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便是在行宮給夭紹密信的人,”商之冷笑,“身上這一掌,想是那夜拜蕭少卿所賜。”


    燈燭下,車邪臉色沉靜似水,聲色不動道:“原來商之君那日也在。”


    “你混入北朝到底有何企圖?”商之盯著他,緩緩道,“還有阿彥和少卿的身份……連當事人都不知曉的往事,你如何得知?”


    車邪不語,輕輕皺起的眉間似存為難。


    商之猛地起身,朝門外走去。


    “尚!”車邪脫口喚出。


    “果然,”商之輕笑聲涼,回眸看著他,鳳目映著燭火,光芒閃動,“你什麽都知道……不對,該是謝太傅什麽都知道才對。”


    “無論如何,我存心不惡,”車邪低聲道,“我要走的路,與你們沒有二致。”


    “我憑什麽信你?”


    車邪麵色發青,冷笑道:“你以為當年的事唯牽連了你們獨孤氏和郗氏麽,我們謝氏何嚐不是父死子悲?你們自有你們的仇,我們也自有我們的怨。”


    商之在他的憤慨下沉默良久,忽然道:“她知道嗎?”


    車邪看了他一眼,搖頭:“若她知道,就不是今日的夭紹了。我是長兄,謝氏的事自有我一力承擔,無須她和七郎。”


    商之唇邊勾起細微的弧度,又道:“那麽子緋呢?你是真的喜歡她,還是因為她是老師唯一的女兒?”


    車邪身子一顫,墨紫衣袍襯著他瞬間蒼白的麵色,透出不見血氣的頹然。


    “若將來有可能,我定不負她。”他閉上雙目,輕聲道。


    “但願如此。”商之微微歎氣,轉身離開。


    豫征元年十一月初,永寧城外飛虹橋斷裂一事鬧得滿朝風雨。雍州刺史令狐淳獲罪貶職,降為庶人,充軍塞外。趙王司馬徽擢為新任雍州刺史,進位車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尚書省長史車邪領禁軍統領,賜封上軍將軍。


    親政初始,隱忍十餘年之後的爆發,北帝司馬豫每一步都行得格外沉穩小心,雖是雄心勃勃、意氣淩雲,但革舊除弊的舉措卻多數緩慢推進,朝廷一時劍拔弩張的局勢在不知不覺中漸漸緩和,執政之路看上去竟是出乎意料的順利。


    “司馬徽上折子說已在修補飛虹橋,不出三月便可通行,”文華殿暖閣,司馬豫拍著商之的肩道,“畢竟是舅父往日的功業,你現下可安心了?”


    商之頷首一笑:“是。”


    “拓跋軒可曾自雲中再來信?”


    “有信,”商之話語微頓,“柔然和匈奴戰場向南轍轉,愈來愈接近鮮卑草原。”


    司馬豫沉吟:“北賊們究竟圖謀什麽?你何時啟程回雲中?”


    “後日。”


    司馬豫歎息道:“但願這次並無災難再落在鮮卑族人的身上。尚,若是雲中真的開戰,朕雖有心,怕也無力支援,即便慕容虔統掌軍權,也不能擅動北朝兵馬。草原的一切,隻能靠你自己。”


    “臣知道。”


    司馬豫負手走近窗外,寒風迎麵拂來,讓他倏然記起一事。斟酌了片刻,他才緩緩道:“太後前幾日和朕提及裴縈,說想將她許配給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商之吃驚不小,上前一步道:“陛下,臣的血仇陛下再清楚不過,怎麽可能娶裴氏女子?”


    司馬豫望著他,有些疑惑:“你對阿縈……”


    “並非兒女之情,”商之解釋道,“隻因她當初在濟河之上為了救我落下病根,這些年我不能不顧。”


    司馬豫沉默一會,低低歎了聲:“如今太後對你和裴縈的婚事是殷殷期待,朕此刻難以為你開口。”


    商之道:“臣明白,臣自己去說。”


    司馬豫輕輕頷首,白雲蔽遮陽光,陰暗下來的天色一瞬沉落眼底。他忍不住冷笑道:“舊時舊日,今時今日,我們都還得忍。先前那些人降於朕身上、獨孤滿門、鮮卑一族的磨難,朕將來必定如數奉還。既讓朕活著,就定有將來雪恥之時。”


    商之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司馬豫笑道:“朕知道你要勸什麽。但家族之仇和君心仁義並無衝突。奸佞不除,忠良蒙怨,何談清明天下?”


    “的確是這樣,”商之亦是一笑,“不過他們既能容陛下為尊,就定然會有無所顧忌的退路。陛下如今不過剛剛前進了一步,前方迷霧重重,失一步萬丈深淵。趙王雖是對陛下忠心,但外任藩王自古都難免羽翼漸豐後滋生禍心,而康王當時年幼,如今也已成人,陛下不可掉以輕心。”


    司馬豫點頭笑道:“不論兄弟之情,亦或君臣之義,朕心裏都分明得很,你放心。”


    黃昏時分,落日餘暉蘊蘊灑照宮廷。


    此刻的延嘉殿極是安寂,偏殿裏,諸人環繞著坐於窗旁下棋的二人,摒息不語。


    玉棋落盤的叮當聲輕輕回蕩在殿壁間,半日,圍觀的諸人發出一聲整齊的感歎,紛紛道:“太後好棋!”


    裴媛君卻無動於衷,淡然看了一眼坐於對麵的紫衣少女,眸中微現出一絲笑意――這孩子絞盡腦汁思著棋局的模樣像極了記憶中的那人,蹙著眉,抿著唇,微微紅起的麵頰透著一絲無論如何也不會輕易認輸的倔強。


    往事一幕幕似正重歸眼前,她不覺怔怔,獨自出神。


    夭紹許久才落下白子,欠身道:“勞太後久等了。”


    “無礙。”聲音一出,言中的溫柔之意令裴媛君也甚覺不自然。一時心神難定,黑子於沉浮不安的回憶中倉猝入盤。


    夭紹訝異地看了看她,慢慢按下指間棋子。


    縱使神不守舍,對裴媛君而言,一瞬便已是生命的奢侈。靜下心後的棋路,招招緊迫,直逼得本就勢弱的白子愈發潰不成軍。


    “顧姐姐,看來這丫頭並不曾得你棋藝真傳,”裴媛君望著站於明妤身側的舜華,笑道,“當年你可是東朝數一數二的國手。”


    舜華微微一笑:“何談教郡主下棋?舜華已很久沒有碰過棋子了。”


    “我看明嘉郡主的棋藝倒是極好,無窮生變,雖然弱勢,但到此刻也不見她輸啊,”晉陽於一旁插嘴,又拉了拉裴縈的手,“縈姐姐,你說是不是?”


    “我不甚懂棋。”裴縈小聲道。


    夭紹抬眸,望著她二人盈盈一笑。


    過得片刻,殿外有內侍捧著一個錦盒進來,稟道:“宮中庫府總管已將血蒼玉送來了,太後可要過目?”


    裴媛君頷首:“拿來吧。”


    茜虞接過錦盒打開,奉到裴媛君麵前。


    錦盒中,一對血蒼玉狀如怒放芙蓉,色澤瑰麗,霞光下更是流彩萬千,耀人雙目。


    裴媛君含笑點頭:“極好。”


    晉陽與裴縈各自盒中執起一枚血蒼玉,來回把玩,不忍釋手。


    晉陽舉佩對著霞光細細地看,喃喃道:“聽說這血蒼玉是上古神物,可治百病。”


    “是麽?還有這種傳說?”裴縈好奇,“怎麽治?”


    剛剛落下棋子的夭紹聞言亦抬起頭,看著那對玉佩,移不開眼。


    “我不知道怎麽治病,我隻知道縈姐姐不必驚羨,”晉陽奪過裴縈手中的玉佩,嘻笑道,“這可是母後給你和國卿大人的成婚之禮。”


    “死丫頭!”裴縈蒼白的麵頰難得浮現一絲紅暈,狠狠跺腳,捂住晉陽的口。


    裴媛君任其胡鬧,悠然落子盤中,對怔自恍神的夭紹笑道:“郡主,你這局可是輸了。”


    “是,太後好棋。”夭紹垂首,咬著唇,緩緩將棋子放入匣中。寒風不知從何處吹入殿間,凍得她雙手倏然冰涼。


    下完棋,宮中嬪妃們仍湊在一起熱鬧,裴媛君今日難得地好興致,命茜虞取出青州剛送入宮中的新茶讓諸人品識。


    晉陽不耐這般風雅的事,拉著夭紹和裴縈辭別諸人,離殿朝液池走去。剛走出延嘉殿前的廊廡,迎麵卻見商之與慕容子野並肩行來。


    “子野!”晉陽歡喜,“你怎麽來了?”


    慕容子野嘖嘖奇道:“公主殿下,不是你讓人帶信給我,說找我有事?”


    “我沒有!”晉陽一口否認,慕容子野盯了她一眼,轉身便要走,晉陽忙鬆了夭紹和裴縈的手,上前狠狠拽住他的衣袖。


    慕容子野懶洋洋回頭,傲慢道:“怎麽?”


    晉陽紅了臉,用力將他拉走,低聲道:“去我殿裏再說。”


    晚霞下,剩下的三人默然站在假山之畔,一時相對無言。


    “你怎麽來了後宮?”終是裴縈先開了口,望著商之,眉梢眼底盡是欲語還休的溫柔之色。


    商之看了一眼夭紹,回道:“臣來找太後。”


    裴縈知道他必然是聽說了婚約之事,一時揪著指間絲帕,很是緊張不安,輕聲道:“為了何事?”


    商之無法言語,隻靜靜望著夭紹,鳳眸間微微流露出躊躇之意。


    夭紹淺淺揚起唇角,暮風吹拂麵龐,隻覺眼眸間澀澀生疼。她對商之福了福身,道:“我還有事,先行一步,兩位慢慢談。”言罷,紫衣於霞光下流逝迅疾,恰如煙散,頃刻便消失眼簾。


    商之微微歎了口氣,收回目光,自袖中取出一個玉瓶遞給裴縈。


    裴縈一怔,隨即柔聲道:“藥我還有。”


    商之道;“我近日將離開洛都,不知何時回來,你先留著吧。”


    裴縈擔心不已:“你要去哪裏?”


    “北疆。”


    “那裏戰亂……”


    “是,所以不一定能回來,更說不準何時回來,”商之望著她的雙眸,緩緩道,“阿縈,婚事我已聽說。我不能應。”


    裴縈容色一變,咬唇盯著他許久,才輕聲道:“我可以等。”


    “何必呢?”商之微微笑道,“我身上承擔許多,並不是你能麵對的。而且我和你之間義大於情,這些年我為你治病,許讓你對我有了依賴的錯覺。”


    “不,不是這樣……”裴縈身子顫抖,撫著起伏不定的胸口,喘息道,“商之君,我……”


    商之忙扶著她坐在一旁石上,抬袖將一枚藥丸喂入她嘴中,看了她半晌,直待她氣息平穩,方道:“忘了我吧。”


    “為什麽?”裴縈終是忍不住淚眼朦朧,囁嚅不甘。


    “這是命,”商之言詞無奈,回眸望了眼夭紹離去的方向,又淡淡一笑,“也是心。”


    延嘉殿今日妃子齊聚,並非說婚事的時機,商之聽了內侍的提醒,隻得回避退下。出了紫辰宮,在通往景風門的漢玉甬道上,隻見濃濃霞光包裹著一人纖柔的身影,高髻玉帶,紫衣依舊,卻非方才的宮裙,而是一襲男兒長袍。


    商之上前道:“你怎麽在這裏,還換了男裝?”


    夭紹正低著頭想心事,忽聞他的聲音似被嚇了一跳,看了他許久,好一會兒才輕輕淡淡出聲道:“怎麽是你先出來?我本來在這裏等子野的。”


    商之道:“等他做什麽?”


    夭紹側過身,望著宮門:“當然是帶我出宮。”


    “去找阿彥?”


    “嗯。”


    商之隻覺她今日沉默得異樣,不禁仔細打量了她幾眼,說道:“走吧,我帶你出宮。”


    他轉身便行,暮光間飄行的黑衣如此孤寡淡漠,夭紹跟在他身後,久久凝視著他的背影,心頭竟若有若無地飄出一絲酸苦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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