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媛君這才看了眼明妤,微笑:“血蒼玉一事,哀家事先做了主,還望皇後不要介意。”


    明妤忙欠身道:“臣妾不敢,母後的安排自有道理。”


    “還是皇後明理懂事,”裴媛君笑意深刻,轉而打量滿殿賓客,搖頭嗔道,“奇怪,今夜宴上不但未見太傅大人,連徽兒也不知所蹤。”


    明妤聞言心神一跳,攏在袖間的手指慢慢握緊。司馬豫卻不以為意,道:“大哥素來不喜熱鬧,想必是一人尋找清靜去了吧。”


    “是麽?”裴媛君笑了笑,不再言語。


    明妤這才稍稍平穩緊張的心緒,緩緩鬆出口氣。


    殿內繁華喧鬧,殿外清池岸邊卻樹蔭幽深,人跡寥寥,倒顯得比往日更清寂幾分。通往前朝宣政宮的鬆柏道上,燈影盈閃,司馬徽負手站在道旁,靜靜望著前方。


    遙見一人身影映入燭火光暈間,司馬徽忙快步迎上:“舅父。”


    來人黑綾錦袍,身材高大,燈火穿透夜色照亮他的麵龐,勾勒出極深刻沉靜的五官輪廓。他皺眉看著司馬徽:“你怎麽站在這裏?”


    “舅父遲遲不赴宴,我擔心有事。”


    姚融這才微微平緩了神色,疲憊地歎了口氣:“暫時無事了,走吧。”


    兩人並肩朝瑤光殿走去,司馬徽打量姚融幾眼,忍不住問道:“涼、梁二州刺史還在禦史台?”


    “已回府閉門省過去了,”姚融揉額,笑意含著自嘲,“這個節骨眼上出如此狀況,著實讓我手忙腳亂了一番。不過一夜,之前所為盡是付諸東流……”


    司馬徽沉默不語。


    踏上清池浮橋,銀月斜照下來,將二人的身影在清風碧水間拉得格外虛幻縹緲。姚融心事重重,走到半途,驀地止步下來,望著水麵浮光,若有所思。


    “舅父?”司馬徽催促道。


    姚融抬起頭望著他,思量片刻,忽然一笑:“你還是想在陛下大婚後離開洛都?”


    驟然提起這個話題,司馬徽不免一怔,半晌方道:“是。”


    “還欲去北方鎮守邊疆?”


    “是。”


    “舅父知道你逃避什麽,但塞北苦寒,卻非你這個皇子終身所待之地,”姚融望著他,慢慢道,“你自幼心純性和,對陛下更是情義深厚。此番還政局勢,你放心讓他獨自麵對?”


    司馬徽澀然苦笑道:“我還能為他做什麽?”


    “當前便有你可為之事,甚至如今是非你不可,”姚融一字一句道,“為他鎮守雍州,環衛帝都。”


    夜宴至子時散席,環繞宮城的洛水於月下汐汐流光,斑斕煙火浸沉過的夜空格外靜謐深遠。宮門大開,貴胄華衣聯袂如雲,婉轉笑聲染得涼風生溫。


    停於宮門一側的皂繒蓋車於軒麗富貴的車馬間搖晃馳出,悠悠駛上宮門前的禦道,湮沒於暗夜深處。


    車裏燭火熒熒,郗彥與商之查閱著南北送來的諜報,沈伊左顧右盼百無聊賴,從袖間取出一壺酒,一口一口慢慢飲著。


    “這酒是自宴上偷出來的?”慕容子野斜身倒在榻上,本是昏昏欲睡,一聞到酒香,立即睜眼橫了橫沈伊。


    沈伊無辜不已:“本就是我席上剩下的,怎麽說是偷?”


    “我不認識你。”慕容子野唾棄道。


    沈伊有美酒相伴,哪管他這幾句嘲諷,心中想起一事,對商之道:“尚,明日我們不能北上了。”


    商之微微一怔:“為何?”


    郗彥聞聲亦抬起頭,沈伊看了他一眼,慢慢道:“五日後,雲伯父和雲伯母要來洛都。”


    郗彥眸光一動,垂首輕輕笑了笑。


    慕容子野皺眉道:“先前不曾聽聞過消息,誰說的?”


    沈伊道:“我母親。”


    商之心中了然,回過頭望著郗彥,欲言又止。郗彥神色清淡,似渾然不察他的顧慮,提筆寫道:“這樣也好。你明日怕本來就走不了,苻景略那邊,你今夜得要抽空走一趟。”


    “何事?”


    郗彥書道:“他手下長史車邪,原是我的舊識。”


    作者有話要說:


    ☆、血蒼玉


    寂夜生寒,苻氏府邸燈影暗淡,樓閣瓦簷薄染涼霜,於月光下層迭浮現。內庭書房裏,苻景略正連夜處理尚書省積壓的公務,一時有家仆來報,言商之公子回府。


    苻景略微一沉吟,卷起手下帛書:“叫他來書房。”


    家仆奉命而去,片刻領著商之步入書房,辭退道:“主公,公子既回府,那我去收拾紫鞠廬。”


    苻景略頷首:“去吧。”


    待家仆腳步聲遠去,苻景略看向商之道:“自從任職國卿後你便一直住在慕容王府,今夜怎麽想著回來?”


    “有一事想請問老師,”商之盛了一盞熱茶遞給苻景略,撩袍於案邊坐下,“不知老師對新任雍州刺史可有人選?”


    苻景略皺眉:“慕容虔讓你來的?”


    “與義父無關,”商之言詞利落,並無遮掩,直截了當道,“老師的人選可是長史車邪?”


    苻景略捧著茶杯靠向身後軟褥,沉默一會,問道:“你覺得此人如何?”


    “他是老師的長史,老師該比我更加明白。”


    苻景略道:“車邪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雖於尚書省事務得心應手,不過年紀尚輕,資曆尚淺,更未有外任為官的經驗,”他話語一頓,看了看商之,“如果提他為雍州刺史,其餘朝中同僚未必肯服。”


    言下試探之意已然明顯,商之淡淡一笑:“老師不必多慮,若是老師的人為雍州刺史,義父會比誰都要放心。但如今的局麵怕不是輔臣的意願可以改變,明日朝上,做主的人將是親政的陛下。”


    “是啊,為師何嚐不知,”苻景略歎息,又道,“更何況車邪來曆神秘,若是將他推上那風浪之尖,為師也不放心。”


    商之鬆了口氣:“老師所言正是。”


    苻景略莞爾一笑:“看起來你似乎比為師更焦慮車邪的安危。”


    商之道:“畢竟是老師肱股,不敢有失。”


    苻景略笑而不語,飲了口茶,敲指於膝上靜默一瞬,忽道:“尚兒,你覺得趙王如何?”


    商之微笑:“老師的意思是――”


    苻景略輕輕點頭,歎道:“朝中已無更合適的人選。趙王司馬徽既俱才幹,又存忠心,若他為雍州刺史,四方心服。”


    “可如此一來,到時的司馬徽就不再是今日的司馬徽了。太傅姚融可是趙王之舅,老師放心?”


    “確實有憂慮,不過萬事利弊總共存,不妨走一步,再看一步,”苻景略放下茶杯,笑道,“再者,為師雖懷疑姚融,卻信司馬徽。”


    商之頷首,輕笑道:“除了放心司馬徽外,老師放心的怕還有一事。”


    苻景略笑起:“何事?”


    “司馬徽如今領宮城禁軍,一旦為雍州刺史,禁軍統領將軍一職空缺,”商之揚了揚唇,“諸人關心外局必有忽視,老師的長史於此時出麵,再恰當不過。”


    苻景略大笑起身,撫了撫商之的肩,感慨道:“知我者,莫過尚兒你。”


    紫鞠廬一切如舊,侍女早在浴池備好熱水。商之一夜疲憊,沐浴後躺在榻上正要休息,忽聞窗外夜風大起,卷飛的枯葉簌簌撲打上木欞窗扇。


    商之睜眼望去,隻見一抹纖瘦的身影映上潔白的窗紗,正於房門外慢步徘徊。


    他皺了皺眉,披上狐裘,下榻打開門。


    見他出來,門外的少女竟似被嚇了一跳,慌道:“尚……哥哥。”


    “子緋,”商之看著她,“既然有事找我,為何不敲門?”


    子緋抿著唇,皎潔的月色照上她秀麗的麵龐,清晰映出了那頰側的淺淺緋紅。她輕聲道:“我……我聽薊叔說尚哥哥回來了,來看看你。”


    “隻是來看我?”商之笑著搖頭,“丫頭,有事便說。”


    子緋猶豫了一陣,硬著頭皮道:“尚哥哥可有治掌傷的藥?”


    “誰受傷了?”


    “他……”子緋期期艾艾了好一會,垂首道,“有人胸口受了一掌,吐了好多血。他說沒事,可我按尚哥哥之前教的脈象來看,他內髒分明是受傷了,卻又不肯受別人醫治。”


    “胸口受了一掌?”商之想了想,入屋戴了麵具,穿好衣袍。再出門時,對子緋道:“帶我去見車邪。”


    “嗯。”子緋立即答應下,拽地紅裙一飄,轉身走了幾步,她才覺不對,回首羞澀道:“尚哥哥……怎知是車邪受傷?”


    商之微笑:“除了他,還有誰會讓你這般擔心?”


    子緋俏臉燒得更厲害,輕輕低了低頭,腳下愈行愈急。


    西園書房裏燈燭明照,車邪寫罷一卷信帛,正欲出門,卻見冷月清光下,子緋領著商之急步而來。


    車邪暗歎一聲,背在身後的手向左側長廊揮了揮,見灰影閃沒於夜色中,他才踱步上前,揖手道:“見過商之君。”


    “車邪,”子緋笑道,“商之哥哥好不容易回府,我請他來為你治傷。”


    涼月下,車邪清俊的眉眼似瞬間蘊上一層霜霧,看不分清的犀利。


    “區區小傷,何勞國卿貴手。”


    “無論傷是大是小,子緋說要緊的,我這個兄長當然要來看看。”商之一笑,自行繞過他,步入書房。


    車邪無可奈何,隻得跟著他回到房內。


    商之按過他的脈搏,沉吟道:“出手之人掌力奇詭,內勁霸道。長史何時與這樣的高手結怨?”


    “是啊。”子緋滿是擔憂地看著車邪。


    車邪渾身不自在,又不忍子緋擔心,解釋道:“一時錯手,倒非結怨。”


    商之於一旁匆匆寫就藥方,遞給子緋,囑咐:“去找薊叔拿,藥材府裏都有,一日兩次,早晚各一。”


    子緋看了看藥方,對車邪道:“那我現在讓人連夜熬了,明早你就喝。”


    “好,”車邪頷首,眼看子緋轉身出了西園,方透了口氣,轉而對商之道,“商之君今夜來找我想必不止是為了子緋?”


    “長史以為呢?”


    “瀾辰認出了我,該和你說過了我的身份。”


    商之靜靜看著他:“仍不止。”


    車邪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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