訪友未歸。”


    那鏢夥狠狠地望了南瑞麟一眼,大聲喝道:


    “說了不在就不在,那來的這多羅嗦。”


    南瑞麟不想與這粗人發生爭執,默然閃出一步,望鏢局大門走去。


    那鏢夥怔得一怔,濃眉一剔,追上前去,攔在南瑞麟跟前,大喝道:


    “你這人怎麽如此無禮,說了總鏢頭不在,你還逕自闖進來?”


    南瑞麟見他疾顏怒色,不禁皺了皺眉,冷冷說道:


    “總鏢頭不在,難道就不準照顧生意上門麽?”


    那店夥聞言似乎呆了一呆,仔細又打量了南瑞麟兩眼,他們這一行眼皮子最亮,見多識廣,隱約瞧出南瑞麟氣宇軒昂,不禁囁嚅不語,暗暗責罵自己鹵莽。


    此刻,內麵忽起了重重一聲咳嗽聲音,南瑞麟抬目一看,隻見內麵走出一個鶴顏清臒老叟,道:


    “王虎,你又與客人爭吵,你想砸掉飯碗麽?”


    鏢夥張口欲言,老叟大喝道:


    “還不與我退下!”鏢夥喏喏退出門外。


    老叟忽轉顏笑道:


    “尊駕何來?”


    南瑞麟微笑道:


    “在下身懷金刀叟侯西老鏢頭楷函,來此求見左總鏢頭。”


    老叟長長地哦了一聲,道:


    “原來尊駕遠自長安而來,怪不得滿麵風塵,尊駕來得不巧,總鏢頭方自清晨赴榆中探望友人疾病,需兩三日才得轉回,尊駕有侯老鏢頭書信,可否借老朽一閱?”


    南瑞麟略略遲疑一下,伸手從行囊取出書信遞與老叟。


    老叟抽出箋頁,凝目展視,頷首笑道:


    “尊駕不遠千裏而來,為的有事求助於總鏢頭,想必是要事,待老朽傳命下去,快馬通知總鏢頭,榆中離此不遠,僅四十裏,如無逗留耽擱,總鏢頭可些在兩個時辰內趕返。”


    南瑞麟忙道:“無需請返總鏢頭,事不在急,稍等兩三日也是無妨。”


    老叟伸手將信函遞還南瑞麟,說道:


    “既是如此,且請寬住兩天,尊駕風霜勞累,先沐浴更衣,用點飲食。”說著高喚了聲:


    “王虎。”


    即見那鏢夥飛奔而入,老叟道:


    “你領這位客人去西廂房客室居住,盛水準備客人沐浴,吩咐廚下送上酒食。”複又轉向南瑞麟笑道:


    “稍時老朽再過去晤談,恕不相送。”


    南瑞麟謝道:


    “不敢老丈勞步,在下自應趨謁麵謝。”拱了拱手,隨著王虎走去。


    口口口


    客室內窗明幾淨,布置雅致,坐在榻上遊目四望,隻見南瑞麟衣履一新,容光煥發,月華似水,映著窗外一株龍爪槐,影射室內,無影婆娑起舞,涼風習習,連日來疲累頓感一輕。


    他心中想道:


    “侯西書這信函之時,便請他不可寫出自己來曆姓名,另改一不見經傳名姓,說是有事求見並請隨時關照,這樣一來,則省除不少厭煩,耳目比較清淨些,浮生幾曾偷得幾日閑,得過且過。”


    繼轉念道:


    “方才那王虎在鏢局外,神色煩燥不寧,老叟不送自己來客室,這大違常情,分明有什麽事困擾這鎮遠鏢局。”心念一動,匆匆離榻走出客室,向大廳走去。


    大廳之內,燈燭輝煌,一眼望去,人影幢幢,隻見那老叟與七八名武師大聲談論,


    一見南瑞麟走來,頓時寂然無語。


    南瑞麟微微一怔,心知所料不差,佯裝不知,趨在老叟身前,長施一禮道:


    “在下白玉麟特別趨謝老丈相待盛德。”


    老叟見南瑞麟神清氣秀,英俊不凡,不禁陪讚:“好人品!”忙嗬嗬笑道:


    “尊駕說那裏話來,還請恕老朽適才不恭之罪。”繼向眾武師引見道:


    “這位是長安連環鏢局金刀叟侯老鏢頭小友白玉麟,特來訪晤左總鏢頭。”


    南瑞麟一一見禮,退至一旁坐下,老叟又道:


    “尊駕請勿稱呼我老丈,老朽名喚勞三山,請直呼賤名為甚。”


    他心中一震,這勞三山是峨嵋名宿,威震西北,江湖尊稱“多手哪吒”,


    一手三暗器,追魂奪命,宵小聞名喪膽,想不到在此鎮遠鏢局見到。


    南瑞麟本裝著不懂武功,當然武林知名人物亦無耳聞,即然裝也要裝到底,聞言複立起,重施一禮道:“勞老丈幸會。”


    不說久仰,隻說幸會,顯然是個不懂武功之人,不然如勞三山這等盛名,定有未曾耳聞之理。


    此刻,隻見王虎氣急敗壞的奔入,在勞三山麵前怕聲說了幾句。


    勞三山長身立起,一臉凝肅之色,沉聲說道:


    “他們尚不死心,重來鏢局,我們接著。”身形一晃,已出得廳外,眾武師隨著奔去。


    南瑞麟為欲瞧一究竟,亦慢步跟著。隻見十數黑衣江湖人物,密密麻麻聚在錢櫃外首,當前一環眼豹首五旬老者與勞三山發生爭執,大聲喝叱。


    隻聽那人冷笑道:


    “姓左的既然開設鎮遠鏢局,生意上門就該來者不拒,你姓勞的憑什麽可以一口拒絕呢?”


    勞三山哈哈大笑道:


    “袁老師,左局主不在,勞某就可以擔當七分主意,袁老師話雖然不錯,但總要瞧瞧是什麽生意。”


    環眼豹首老者獰笑道:


    “那你們管不著反正我們先付一萬兩銀子就是,如果你們不敢保,現在鎮遠鏢局招牌就砸掉。”


    一言方出,鎮遠鏢局眾武師紛紛大怒撲出,勞三山兩手一橫攔住,笑道:


    “袁老師此來顯然不是照顧生意,存心砸掉鎮遠鏢局招牌來的,是麽?”


    環眼豹首老者冷笑道:


    “也可以這麽說!反正最後三分主意尚須左大鵬決定,你姓勞的本是浪得虛名之輩,作不了主,我們再等一天,左大鵬總該回來了。”說著四麵喝聲:


    “走!”一行十數人揚長走出鎮遠鏢局。


    隻見那環眼豹首姓袁的老者,一跨出門外,倏地旋身仰麵出掌,但聽得“轟隆嘩啦”一聲震天大響,西橫懸鎮遠鏢局四字匾額登時四分五裂,墜在石階上,袁姓老者哈哈狂笑不絕。


    鎮遠鏢局一張姓鏢師大怒,暴喝一聲,身形電湧撲去,淩空出掌。


    袁姓老者單掌望內一甩,逕自走去,姓張的鏢師隻覺如受萬斤鋼錘重擊,悶吭了聲,撞了回來。


    勞三山身形竄前,一把撈住,隻見那鏢師張嘴噴出一口鮮血,麵如金紙,不由陪然歎息了一聲道:


    “小不忍則喪其身,不然老朽豈能讓他從容離去。”取出一粒黑色藥丸塞入傷者口中,命王虎扶了進去。


    南瑞麟忖測不透,隻覺內情並不簡單,又不便出口詢問,心頭暗暗納悶。


    勞三山又道:


    “為今之計,隻有快馬請局主趕回,他們借刀殺人之計,毒絕非常,目前我們暫且容忍才是。”


    忽聽一武師激憤說道:


    “欺人不可太甚,如此找上門來萬難容忍,勞老師,我們也自找到他門上去。”


    勞三山突然麵色一寒,道:


    “老朽作不了主,誰要去請自便。”說罷,逕自不顧的走入內室。


    眾武師不由麵麵相覷,南瑞麟更不好出聲詢問,亦自退回西廂,但一直為此事心懸不定。


    半個時辰過去,南瑞麟正在沉思之際,忽見王虎推門追入,問自己還有什麽需要,若無事,請早自安歇就寢。


    南瑞麟心中一動,便問方才所見究竟是為了何事?


    王虎一個粗人,口齒不清,說了半天南瑞麟才明了一個大概。


    原來鎮遠鏢局開設有年,神力金剛左大鵬機智武勇,無不超人一等,所保鏢貨暢通無阻,穩執甘涼鏢局之牛耳,最近數年更兢相請求鎮遠鰾局保鏢,別家鏢局生意自是一落千丈。


    俗說同行是冤家,這一來,甘涼諸大鏢局更是對鎮遠鏢局恨如切骨,種禍遠因肇始於此。


    諸鏢局密謀對付鎮遠鏢局,近三月來時有所聞,左大鵬隻付諸一笑,不以為意,他本意是光棍不緒別人財路,決不搶生意,但生意找上門來,自是不能拒絕,於鎮遠鏢局聲威有辱,遂不知怨如山積,遲早會迸發,如山洪一般不可遏止。


    果然三日前,西傾山綠林怪傑毒鷂子袁鴻奎領十數位手下到達鎮遠鏢局找左大鵬,聲言有一箱寶物欲請護送至青海玉樹土司,臨行之前致贈一萬兩銀子,至地頭交割取回龍形銀盾以為信物再敬贈二萬兩白銀。


    左大鵬一聽就知不對,內中必有詭謀,袁鴻奎一身功力卓絕,橫行隴青,黑白雙道無不側目,今日反要鎮遠鏢局保鏢,這大違常規之事,左大鵬即有一種不祥預兆的感覺,不禁毛骨悚然。


    於是左大鵬婉辭拒絕,推辭有病在身,不堪跋涉長途,請別家鏢局承保吧!


    袁鴻奎竟稱既是鎮遠鏢局都不敢接,別家鏢局還能接嗎?非叫鎮遠鏢局接下不可,除非鎮遠鏢局自動歇業,從此不吃這行鏢局飯,他就不會找他,並請左大鵬考慮,三天後再來。


    名高招忌,樹大招風,千古不移之理,左大鵬知袁鴻奎受甘涼諸大鏢局唆動與自己為難,正巧多臂哪吒勞三山來此,便與他計議。


    勞三山老成持重,力勸左大鵬無論如何均不可接下,避過這個風頭便從此歇業,這些年所掙得來的已足可一生溫飽,何必再在這刀口子舔血繼續混下去。


    他們推論是不接下這宗鏢,無異是自砸招牌,接下途中必出事,弄得不巧則屍骨無存,總以不接下為是。


    甘涼諸大鏢局中亦不乏正義之士,左大鵬探悉之下,果然不出所料,故而今日出門訪友避禍,全權付托勞三山善為應付。


    雨瑞麟聽出了大概,謝了一聲,王虎躬身退出。


    他仰麵默然出神,月華從龍爪槐葉隙縫中透入室內,現出繁密圓圈,微風拂樹一片簧吟。


    忖思之際,忽見一條黑影由龍爪槐樹頂疾瀉而下才一沾地,便斜躍掠越對窗一方高牆,落地沉重有聲。


    他不禁一怔,看此人身法極見輕捷俐落,何至落地如此沉重,未再思索,雙掌一按桌沿,身形已翻出窗外,四下打量了一眼,兩肩一振,人已衝天而起,堪平牆頭,突然挫腰蜷腿,


    一個倒翻,輕似落葉般翻向牆內,貼牆墜下矮身蹲地。


    月色清朗,南瑞麟發現存身之處,是一小小花圃,春花盛開,觸鼻幽香,正中是一塊玲瓏剔透的大湖石,對首是兩間花軒,隻聞語聲入耳隨風飄來。


    南瑞麟躡至大湖石後,探首望去,隻見花軒門扇敞開。勞三山正與一欣偉修長老者說話。掌心緊按在這老者“命門”上。


    但聽勞三山說道:


    “左兄,你不該與袁鴻奎動手,這樣無異是授人以柄。”南瑞麟暗道:


    “看來這人就是神力金剛左大鵬了。”


    隻見左大鵬冷笑道:


    “勞兄你說得好,愚弟安排了家小後,心中總是不寧,鏢局之事隻覺撇不開,決意再回鏢局一行,半途中卻撞上袁鴻奎塞外雙屠等人,咄咄逼人,小弟一再容忍,怎奈雙屠竟先出手,小弟為求自保,隻守不攻,不料袁鴻奎十數人又加入聯手群毆,小弟怒極;才施出重手法,擊斃三人,自己腿上亦被黑心廚子薩琨掃了一記‘百宮掌’,衝出重圍奔回,你想這能怪得小弟麽?”


    南瑞麟一聽塞外雙屠之名,不禁暗哼一聲,及聞左大鵬腿上為薩琨百宮掌所傷,始恍然悟出為何左大鵬落地沉重有聲。


    勞三山歎息一聲道:


    “他們現在可以師出有名了,你傷斃三人袁鴻奎必不甘休,稍時說不定他們必來尋仇。”說著舉掌三下,


    一鏢夥聞聲自院外奔入。


    隻聽勞三山道:


    “請眾位鏢師來此,就說總鏢頭已返轉。”


    店夥銜命奔出,片刻之間,眾鏢師神色匆匆走入。


    立談了數句,左大鵬命鏢師隱去暗處警戒匪徒來犯,如有發現格殺勿論。


    眾鏢師紛紛竄出,勞三山一舉煽滅了軒中燭火,立時顯得無比寂靜。


    天階月色涼如水,花影映牆,暗香浮動。


    南瑞麟貼背在大湖石上,仰麵留神向四外察著,驀地瞥見東向屋麵上騰起一條人影,才起得三丈多高,屈腰掉首星瀉撲下,躍在花圃中,長身一閃,疾逾飄風地立在廊前卓然不動。


    此人背後插看一對鵝卵粗形如金鉤短戟,這兵刃不列於兵器譜內,的是少見。


    南瑞麟本手中扣著一枚石子,揚手即待打出,繼轉念忖道:


    “他一人前來,軒內有多臂哪吒勞三山,及神力金剛左大鵬兩人,他單人那是對手,自己不至萬分必要,還是不打算露相的好。”暫且按住不動。


    隻聽來人陰惻惻地發出一聲冷笑,宛如梟鳴,使人不寒而栗,繼而吐出濃重的隴音道:


    “姓左的本甘涼一帶卓著盛名之輩,何必藏頭縮尾不出,怯敵如此,還不趁早鏢局子關門好啦!”


    一言之落,軒內忽傳出兩聲哈哈大笑,勞三山與左大鵬雙雙疾閃而出。


    來人不待勞三山左大鵬身形沾地,立時揚手打出一篷白煙。


    猝然出手,驟不及防,勞左兩人隻哼得一聲,身形搖搖已欲墜,來人疾伸兩臂,


    一點二人脅下,乘機兩臂一穿,將二人挾在脅下衝天而起,疾逾流星貫月,斜向屋麵之下落去。


    來人動作迅快無比,從出手到擒走兩人為止,才不過轉瞬功夫,南瑞麟大駭之餘,正待躍出施救,來人已消失在牆外。


    南瑞麟兩臂一振,穿空斜飛而起,躍上屋麵凝目四望,那有半個人影,不禁悔恨欲死,及時打出石子,何致勞左兩人被擒,忖道:


    “急也無用,倒不如通知鏢局鏢師去。”,將身躍落屋麵,穿堂入室。


    發覺偌大的鎮遠鏢局空無一人,非但鏢師不見,連趟子手傭仆均不見蹤影,不禁為之愕住。


    突然,瞥見天井外一條黑影疾閃而隱,口中大喝道:


    “無恥宵小還不滾了出來!”,身如電射,飛撲而去。


    隻聽暗中有人發話道:


    “南老弟麽?”


    南瑞麟聽出回音甚熟,身形疾沉定住,腦中已思索得數千百轉,驀地憶起一人,驚喜道:


    “是劉叔叔麽?”


    暗中忽閃出一人,竟是那追魂三煞攝魂掌劉奇,目光炯炯,含笑卓立。


    南瑞麟大喜,趨前執著劉奇雙手道:


    “劉叔叔何事遠來皋蘭?”


    攝魂掌眼睛眨了眨道:


    “還不是為了找你。”


    南瑞麟頓時一震,隻道發生了何事,一顆心幾乎跳出腔來。


    劉奇見他神色,不由微笑道:


    “老弟放心,秋霞侄女為了不放心你獨自一人遠來皋蘭,飛鴿傳書,請老朽趕來協助探訪有無金鼎其人,老朽七天前已抵達此處,鎮遠鏢局之事老朽已知道始末經過,不過老朽晚來一步,致使匪徒得逞。”


    南瑞麟心上一塊大石方始落下,聞言說道:


    “不知左大鵬與勞三山可有性命之憂,劉叔父知道兩人被擒在何處?”


    劉奇稍一沉吟,搖搖首道:


    “兩人暫無生命之憂,此不過甘涼諸大鏢局存心打擊左大鵬之舉,逼他當眾宣稱歇業,然而鎮遠鏢局諸人囚禁之處,必不出蘭州附近,我們需費一番心力探出下落,救他們出險。”


    南瑞麟道:


    “如能依照叔父所說,則小弟便放心了,但恐未必如此?”,繼將左大鵬在回蘭州途中,掌斃袁鴻奎手下三人,以及還有塞外雙屠參與其事,並將勞左兩人為何被擒一一說出。


    劉奇目光如電逼射,哼了聲道:


    “他們也竟然參與其事了麽?老弟,為防被人認出,老朽帶得易容丸,書告老朽旅邸換去本來麵目後再出外偵訪。”


    南瑞麟想了一想,道:


    “劉叔父,你準知鎮遠鏢局一幹人等有驚無險麽?”


    攝魂掌劉奇望了他一眼,搖搖頭道:


    “經你這一說,把老朽從前的判斷,又可能推翻了,甘涼諸大鏢局將日後失悔引狠入室,但目前仍可無虞,不過勞左等人將受盡淩辱,唉!現在也無從臆測將來變化,當前之急務救人要緊,我們兩人明晨分頭踩探吧!”


    南瑞麟長長籲了一口氣,隻覺心情鬱悶已極。


    兩人振肩穿空飛起,出得鎮遠鏢局後牆,疾馳而出,身形消失在茫茫月色中。


    口口口


    黎明薄曙,晨風峭寒。


    攝魂掌劉奇與南瑞麟已自立在蘭州西關城頭上,南瑞麟染成一付紫紅色麵龐,披發垂眉,劉奇卻變為黑炭麵色莊稼老頭。


    劉奇笑道:


    “老朽至城內諸大鏢局窺探,少俠可在郊外叢林道觀幽勝無人蹤處踩訪,謀定後動,千萬不可逞一時之勇。”說後,不待答話,即躍下城廂,身形杳入小巷中。


    南瑞麟定了定神,逐步下城樓,出得西關而去。


    此際,人來車往,熙攘不絕,南瑞麟緩緩走在“臥橋”上,橋下濁流滾滾,羊皮筏逐波而下,漩蕩行駛,人在其中,不停地在打轉,堪稱奇景。


    “臥橋”又名西津橋,跨阿幹水,相傳建於唐代,廣十餘丈,其形如弓,橋上有項,五彩繪畫,兩端有坊,東曰“空中鼇背”西曰“天上慈航”,橋下無墩,以巨木成排覆之,如瓦形,誠我國別出心裁之建築。


    南瑞麟在橋上眺望移時,步上對岸向北走去,隱約瞥見此關外黃河之上有一浮橋,接壤白塔山,(按:該處即為黃河鐵橋舊址)情不自禁地向浮橋走去。


    浮橋又名鎮遠橋,用巨舟二十四艘束住,加以木梁,柵圍板欄,南北兩岸有鐵柱四,木柱四十五,鐵纜二根,如長百五十丈,然須多折春建,每當春冰融時,搭橋需人數百,夏秋水盛漲時,仍虞衝散,因黃河上遊水勢湍急故耳,冬日冰結封河,車馬由冰上過,則名冰橋。


    他一走近浮橋,忽瞥見橋上行走人群中有一人頗為麵熟,八字眉稍,白淨臉膛,虎目海口,頷下微生二根髭須,背搭雁翎鋼刀,踏著岸上,望自己這方神色匆匆快步如飛走來。


    熟思之下,恍然憶起是鎮遠鏢局魏姓鏢師,昨晚見過一麵,因而記得。


    南瑞麟不禁一怔,忖道:


    “怎麽他昨晚沒有為匪徒擒去?”,有心上前當麵詢問,驀然轉念道:


    “他必是找尋左大鵬的下落,是以這般不寧神色,不然,他即去投向匪徒那麵,我何不暗暗躡蹤。”


    魏姓鏢師發覺一紫翳色麵孔,少年頻頻向他注目,不禁身形頓住,狠狠的怒視,南瑞麟一眼,嘴皮子翕張了兩下。


    他還未說話,南瑞麟已自先開口道:


    “嘿嘿,達官爺你瞧我幹嗎?天生的麵孔醜陋,有什麽辦法呀?”


    那人不禁一震,瞪目半晌,問道:


    “你為何知道我是保鏢的達官?”


    南瑞麟哈哈一笑,道:


    “你老是蘭州知名人物,鎮遠鏢局的達官爺誰不知道,嗯,你老大概是姓魏吧,大名如何稱呼……”


    佯裝蹙眉思索的神情,繼而搖搖頭尷尬地笑道:


    “恕我記性太壞,一時竟遺忘達官爺的大名。”


    那人笑了一笑道:


    “不錯,我姓魏,名喚魏達武。”說著身形倏然一動,已出得丈外,展開步子,如飛奔去。


    魏達武一麵飛奔著,暗覺這紫醬臉色人神情可疑,自己投到鎮遠鏢局尚不到兩月,平日極少外出,他怎麽知道自己姓魏。


    他這一起疑,不由停下步,下意識地回首望了一眼,那知不回顧還好,這一回顧,不禁心頭大凜。


    原來這紫醬麵孔少年,卻已立在他的身後,僅一丈遠近,目光似露出驚疑之色。


    南瑞麟也不料到他會停身回顧,這情形,魏達武不禁毛骨悚然,疾然變色大喝道:


    “你為何跟蹤我,意圖何為?”雖是喝著,心中暗暗駭凜,皆因感覺南瑞麟跟蹤自己至少也有四五十丈距離,一點衣袂飄的風聲未聽得,顯然這少年武功莫測高深。


    南瑞麟朗聲大笑道:


    “達官爺,此處是官塘大道,又非達官爺的私徑,你能走,我卻不能走嗎?”


    魏達武不禁啞口無言,但心中已認定此人存心不利於己,暗哼了一聲,突然飛步邁前,微一挫腰,右手迅如電光石火一般,疾向南瑞麟“曲池”穴抓去,認位奇準,迅快絕倫。


    南瑞麟待魏達武手指距臂上二寸時,身形一閃已自移宮換位。


    魏達武一手抓空,隻覺眼前一花,對方身影已是杳然,不禁大駭,忽聽背後傅出對方譏笑聲:


    “達官爺,你好狠,我與你無怨無仇,竟施展如此辣手絕招。”


    但覺一股陰柔潛力撞來胸後,由不得脊心冒上一縷奇寒,急橫挪三尺,旋身出掌。


    掌出風嘯,宛如排雲狂飆,刮起地麵石走塵湧,-勢駭人,這一掌魏達武用出了九成真力,然而仍然打空,旋麵之下,又是不見對方身影。


    在此情況下,魏達武嚇得亡魂皆冒,頭也不回,踹足疾奔而去。


    隻聞得身後笑聲不時傳來耳中,猶若附骨之蛆,他沒命的在山徑中,豕奔狼突,那笑聲仍然撇開不掉。


    魏達武冷汗如雨,麵色變得慘白,目中露出驚悸恐怖之色。


    南瑞麟有心挑逗,不即不離,窮追不舍,試試他是否為匪徒派來鎮遠鏢局臥底之人。


    兩人前後奔逐於白塔山後春樹繁密,危石嶙峋之中。


    驀然,一聲清嘯由林樹中傳出,一條人影電閃穿出,讓過魏達武,在兩人中間頓住身形。


    南瑞麟抬目一瞧,隻見是一藍袍黑須道人,身材修偉,兩目這射懾人神光,麵白如玉,有飄灑出麈之態。


    隻見魏達武躬身施禮道:


    “幸蒙風雷老前輩解救,在下感恩不淺。”


    道人指著南瑞麟,麵向魏達武問道:


    “魏施主與他有仇?”


    南瑞麟已自冷笑道:


    “在下與他無怨無仇,這位魏達官見在下長得醜陋,心生厭惡,諷言惡語不算,竟突襲出掌,在下忍無可忍,是以才戲弄於他。”


    道人麵色一愕,望著魏達武沉聲道:


    “這位少施主說話可是實情麽?”


    魏達武不禁麵色一紅,道人已知就理,向著南瑞麟微笑道:


    “些許小事,少施主何必斤斤計較,好美惡醜,人之天性,且看貧道薄麵,就此揭過不提,”說時別麵道:


    “魏施主,你走吧。”


    魏達武巴不得有這句話,忙謝了一聲,身形騰起,疾奔而去。


    南瑞麟心中一急,閃身追出兩步,麵前微風颯然,道人已阻在他的身前,麵寒似水的道:


    “得饒人處且饒人,又非深仇大怨,難道不看貧道薄麵麽?”道人說話神情,不怒而威。


    南瑞麟眼見魏達武身影消失,不禁怒聲道:


    “道長既皈依三清!就該日誦黃庭,摒棄世俗,何能輕易插身是非。”


    道人麵色突變,目中吐出狠毒寒芒,厲聲道:


    “貧道一生之中從無人敢在貧道麵前說此無禮已極的話,想是自負武功,竟目空一切,你是何人門下,如是貧道故人弟子,或可饒你一遭。”


    南瑞麟頓時氣望上湧,正待頂撞幾句,忽覺道人也是好意,他又不知其中原委,於是一腔怒氣漸漸抑平下來,微笑道:


    “道長想必是與鎮遠鏢局左大鵬交情篤厚,才如此大力幫著他。”


    道人不由一愕,反問道:


    “少施主莫非與左大鵬有怨隙,才與鎮遠鏢局中人為難?”


    南瑞麟發現道人眼中閃出謎一樣的光芒,又覺他問話大有蹊蹺,不禁疑雲頓生,當下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隻微笑不言。


    道人見他不答,略一躊躇,朗笑道:


    “貧道還有要事,不暇逗留,如不棄,請至金天觀尋貧道風雷,若少施主目下無事,與貧道同行,邊走邊談如何?”


    南瑞麟見風雷道人冷暖無常,喜怒不定,不由暗生警覺,遂拱手笑道:


    “在下尚有瑣事羈身,改天再夾趨謁吧!”


    風雷道人深深地打量了南瑞麟一眼,含笑道:


    “但願少施主言而有信。”說時,霍然轉身,兩足一點,人已淩空而起,疾如騰隼望白塔山下飄閃而去,轉瞬間人蹤已杳。


    這卓絕迅速的輕功,南瑞麟大為驚異,暗暗忖道:


    “西北道上看來大有能人。”


    他快怏然若有所失,因魏達武已不知所蹤,於是下得白塔山去,不禁在河岸上茫然四顧,心中隻是拿不定主意。


    舉目望著河畔轉動林立之水車出神,咿啞水流之聲不絕於耳,滔滔流入蘭州郊近石田,秧苗春茁,綠意盎然。


    我國地勢西北高而東南低,唯以地域遼闊,不易感覺,細察河流方向始可了然,人關中後,地勢顯然漸高,至秦隴接壤,已屬丘嶺地帶,自然地理稱此為西北高原,又稱秦隴高原,恒在海拔三四千公尺以上晝熱夜寒,純屬大陸性氣候。


    終年雨量不豐,農耕不宜,甚至鑿井數十丈尚不及泉,此為最貧瘠地帶,但蘭州平原,有賴天然溪流灌溉田畝,阡陌蔥籠,


    一如江南。


    蘭州所臨黃河,隔河麵對白塔山,其形如船,故有:


    “蘭州城好比一隻船,白塔山好比是漿杆”之諺,附近平原沃野,多引河水灌溉,以水車汲取上升,大車可灌田七八百畝,小車可灌田四五百畝,沿黃河兩岸,輪軸林立;恍如雉堞,堪稱奇景。


    南瑞麟在百般無聊難耐之際,信步在河岸倘佯,日正當天,腹中饑腸轆轆,就在道旁小店中進食。


    這家店鋪雖小,但生意興隆,幾乎座無虛席,食客酒酣耳熱之際,豪笑盈耳。


    蘭州的羊牛肉馳名於全國,火腿味之甘美,色澤之鮮明,遠為金華火腿所不及,尤其是東關榮盛源的酒,在此小店可以沽到。


    榮盛源的酒可與山西汾酒,陝西鳳翔酒,貴州茅台媲美,醇甘味雋,清列芳香。


    一角酒,一碟臘羊肉,一大-紅燒牛肉南瑞瞵吃得津津有味。


    吃至半飽時,店外忽走進兩個矮小英悍四旬上下武林人物,嘴角微髭,麵色薑黃,


    一人斜眼而視,臉形極為相似,看來當為昆仲二人。


    他們昂然直趨在南瑞麟鄰座坐下,斜眼那人說道:


    “大哥,咱們喂飽了肚子再去金天觀也不遲。”


    另一人哼了聲回答道:“二弟,少說話為妙。”


    南瑞麟心中一動,本來他欲吃飽後,再去郊外叢林道院踩探勞左二人下落,因瞧出兩人可疑,意待尾隨,瞧瞧去金天觀何事,於是又慢慢酌飲著。


    這時店外又走進一人,南瑞麟不禁一怔,陪道:


    “他怎麽也來了西北?”


    這人就是那臥龍山莊管事飛花手陸逢春,因為店中食客滿了九成座,陸逢春望了先來二矮小英悍漢子一眼,略一猶豫,逕向南瑞麟座上對首坐下。


    陸逢春叫過了飲食,隻向南瑞麟笑了笑,便不時轉目盯視兩矮小英悍漢子。


    似乎這兩人並未注意陸逢春打量他們,隻埋首狼吞虎咽,不到片刻,便已風掃雲盡,霍地立起,隨手撩了一錠銀子在桌上,斜眼漢子不知為何冷笑得一聲,兩人迅如行雲流水般走出店外奔去。


    陸逢春似未防著兩人這快便離去,喚來飲食尚未進口,不禁罵道:


    “兩個魔崽子真鬼。”亦自匆匆留下銀兩,趕出店外。


    南瑞麟緊隨而出,隻見陸逢春身形已自奔出二三十丈外,疾逾飄風。


    大白天裏,不怕驚世駭俗,不言而知必有重大要事,否則陸逢春不會如此。


    南瑞麟略一遲疑,亦自電疾飛奔趕去,追了半刻,非但未見矮小英悍兩漢子,連陸逢春也是杳然。


    抬目望去,鬆柏森森叢中,隱隱隻見一片巍峨道觀,心知這就是金天觀,遂慢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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