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紹氣息平穩,聲色不動地繼續落筆。


    “好定力,”蕭少卿微笑,“不過你的字卻不見平日的力道,臂上傷還沒痊愈?”


    夭紹冷道:“湘東王府的暗器天下無敵,區區半月,怎能就此好全?”


    “難道你還委屈不成?”蕭少卿不由失笑,“無緣無故爬上別人府邸的牆頭,傳出去人家必然不信,原來東朝的郡主受的是這般的禮儀教導。”


    夭紹橫了他一眼,咬住唇,抑製惱意繼續回信。偏偏蕭少卿的聲音卻在她耳邊陰魂不散:“廣霽營洛將軍的責罰是嚴厲了些,七郎入營七天受的這二十軍棍還算輕的,想當年我也是這般受磨練過來的。你若攛掇他逃避軍規,想必得不到什麽好處。”


    “洛將軍雖鐵麵無私,但有些時候確實過於死板,我隻是讓七郎識時務而已,”說完,夭紹看了他一眼,搖搖頭歎道,“想不到你也被洛將軍罰過,原來天下還是有人敢欺負豫章郡王的。”


    “天下敢欺我的人沒幾個,負我的人倒是不少,眼前就是,”蕭少卿的手指有意無意碰觸到夭紹右臂包裹厚重的地方,忽地重重一按,“上次傷的是這裏麽?”


    “蕭少卿!”夭紹倒吸涼氣,又疼又怒,揮了左掌朝他胸口拍去。蕭少卿手指如風,緊扣住她的手腕,清透的雙眸映照燭火灼灼粲粲,逼視得夭紹一個激靈,隻聽他緩緩問道:“上次救你的人是誰?”


    “原來是想追問這個?”夭紹笑起來,眨眨眼睛,“偏不說。”


    “那就不說罷。”蕭少卿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似滿不在乎地鬆開手,站在一旁任她寫完回信。等夭紹封了卷帛放入錦盒,他拉拉她的衣袖:“晚膳後我帶你去個地方。”


    夭紹想也不想,拒絕道:“我不要去。”


    蕭少卿點點頭,也不勉強,嘴裏慢悠悠道:“聽說安風津在穎上宮東側數裏之外――”


    “且慢!”夭紹心頭一動,脫口喚出。


    見蕭少卿似笑非笑的表情,夭紹自食其言,壓住羞惱的情緒,故作鎮定自若道:“出去一趟……其實也沒什麽。”


    “說得是。”


    就此定下了約定,兩人隨明妤和蕭子瑜用了晚膳後,很有默契地各自回了寢殿。夭紹換下宮裙,穿上暗紫長袍,戴了帷帽閃閃縮縮地探身出來,蕭少卿在長廊的陰暗處一把握住她的手,將她領到東側宮門。四周的防守巡邏是蕭少卿一手布置的,自知道鬆懈處,兩人溜出宮外,蕭少卿促唇清嘯,他的坐騎黑驪便從遠處飛馳而來。夭紹皺起眉抱怨:“就一匹馬?”


    “你臂上有傷,不能使力,”蕭少卿翻身上馬,將手伸到夭紹麵前,“上來吧。”


    夭紹倒也未曾長久遲疑,打落蕭少卿的手,自己提氣躍身,坐於他身後。


    蕭少卿褪下身上的鬥篷讓她披著,又拉過她的雙臂環在自己腰間,輕聲道:“抱緊了。”說著一緊韁繩,黑驪急奔如風,夭紹身子在馬背上顛伏不穩,隻得收了收雙臂,緊緊抱住了身前的人。


    江風自耳畔忽忽吹過,隱約中,夭紹似聞得蕭少卿低沉輕微的笑聲,不由臉一紅,剛要把手鬆開時,蕭少卿卻猛地落下一鞭,黑驪痛得嘶鳴,四蹄撒開更是烈若破風的迅疾,夭紹閉緊了眼,心中暗自惱火,手臂卻再不敢鬆開半分。


    .


    夜色下的安風津幽靜空曠,江風獵獵,紛湧的波浪不斷拍打著江邊黑石築就的堤壩。堤壩之上,有蒼青大石屹立高聳,月色悄悄隱在雲層之後,清光朦朧灑落,依稀可見青石上密密麻麻的殷紅字跡。


    “到了,”蕭少卿停了馬,“要下來麽?”


    夭紹不語,在馬背上僵坐片刻,還是翻身而下,走上堤壩,來到青石之前。


    這樣空寂的夜中,眼前一切再尋常不過,若無這塊銘刻史實的青石,誰也想不到,此處在十三年前,曾有一場曠世大戰,血流彌江,無盡悲壯。


    江風吹起夭紹帷帽上的軟紗,她伸手撫摸青石上那一筆筆用刀石刻下、凝著那場戰爭中無數人鮮血的字跡,神色黯然――這便是她的父親謝攸當年記下的關於安風津一役的長詩銘誌。她的手指每撫摸過一個字,便似觸碰到那場戰爭的零光碎影,一字一字,一幕一幕,那殺氣衝天、揮刃蒼穹的廝殺,那敗馬鳴悲、征衣卷霜的壯烈,還有戰後那滿江飄浮的橫櫓死屍、碎羽斷槍,好似也正隨著青石上的字跡,在她指下慢慢還原。


    那是自己承受不了的淒慘,北朝數十萬將士幾乎全軍覆沒,東朝亦是隻剩下了殘兵破甲。回首夕陽,盡是血色凝成的殷紅。


    夭紹長吸了一口氣,撫摸到最後一字時,手指自青石上無力而落。


    此刻,明月竟倏然飄出雲層,銀澤如霜,天地皆涼。


    “他們也曾兄弟情重過,”蕭少卿栓好黑馬走過來,手指亦摸上青石,於刻著蕭璋和郗嶠之名字的地方,指尖重重一頓,悵然道,“安風津一戰的慘烈,世人常提,當年身為此戰副帥的父王卻從不曾說起,有時喝醉,隱約隻會提一句,即便是那一句,也是感歎萬千,淚滿衣襟。”


    夭紹道:“那句話是什麽?”


    蕭少卿輕闔雙目,唇微啟:“嶠之,救吾命。”


    夭紹一怔,饒是蕭少卿的聲音清淡到極至的平靜,她卻聽得心神俱震。


    “少卿。” 夭紹忍不住喚道。


    “嗯?”蕭少卿睜開眼,輕笑道,“你第一次這麽叫我。”


    夭紹微垂了垂頭,帷帽的軟紗在風中飄動,月光間或照上那秀美動人的嬌色。她咬唇許久,才喃喃問道:“八年前你父王為何要……”


    “你問我八年前的事?我又何嚐不想知道,”蕭少卿笑聲微涼,目色漸漸暗淡,“你忘記了,八年前的事,我早都不記得了。”


    夭紹這才從傷感和失落中回過神來,忙道:“對不起。”


    “無礙,”蕭少卿神色卻是愈發冷淡,不耐煩地按了按額角,轉身離開,“不早了,回行宮罷。”


    八年前――八年前發生了什麽,腦間一片空白,偶現的畫麵如浮光掠影,總是一逝既過。而一提八年前的事,一旦試圖回憶八年前的事,他便頭疼如斯,仿佛是血肉撕裂之痛,又仿佛是千針傾紮之苦,叫他神魂難安,心緒狂躁。


    今夜,也是如此。


    冷月孤照,江天夜色蒼茫,蕭少卿沿著岸邊一路策馬疾馳,涼風撲麵,一點一滴地消散了他腦中驟起的痛楚和煩亂,腰間環繞的那雙胳膊柔軟纖細,那人靜靜地依在自己身後,安寧,溫暖,甚至還帶著幾分難以言語的熟悉,蕭少卿有些茫然,卻又有些清明。


    八年前,自己是該認識她的。


    前方宮門在即,他卻緊了緊韁繩,放緩馬速。


    “夭紹。”


    “嗯。”


    “方才我……”


    “沒關係,我知道你的頭痛之症,”夭紹聽他難得軟下來的語氣便知他要說什麽,輕聲道,“是我不好,不該在你麵前提以前的事。”


    蕭少卿微微一笑,小心翼翼道:“八年前,你認識我麽?”


    夭紹愣了片刻:“不認識。聽說八年前你一直與你父王住在江州,未曾到過鄴都。怎麽了?”


    蕭少卿隻苦笑了聲,不再言語。


    .


    舜華徘徊在蕪華殿外多時,等得已起焦慮,見二人此刻又俱是帶著幾分魂不守舍地回來,自是更加惱火,嘴裏卻仍是笑道:“郡王和郡主這是去哪了?兩位送親大臣一起失蹤,這差事當得可真是出色。”


    “姑姑莫怪夭紹,”蕭少卿麵色有些異樣的蒼白,勉強一笑,“我們去了趟安風津。”


    安風津?舜華臉色微變,頓時找不到理由去斥責,默了片刻,才道:“北朝那邊來了密旨,趙王在殿中久侯,正等兩位回來商議。”


    蕭少卿容顏一肅:“何事?”


    “北朝皇帝請公主輿駕即日過江北上。”


    夭紹疑惑:“為何要趕得這般急?”


    “北帝自也是有苦衷的,”舜華歎了口氣,“此趟北朝之行怕不會一帆風順。兩位還是先入殿,再商談其中細節罷。”


    原來公主輿駕自鄴都出發後一路走得極是緩慢,每日巳時而起、申時而歇,每過一郡必有各郡太守率轄內諸官叩首相迎,光是那些冗長連綿的賀詞,一聽便要半日之久,而鸞駕每至一處行宮更要多停一日,如此費旋,鸞駕出了揚州至豫州穎上郡時,本是三五天的路程,竟走了整整十二日。而明妤與北朝皇帝的大婚是在下月初,若按照原先的計劃在穎上行宮停留三日再啟程,將逢十五十六江潮大漲,屆時無法渡江,就又得拖延兩日。而此去北朝後,需經軒轅山脈、嵩山山脈、三崤山脈,道路難行,驛站較少,要費的時日肯定不短。北帝司馬豫當心延誤了婚期,失信天下子民,這才密旨傳給趙王司馬徽,請求公主輿駕盡早北上。


    “如此,”蕭少卿聽罷司馬徽的陳情,想了想,方道,“我會與阿姐商議,夜半之前會給趙王回複。若是明日啟程,需連夜調度船隻,我們這邊人手未免不夠,豫州鐵甲營的將士一時也趕不過來,到時還請趙王予以協助。”


    “自然,”司馬徽深深揖禮,“讓郡王費心了。”他直起身,目中卻是隱藏愧疚和擔憂,輕聲囑咐蕭少卿道:“也請向公主解釋,司馬徽亦是身不由己。”


    蕭少卿輕輕淡淡一笑,不再多說,命人將趙王送出蕪華殿,自轉身去寢殿找明妤商談。


    “即日北上?”明妤坐在妝台前,正在卸頭飾,眉目間滿是提不起精神的倦色,緩緩道,“這是誰的主意?”


    “北朝皇帝來了密旨。”


    明妤望著銅鏡中的自己,一時笑顏如花:“我還未曾嫁過去呢,竟要先聽他的旨意行事。”


    “這中間卻是有緣故的,”蕭少卿歎了口氣,將司馬徽先前的說辭重複了一遍,又道,“北朝趙王殿下親自相請,讓我向阿姐解釋,他亦是身不由己。”


    “說什麽身不由己?”明妤冷笑回頭,“世人都有苦衷,我就沒有?他是這樣地迫不及待讓我嫁去北朝,是這樣地擔心自己的差事無法複命!少卿,那趙王自是沒心沒肺的人,你難道也是如此?”


    話一出口,才覺出其中的刺耳傷人,見蕭少卿瞬間青白的麵色,明妤後悔莫及,僵坐妝台前,抹去眼角的淚水,握住他的手柔聲道:“對不起,阿姐心中太過難受,不是故意說這些話傷你的。”


    蕭少卿澀然一笑:“阿姐,我自然知道你的苦,若是可以,我寧願護著阿姐一世在東朝。可是如今……我隻能讓阿姐盡量不受別人的傷害。”


    “不受別人傷害?”明妤蹙眉,“什麽意思?”


    蕭少卿自懷中取出一卷帛書,遞到明妤麵前,輕聲道:“這是父王臨行前給我的,說在必要時,須呈給阿姐一閱。阿姐閱罷,再考慮考慮提前北上的事情吧。”


    作者有話要說:


    ☆、玉笛流音飛怒江


    翌日巳時,潮緩浪輕,數百官船自穎上渡江而出,聲勢鼎盛。明妤乘坐的舟名翔螭,朝廷為公主北嫁特製而成,翔螭舟位於諸船中央,金粉玉綴,雕鏤綺麗,窮極奢華。隻是新舟不免漆木味重,又因公主提前行程而燃了諸多香料怯味,艙內香氣馥鬱濃烈,讓極少乘舟的夭紹大感頭暈目眩,走出艙外獨自上了翔璃舟的頂層閣樓,憑欄而立,在迎麵而至的江風下舒緩氣息。


    此刻船已行到江麵寬闊處,放眼望去,正見滿江流帆如雲,錦旗映天,萬裏無垠盡是江浪濤卷。而浩淼水天之外,那些連綿高聳的巍峨青山如今僅成淡淡如煙的黛色,旭日當空,偶爾有飛鴻翩然掠過,緲緲似紗。


    夭紹自幼深處在東朝的青山秀水間,何曾感受過這般乘風破浪的磅礴恢弘,一時感慨連連,倒忘記了先前暈舟的不適。


    江上的風遠寒於岸邊,冷凝似飛霜飄雪,時間一久,她撫在欄杆上的手指便被凍僵,正要轉身回艙閣取裘衣時,身後竟突然一暖。她吃驚低頭,卻見身上披了件金絲踞紋的黑綾裘氅,回眸看清來人,訝異之餘忍不住淺淺揚了唇角,欠身道:“商之君,許久不見。”


    確實是許久不見。這一路雖說同行,她常伴著明妤在車輿裏,商之亦不知為何很少露麵,兩人相見僅有一兩次,那也是在不能私下說話的莊嚴場合,此刻能在這裏遇上,對二人而言,倒是難得的意外。


    商之見她雙頰已被江風吹得發紅,輕聲道:“郡主既如此怕冷,怎麽不在艙中陪著公主?”


    “阿姐已休息了,不讓人打擾,”夭紹微笑,解釋道,“其實我也並不是很怕冷,江左楓葉飛紅,尚是深秋,隻是沒有想到江上卻寒似隆冬。”


    商之遙望江北,道:“此去過江,到了北朝,中原地帶怕早已是初冬了。”他轉過身走近欄杆,寒風緩緩牽起他的衣袍,流袂似雲,身影極為清絕,隻是那一襲黑絲綾衣如此單薄,夭紹在旁望著也不禁替他覺得冷,脫下身上的黑氅,便要披去他的身上。


    “我不冷。”商之止住她的動作。


    “不冷?”夭紹蹙眉,顯然是覺得不可思議。


    商之將裘氅罩回她的肩上,淡淡道:“我從小在冰雪之地長大,並不怕冷。”


    冰雪之地?夭紹在他的話語下若有所思。他為她係著鬥篷時,衣袖柔柔拂過她的下顎,隱約一縷冷香幽然散發――似曾相識的熟悉――夭紹不由有些怔忡,抬頭時望見那雙鳳眸正近在眼前,如此漂亮,卻又如此冰涼,看得她心跳猛地一慌,忙不動聲色地退後一步。


    商之手臂垂落,負在身後,依舊靜靜望著舟外江色。


    夭紹不知為何有些局促,咬著唇一直沉默,豈料她不說話,商之竟也再無開口說話的意思。長久的寂靜下,氣氛愈見尷尬,夭紹目光胡亂四飄,不經意望見商之係在腰側的玉笛,頓時被吸引住。那玉笛玉翠碧澄,光澤瑩潤,尾端係著的湖水色絲綃透著一縷褪色的鵝黃,卻不顯陳舊,反而格外漂亮。


    “好精致的笛子,”夭紹感慨,“你上次湖邊吹曲時就用的此笛?”


    “是。”商之取下玉笛,遞至她麵前。


    夭紹想起第一次見麵時他也是這般將月出琴送到自己的麵前,怔了一瞬,又退後一步。商之莫名地看著她,夭紹眨眼,笑道:“不許再送。”


    商之記起了前事,不由也是輕笑:“好,那就不送。”


    夭紹接過玉笛,那笛身映在她雪白的掌中,愈見青翠盎然,宛有水意流動。尾端垂蕩的絲綃不斷晃悠,夭紹觸之,竟是如冰的寒澈。她靈思一閃,指尖細細流連在玉笛中間箔著的金環處,詫異道:“這莫非是傳說中戰國時的王者樂器,宋玉笛?”


    “郡主眼光不差。”


    得遇千古難逢的樂器夭紹自是心起愛慕,珍重萬千地捧著玉笛,詢問商之:“我可以吹嗎?”


    商之微笑:“當然。”


    夭紹卷袖拂過宋玉笛,將笛孔靠近唇邊,輕輕吐氣。氣出翠玉,流音飛旋如明珠染月,青雲攜風。夭紹未想這笛聲竟如此悅耳動人,一時興起,執笛麵朝大江,再次起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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