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顧虹見回憶了一下,發現她和林思澤相識的二十年裏,林思澤的確從未對她說過愛。


    說恨,說討厭的次數倒是不少。


    不過,她也沒有對林思澤說過愛。


    說恨,說討厭的次數,更是遠勝林思澤對她說的次數。


    林思澤實際上是個非常誠實坦率的人,雖然經常看上去一臉莫測,不過愛恨卻很分明,說恨就是恨,說愛就是愛。


    他愛左寧嫣,所以可以為她為她畫像,為她作詩,為她紅了眼眶,說起她,深情溫柔而懷念,像在懷念天上的月亮。


    而顧虹見不同,她每一次同林思澤大吵放狠話,說林思澤我討厭你,林思澤你怎麽不去死,林思澤我要殺了你,林思澤我恨你……實際上心裏想的全都是,林思澤,我喜歡你。


    這大概也是某一種性質上的殊途同歸。


    在最初,萬順三十年那個寒冷的充滿饑餓的冬至過去沒多久,萬順三十一年的春天終於姍姍來遲,而顧虹見和林思澤第一次真正認識彼此的時候,顧虹見怎麽也沒想過,兩個人的關係會變成後來那樣。


    如果知道的話,她想她不會在某個半夜還被奴役掃地的時候,偷懶跑去無人的宮殿,結果碰上了突破重圍,翻牆而入的孟先生。


    但當時的顧虹見自然是無法預料之後的所有事情的,所以已經在宮裏待了快兩年的,快要滿七歲的顧虹見,還是放下了掃帚,溜去無人的冷宮的牆角,躲在樹後麵偷懶休息。


    然後她看到一個人像福貴人養的那隻波斯貓一樣輕巧敏捷地翻牆而過,而後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地上,那人身形頗為高大,一身黑色衣裳,看起來很有點鬼祟,顧虹見看見之後嚇了一跳,不慎碰倒了旁邊的掃帚,那人幾個閃身便到了顧虹見身邊,目光冰冷,仿佛隨時要取顧虹見性命。


    但見顧虹見隻是個縮成一團的小女孩時,那人動作一頓,隨即才道:“你是宮女?”


    顧虹見嚇的眼淚直流,不敢去看他,而後緊緊閉上眼睛:“是。但我什麽都沒看到,你不要殺我。”


    對方大概覺得有趣,道:“如果我非要殺你呢?”


    “那,那我就大喊,如果你被人發現……”顧虹見不著調地說著威脅。


    那人卻似乎頗為賞識,道:“年紀這麽小,膽子和心眼倒是不小。可惜是個女孩。”


    可惜是個女孩這句話,顧虹見已經聽過太多次了。


    她從小就很聰明勤奮,會幫父母做事,然而總有人似有若無地歎息,說“可惜是個女孩”,弟弟出生之後,這句話出現的頻率就更高了,直到漲水之時,父母為了弟弟,幹脆地放棄了她,她看到母親含淚,說了句“可惜是個女孩”。


    顧虹見心裏十分難過,但也無可奈何,男子尚可以自宮變太監,她能如何?


    進宮之後,她倒是漸漸不覺得有什麽了,畢竟要進宮,男子可是要變成太監的,而她卻可以安然無恙,真是非常幸運……


    然而此刻被這個黑衣人這麽一說,顧虹見莫名地又生起一股怒氣,道:“女孩又如何?!你,你娘難道不是女的?!”


    顧虹見年紀太小,見識也少,說的反駁都惹人發笑,那人忍俊不禁,而後道:“嗯,說的對。小姑娘,我很喜歡你。我問你,你想不想比男子更強?”


    顧虹見傻了傻,不知道這家夥為什麽忽然這麽問,但還是耐不住誘惑,老實道:“想。”


    那人滿意點頭:“那你想不想學功夫,保護自己,也保護其他人?”


    “想!”


    那人目光在顧虹見旁邊的掃帚上掃過,繼續道:“那,你想不想將來權勢滔天,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所有人都不能再欺辱你,不能再決定你的生死,相反,都得唯你是從,生死由你掌控?”


    這是顧虹見未曾想過的狀況,但她還是忍不住熱血沸騰地說了句“想”,而後又疑惑起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誰之下?”


    那人笑起來:“還真聰明。那個人嘛……我一會兒就帶你去見他。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顧虹見。”顧虹見老實道,她那時候,已經被這個很會給人幻想的黑衣人給弄的服服帖帖了,也沒管對方是不是在空許承諾。


    “虹見?好名字。我姓孟,將來大抵要教你許多東西,你喊我孟先生便是了。”


    孟先生笑著,將小小的顧虹見一摟,而後肆無忌憚地用輕功翻了一座牆,顧虹見驚的快昏過去,卻又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和期待。


    總有一天,她也可以這樣,不是在別人的臂膀中,而是憑著自己的力量!


    然後她發現,孟先生帶著她去了另一個人跡更為罕至的地方——白孚殿。


    那裏,是林思澤的小宮殿——這個小,是切切實實的描述詞,白孚殿是之前林思澤生母被分的殿,小的可憐,林思澤母親死後,這個白孚殿便歸了林思澤。


    在宮裏待了好歹快兩年,顧虹見自然知道自己是來了那個倒黴鬼林思澤的地盤,她驚愕萬分,卻見林思澤已經在白孚殿附近等待了——大半夜的,他的白孚殿外也沒有任何守夜的人,隻有他自己一個,孤孤單單的。


    見孟先生來了,林思澤先是露出個欣喜的表情,熱後他看到孟先生抱著的顧虹見,又露出了個見鬼的表情。


    孟先生把顧虹見放下,而後拍了拍顧虹見的腦袋:“你認識他嗎?”


    顧虹見怎麽也沒想到孟先生說的“一人之下”居然是指林思澤,又想到萬順三十年的那個冬至,頓時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但她還是老實地點頭:“嗯,知道。”


    顧虹見向林思澤行了個禮,道:“六皇子好。”


    林思澤沒有理她,而是直接看向孟先生,道:“孟叔叔,她是?”


    “哦,路上碰到的小宮女,我說過,你必須要有人幫你,我覺得她挺適合的。”孟先生道。


    林思澤當時的表情頗為微妙,但還是點了點頭:“謝謝孟叔叔。”


    再很後來,顧虹見才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林思澤的母親雖隻是個宮女,然而在她入宮之前,其實早有婚約,據說是她們村中的私塾先生——那私塾先生不止文采斐然,武功更是高強,倒像是是什麽絕世高手——正是孟先生。孟先生在宮外得知林思澤母親的死訊,悲痛萬分,跑來宮中尋林思澤,又見他生活苦處至極,心疼之餘決定帶林思澤離開。


    但林思澤直接拒絕了。


    後來顧虹見問他原因,他說,因為與其被帶走過平凡的生活,他更願意韜光養晦,報仇雪恨。


    那時候的他偏執又瘋狂,恨宮中所有人,活下去的目的不過是有朝一日懲治那些人。


    懲治寵幸了母親,卻將她棄之不顧,任她慘死宮中的先皇,懲治欺辱他,瞧不起他的兄弟和下人。


    顧虹見雖然也很想站在高處,不過倒沒有林思澤這樣極端的想法,但她問出這些的事情,已經對林思澤唯命是從了,所以根本沒管林思澤偏激不偏激,反而誇他想法很棒,搞得林思澤都有點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林思澤不願走,要報仇,要登上高位,於是孟先生決定幫他,可他是宮外之人,又是個男人,雖然武功高強,但頻繁出後宮也到底不便,尤其白孚殿還在頗為裏麵,雖然位置偏僻,但要經過很多位置不算太偏僻的地方。


    因此,遇到顧虹見之後,孟先生心思一動,決定讓這個和林思澤年紀相仿,看起來經曆也相仿的小丫頭成為林思澤的幫手。


    顧虹見心想,我還救過他的命呢,看來一切都是天注定,她要幫他,從很早就開始了。


    不過,實際上雖然林思澤當時像是答應下來要讓顧虹見幫他,實際上卻對顧虹見很不滿,一方麵來說,他並不太想要一個所謂的幫手,另一方麵,他覺得眼前這個瘦小還有點呆的女孩怎麽看也不像能成為自己幫手的樣子。


    那時候的林思澤還不夠委婉,於是在後來不久,顧虹見就曉得了林思澤的意思,顧虹見先是大怒,隨即反而生出一股好勝的念頭,她一定要林思澤明白,她可以做的很好。


    不過出於種種考慮,顧虹見並沒有告訴林思澤還有孟先生,兩人在冬至那一晚的瓜葛,她的直覺告訴她,林思澤不是那種喜歡被揭傷疤的人。


    孟先生教了顧虹見一兩次功夫,都是很基礎的東西,但顧虹見經常要在極冷或極熱的天氣裏幹活,動不動被罰站罰跪,居然也有了不錯的身體和強悍的忍耐力,因此孟先生頗為滿意。


    而不知道是孟先生和林思澤用了什麽手段,顧虹見很快被調到了林思澤那裏去當差——林思澤那兒一年四季都被克扣銀兩,且地位最低下,誰都不想去,顧虹見要換過去,真是輕而易舉。


    對於顧虹見來說,在哪裏生活都很艱苦,而跟著林思澤的話,還更加自由了,因此她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影響。


    但是林思澤對她的態度倒是不怎麽好。


    實際上林思澤對顧虹見態度也無所謂好與不好,他隻是不信任顧虹見而已。


    但當時顧虹見卻隻是認為林思澤不喜歡不打擾,因此見他不怎麽搭理自己,便幹脆也不搭理林思澤。


    反正她也是孟先生帶來的人,而林思澤又很聽孟先生的話,隻要孟先生讓她在這裏,她就可以在這裏——年幼的顧虹見已經思路清晰,條理分明了。


    她原本對林思澤還是有幾分忌憚的,但是見林思澤永遠隻會無視自己,顧虹見先是有些憤憤,之後反而平靜下來想,既然林思澤不理她,那她也可以不理林思澤。


    不但不理林思澤,有時候還欺負林思澤。


    她像以前的宮女的一樣,故意不幫林思澤送衣服去洗,不幫林思澤領衣服,領被子領飯,而林思澤居然也很淡然地照舊自己去領也沒跟她說一句話。


    顧虹見氣個半死,又想出個辦法,有時候吃午飯,按理來說她是要吃林思澤的剩飯的,但她故意和林思澤平起平坐,和林思澤一同吃飯。


    就這樣,林思澤居然也隻是瞥了她一眼,眉頭都沒皺一下,繼續吃起飯來。


    顧虹見氣的嘴都歪了,每天都在發明讓林思澤生氣的辦法,然而很可惜一直沒成功,林思澤每天對她說的話依然最多隻有“讓開”,或者“你下去吧。”


    不過林思澤倒是從來不曾對孟先生告狀,即便孟先生幾乎每兩晚就會來一次,會教兩人功課與功夫。


    隻是林思澤畢竟是皇子,比起幾乎不識字的顧虹見水平還是高了太多太多,因此顧虹見每次聽孟先生和林思澤聊功課方麵的問題,都是一派茫然。


    好在顧虹見果然有點學武的天分,林思澤卻不算是個有天分的習武之人,而平日裏顧虹見沒事就會自己蹲馬步練拳,這樣下來,不到一個月,顧虹見的下盤居然就比林思澤穩了不少。


    ——某一次,禦膳房端來的菜裏居然有肉,已經習慣和林思澤平起平坐一起吃飯的顧虹見眼睛都亮了,伸筷子去搶,而素來冷靜的林思澤大概也很想念肉味,居然也伸出筷子去搶那塊最大的肉。


    兩人的筷子在空中交匯,顧虹見往林思澤那兒看了一樣,隨即毫不猶豫地反手打開林思澤的筷子,林思澤終於露出個不爽的表情,手臂一翻,也用筷子去敲顧虹見的筷子,而後牢牢地夾住了顧虹見的筷子。


    顧虹見幾乎要氣死,也不由得認真起來,手上的力氣隨之加大,整個手臂一揚。


    然後,林思澤居然就整個人翻到,坐在了地上。


    兩個人都愣住了,同樣不可置信地看著彼此。


    顧虹見傻了半響,第一反應也不是把好歹是自己台麵上主子的林思澤扶起來,而是趕緊把大肉夾起來吃了。


    林思澤眼睛瞪的更大了。


    這倒是顧虹見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這樣的表情,頓時有點想笑,但還是擦了擦嘴,湊過去假惺惺地道:“那個,平王殿下,我扶您起來吧……”


    林思澤猛地站起來,陰沉著臉道:“不要靠近我。”


    顧虹見道:“呃,我也不是故意的……誰知道您那麽弱不禁風,一撥就倒了……跟個姑娘似的……”


    不說還好,一說起來,林思澤更是生氣,但他也隻是閉了閉眼睛,道:“你的功夫何時變得這麽好了?”


    “呃?”顧虹見傻了傻,說,“不知道……我每天沒事做,不就練武嘛。”


    林思澤沒再說什麽,轉身離開了。


    顧虹見瞧見他一副受氣包的樣子,隻覺得好笑,小聲道:“林姑娘……嘿嘿。”


    當晚,林思澤跟孟先生說了一下這件事,但也沒提顧虹見搶自己肉的事情,而是很含蓄地說“覺得顧虹見的武功進步神速”。


    孟先生卻是一笑,道:“嗯,我早就發現了,虹見自己應該也有察覺吧?”


    顧虹見尷尬地道:“沒有……隻是偶爾幹活之後,是覺得挺輕鬆的,沒什麽累的感覺。”


    實際上當時林思澤內心隻有一個想法:你也知道你是偶爾才幹活嗎?


    孟先生笑了,道:“也算我運氣好吧,隨手選了個人,就是個頗有天賦的人。不過虹見你功課實在差……我也不能單獨輔導你,思澤,你平日若是有空,就從基礎的千字文開始教教虹見,她雖功夫好,但將來要幫助你,這方麵也是不能落下的。”


    林思澤頓了頓,才憋出一個“好”字。


    顧虹見傻了半天,也隻能應下來。


    林思澤居然還真的開始教顧虹見文字。


    顧虹見武功方麵很有些天賦,但是念書方麵,卻實在很沒有天賦。


    當時林思澤讓她寫自己的名字,她歪歪扭扭寫了出來,林思澤將她的名字又寫了一遍,讓她記得每天臨摹,又問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怎麽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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