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蘇胸口的一口氣愈來愈重,堵得她半晌說不出話。


    “謝姑娘不妨把心裏話說出來。”伏晏悠遊自在地交錯十指,說話的聲調輕緩而自如:“在罵我無恥卑鄙,在罵我不擇手段?這些我都聽膩了,謝姑娘不妨想些更新奇的說來聽聽。”


    這已經不是意見不同,分明是故意要激怒她找茬。伏晏今日也明顯吃錯了藥。猗蘇深呼吸幾下,克製住翻滾的鬱氣:“君上既然將轉生一事全權交與在下,那自然還是以在下的手段為主。”


    “那便交給謝姑娘了?”伏晏盯著她看了片刻,最終並無笑意地微微一笑,起身便往外頭走,“這就去會會齊家郎君。”


    齊北山不一會兒就到了會客的廳內。即便在鏡中世界見識過他的驚人魅力,在現實中再次會麵,齊北山仍舊給了猗蘇不小的衝擊--隻不過現今的齊北山身上,多的是如雪浸般鋒銳的寒芒。


    他顯得寡言少語,向猗蘇和伏晏一揖後,便隻沉默地等著答案。


    “經在下查證,趙柔止……去了九魘。”


    齊北山聞言麵色陡變,蒼白中透出一絲癲狂的青紫來,他死死盯著猗蘇,沉聲問:“九魘?她去了九魘?”


    猗蘇沒料到他會是這般反應,被他看得心中惴惴,駭意之下不由向伏晏瞧去,對方卻輕描淡寫地抬抬眉毛,仿佛在嘲笑她準備不足。


    當前狀況下貿然開口反而會刺激齊北山,猗蘇便將那透明小瓶取出,靜靜擱在了齊北山麵前。


    青綠衣衫的男子呆呆地看著瓶中遊弋的幽光,手指小心翼翼地碰觸上外壁,旋即以手掌將其整個包裹。他慘白著臉對著小瓶沉默許久,才將瓶塞輕輕移開一半,便聽得趙柔止最後的囈語從中飄出,他手指一顫,卻將瓶子握牢了沒失手落地。


    猗蘇斟酌著詞句緩緩道:“趙柔止定然不想再耽誤郎君,大約是希望郎君轉生好好重來的。”


    齊北山緩緩將視線自小瓶上抽離,那目光冷而僵滯:“我明白。”


    猗蘇便怔了怔。


    “所愛之人因己身而消亡殆盡而有的所思所感,這位姑娘卻未必明白。”齊北山露出一抹極苦澀的笑,搖了搖頭,“轉生一事,容北山再多加思慮。”


    語畢,他便在兩個陰差的陪伴下離去。


    “這下謝姑娘滿意了?”伏晏起身,撩她一眼,笑笑的滿是嘲弄。


    猗蘇無從辯解,隻得垂了頭沉默。這時候,身後卻傳來脆脆的童聲:“呀,你可算來了,我最近無聊得要瘋了!”


    卻是有一陣未見的胡中天。


    他手裏撥弄著一個草編的蟋蟀,輕快地朝猗蘇奔過來,拉著她的衣角抬首道:“上次約好了一起玩的,結果那兩個壞人不讓我出門。”


    猗蘇俯身摸摸胡中天的頭,真心實意地道謝:“沒關係,謝謝你送我的魯班鎖。”


    胡中天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隨即將草蟋蟀往後一扔,拍手道:“對了對了,有個九連環我怎麽都解不開,快來替我想想!”說著朝伏晏做了個鬼臉,扯著猗蘇就往外頭跑去。


    胡中天就住在梁父宮的東廂,屋子裏全是各色古怪有趣的玩意兒,走一步都會踩到從沒見過的稀奇物件。他踮著腳在牆角的一個箱籠裏搗騰了片刻,歡呼一聲,將一串九連環掂在手中拋給猗蘇:“你瞧瞧。”


    這九連環除了材質是玄鐵外,並無甚出奇之處,猗蘇不一會兒便解了開來,便頗為不解地衝胡中天歪了歪頭。


    胡中天叮叮咚咚地擺弄著鐵環,半晌才低聲道:“你不在的時候,我又查到了一些東西,也許你會感興趣。”


    猗蘇心一懸,她的聲音便有些變調:“是什麽?”


    “據說這是不周山的石頭,得來被磨作了杯子,有人說這紅痕是共工的血呢!你信不信?”胡中天說笑著掩蓋過去,取出一個皮麵詭異的撥浪鼓搖著,繼續道:“那東西有些駭人,我怕你瞧了受不住……”


    猗蘇不由就瞪了他一眼:“你這麽一說我更要看了。”


    胡中天老成地搖搖頭,從袖子裏取出一塊玉簡來。


    猗蘇接過,探入神識,臉一下子就白了。


    作者有話要說:  為啥伏晏應門那麽快,因為早就知道有人在外麵五裏一徘徊(不)了……


    這一章就是兩個都沒吃藥的家夥努力給對方找茬_(:3」∠)_這種別扭的相處方式真是回到了小學生時代啊【x


    章節名勇敢地打破了之前的文藝風/騷!快來表揚我言簡意賅(劃掉)


    ☆、一石激千浪


    畫麵搖搖晃晃,似乎是什麽人看出去的情景。


    眼前是一片廣袤的荒原,雲朵壓得極低,陰沉沉的深綠灌木叢生,遠處的山脊亦是相同的色調。蜿蜒的水流一路自遠方行來,清淺卻泛著寒涼的藍波。


    一個白衣人蹲在水邊,手伸在溪水中不知在摸索什麽。


    猗蘇立即認出來,那是白無常無疑。


    情景再次劇烈晃動起來,直直向白無常拉進。


    她看到白衣人急轉身,兩指一並劃出一道界線,她好似撞上了屏障,麵前又是一陣震動。可就在此時一側猛地出現十數個青灰的身影,飄飄忽忽籠罩在淡紅的煙瘴裏頭,已然越過了那界線,毫無猶疑地向白無常撲過去。


    是亡靈。


    可白無常方才專心於探尋水底的物事,回身太晚,已然失了先機,亡靈越過了一線後立即蜂擁上前撕咬,血肉迸裂的聲響直叫人毛骨悚然。


    即便是陰差,被大批亡靈圍攻也是難以招架。


    軀體倒地聲,亡靈含混的嘶吼,水流潺潺。


    猗蘇瞧著自己離白無常越來越近,麵前卻擋著戾氣四散的亡靈,隻窺見他的一隻手,原先還結著手印,最後蜷了兩下終於鬆了開來,滑出一塊純黑的奇異玉石。


    畫麵終結於此。


    猗蘇蒼白著臉站在原地,耳畔嗡嗡的,有些暈眩。胡中天喚了好幾遍她才回過神來,幹澀地道:“這是……亡靈身上的記憶?”


    胡中天將兩塊魯班鎖零件在手裏拋了拋,垂下眼睫道:“應該是的。我能破開封印找回的目前隻有這個。”他擔憂地將手掌在猗蘇麵前晃了晃:“沒事吧你?”


    猗蘇搖搖頭,轉而追問:“他手裏最後落出來的那塊石頭是什麽?”


    “那個啊……應該是冥玉。”胡中天抄著袖子,立即進入了博學狀態,“隻在大荒有的極陰寒之物,可吸附戾氣。傳說以冥玉定魂作骨,可使亡靈重獲肉體。”他瞥了猗蘇一眼,小心翼翼地補充:“我覺得那些亡靈就是被這玉吸引過去的……”


    白無常為何會去尋找定魂的冥玉?


    這是一個異常簡單的問題。


    猗蘇卻不願去麵對這答案:白無常為了讓她不再年複一年地從頭來過,在大荒尋找冥玉,卻被亡靈襲擊,冥府對外宣稱是個意外。


    白無常因她而死。


    --“所愛之人因己身而消亡殆盡而有的所思所感,這位姑娘卻未必明白。”


    不僅如此,她還在淡忘對方。


    喉頭宛如被鎖住,呼吸都變得困難,猗蘇僵硬地眨眨眼,發覺兩行眼淚就這麽自然而然地順著麵頰流下來。可她什麽都感覺不到,連應有的悲慟都被過度震驚帶來的麻木掩蓋了,她隻是直愣愣地站在那裏流淚。


    “喂……”胡中天頗為手足無措,笨拙地拉扯她的衣角。


    猗蘇聞聲低頭看向他,猛地就蹲下身,將臉埋在臂彎裏。


    也許是害怕招惹來不必要的注意,她連哭都是無聲的,隻有雙肩不住顫抖。


    隻有她清楚,就連這眼淚,都未必完全是為了白無常而流。


    和兩百年前相比,白無常對謝猗蘇而言,已經變得遙遠,遙遠到接受他已經死去這一事實都變得理所應當。當初她信誓旦旦的“白無常未死”的論斷,不知何時已經褪色蒼白。


    更多的,她是為了始終一無所知的自己而痛哭。


    憎惡著、悲哀著,無知卻也殘忍的自己。


    就如同一直為了追尋遺失的寶物而一路奔行的人,在路程裏漸漸淡忘了寶物原本的模樣,有一天卻突然被告知將寶物盜走拋棄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猗蘇漸漸地從麻木裏蘇醒過來,全身如浸沒在水中冰冷,猛然感知到外界的熱度,不由打了個寒顫。


    胡中天拍拍她的肩膀,猶豫著道:“我原本還想查一查蒿裏宮的事,但不知道你還想不想知道……”


    猗蘇站起身,反手抹幹了臉上的淚痕,輕輕地勾起唇角:“你還是不要再摻入這事了,太危險。查到現在這些我已經對你感激不盡。”


    “我原本也沒有別的事,而且……”胡中天有些扭捏地動了動身子,“也沒別的人肯多和我玩。”


    猗蘇就有點哭笑不得,揉了揉他的腦袋:“這可不是玩。”


    胡中天卻瞪著眼睛嘟起嘴:“我年齡可是比你要大幾倍的。”


    “那好吧……可是別查得太露骨了,牽扯上你我終究要良心不安。”猗蘇自然還是希望能將白無常一事查得愈發透徹,因此便沒再推脫。


    兩個人就地坐著擺弄了一會兒一對竹水車,胡中天忽然就問:


    “你喜歡白無常?”


    猗蘇垂下眼,睫毛顫動數下,最終微微一笑:“這不是明擺著的麽。”


    胡中天看著門口的灑金促織屏風沒說話。


    伏晏原本已經立在房外,卻湊巧聽見了二人最後的對話,不知為何就駐了足,沒有趁著這沉默進門。他隻是覺得胡中天找謝猗蘇玩耍的時間有點久,而齊北山一事不宜再拖,便想著過來將人帶回去,不想卻撞見了頗為隱秘的話題。


    屋子裏仍然寂靜,伏晏立在簷下的陰影裏,臉上沒什麽表情,轉身就離開了。


    房中二人對此一無所知,片刻的沉默後,胡中天開口:“哎呀,怎麽都是情情愛愛的累不累,有那麽多好玩的事,非抱死在這種事上有什麽意思?”


    猗蘇揉了揉眉心:“我也沒抱死在這事上……”她利落地起身,拍了拍衣擺,笑得比方才要鎮定許多:“現在想想,剛才我應對委托人的措辭的確不大對,我得去補救一下。”


    說著她和胡中天擺擺手作別,之後便快步往伏晏的書房而去,卻在外頭的緣廊上看見了他。


    遠遠的隻瞧見伏晏麵朝院子裏的滿架薔薇站著,紅花襯玄衣,以梁父宮的雪牆作底色,倒是一副頗有古意的畫麵。


    壓下心底湧上的不自在,猗蘇緩步過去,輕聲道:“君上?”


    伏晏略回頭,盯了她一眼,隻發出一個音節:“嗯?”


    “我還想和齊北山再談一談。”


    “謝姑娘準備談什麽,怎麽談?”伏晏如同被逗樂了般笑了聲,麵上卻殊無笑意,隻居高臨下卻也冷然地審視她。


    猗蘇瑟縮了一下,卻坦然道:“還請君上相信在下一回。”


    伏晏撩她一眼,轉身往書房裏去了:“隨你。人在西廂。”


    她隱約覺得伏晏好像不大高興,可這廝素來這副高高在上的調子,一時也拿捏不準那點微妙的不同是否存在,她索性不去追究,徑自往西廂去了。


    齊北山見了猗蘇顯然有些訝異,卻還是極有涵養地讓她入內坐了上首。


    “方才在下所言,多有不妥,有所冒犯之處還請郎君恕罪。”猗蘇卻鄭重地行禮道歉。


    齊北山受了這禮,看著她緩聲道:“不知姑娘尋北山還有何事?”


    “就在方才,我才知道,我心悅之人很可能是因我而死。”猗蘇自失一笑,垂著視線。


    青綠衣裳的男子目光就凝重起來,他沉默片刻,溫和地道:“北山此前也言重了。”


    “那種感覺……我現在明白了。即便想寬慰自己,告訴自己,對方並非因自己而死,並非自己一手釀成,有太多情非得已……但其實心裏清楚不過,這就是自己的錯。”猗蘇慘然道,“這麽一想,自己不知情時每一刻的快活安逸便是最深的罪孽。”


    齊北山靜靜地看著她:“謝姑娘準備如何背負這罪業呢?”


    “我……隻能繼續活下去。我的選擇從來就隻有活下去。”猗蘇的語氣漸漸堅定:“隻有活下去,我才能查明白真相,才能弄清……他究竟經曆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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