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麽?”商之終是忍不住放慢腳步,輕聲問道。


    夭紹抿唇不語,別過臉以衣袖拂過麵龐,快步朝宮門走去。


    商之卻頓了腳步――方才那在霞光下一閃掉落的晶瑩浮光閃爍,清晰落入了他的眼眸,也就此沉沉墜入了他的胸口。


    夜色漸深,月光穿漏紗雲,銀暉漫溢將滿城雕甍盡納其中。采衣樓後的莊園此刻清幽安靜,涼風拂過,馥鬱梅香漸透深庭。


    竹林之畔書房間燈燭高燒,郗彥坐於書案後看著書簡,夭紹給他磨了滿滿一硯台的墨,靜靜伏在案邊,雙眸望著跳躍不止的燭光,心事重重的模樣。


    鍾曄送點心進來,問道:“郡主晚膳不曾多吃,餓了沒?”


    “不餓,”夭紹坐直身,拿起一塊點心送至郗彥唇邊,“你未吃晚膳,該餓了。”


    點心貼著唇邊,郗彥抗拒不得,隻得張嘴咬過,又麵無表情地繼續看著手上書


    夭紹一塊塊喂過去,郗彥一塊塊吃完。


    鍾曄見此狀老懷欣慰,恨不能一霎涕淚橫流。如此一想,眸間濕潤竟真的禁不住掉落,他忙抬起衣袖,側首擦過眼眸。


    “鍾叔?”夭紹困惑地看著他,“你怎麽了?”


    “鍾曄是高興,”昔日的沙場虎將如今滿心細膩的傷感,歎道,“郡主與少主如今能在一起,終不負當年主公和謝公子的一番用心。”


    夭紹不明白:“他們有什麽用心?”


    “當年謝公子以月出琴――”


    鍾曄正欲說出往事,目光瞥過郗彥冰寒的容顏,心中一突,驀然住口。


    “月出琴如何?”夭紹卻聽得愈發疑心,緊緊盯著他。


    鍾曄歎息,欠了欠身,退後幾步至門邊,轉身離開。


    “方才鍾叔要說什麽?為何講了一半便住了口?”夭紹回頭看著郗彥,目光探究。


    郗彥搖搖頭,淡淡一笑,垂眸繼續看書。


    作者有話要說:


    ☆、長河風浪


    豫征元年十月十三,晨間巳時,煦陽和風,碧霄無垠。


    洛都城北,十裏柳道枯木蒼蒼,駿馬馳過,滿目黃土飛沙。送別亭裏,石進為令狐淳斟上最後一杯酒,端送到他麵前。


    “侯爺請用。”


    “什麽侯爺?”令狐淳擊案而笑,舉杯飲盡,“我已是庶人了!”


    石進難忍心酸,眼簾低垂,沉默不語。


    令狐淳起身,環望四周孤寂、冷風拂柳,感慨道:“這些年跟著我不曾讓你有過片刻悠閑,也不曾讓你享受什麽富貴榮華,可到頭來,卻唯有你記得我令狐淳。”


    石進道:“侯爺也莫要如此氣餒,雍州子民絕不會忘記侯爺的功績。”


    在雍州的功績?令狐淳難免又想起飛虹橋,自嘲自悲,一笑置之,舉眸望向遠處巍峨高聳的青石城牆,沉沉吸了口氣――一朝成敗,半生名祿功過本該化為煙雲消散,可胸口間卻依舊有濤浪起伏,豪情難泯。他歎道:“去塞北充軍也好,我本就是一介武夫。什麽雍州刺史、魏陵侯,高處廟堂的舉步維艱生生折煞人,我原就不會應對自如。遲早還是要回到刀光劍影的烽煙裏,殺敵衛國,不枉男兒。”


    他回頭看著石進:“你今後有何打算?若願意,我可書信將你薦給裴相。你謹慎多智,自可獨擋一方。”


    石進捋須微笑:“多謝侯爺。屬下不似侯爺壯誌,願歸隱田間,聊慰此生。”


    “世間看透名利榮辱的能有幾人?”令狐淳由衷感慨道,“你做此決斷,自有大智慧。”


    兩人在亭中未說幾句,遠處等候在柳道旁的四位差役已耐不住上前催促,令狐淳隻得負上枷鎖,坐回囚車中,辭別石進離去。


    車輪滾動,一路風塵。路旁洛水靜流,冬陽下的波麵瀲灩浩淼。令狐淳不堪光芒刺眼,雙目微眯,仰望著那隱隱飛逸於青天邊際的高殿金闕,默然思念著他在洛都宮廷裏唯一的牽掛。


    行過三十裏,時已正午,囚車至濟河之畔。


    濟河源起隴西天水,橫流北朝,經涼州、雍州、翼州,於青州之東匯入大海。令狐淳要自洛都北上充軍塞外,必要先渡此河。


    差役招來小舟,幾人換車登船,揚起白帆,引流北上。


    濟河水麵極其遼闊,舟行至河中,但見茫茫白浪奔流向東,水天接壤,不分邊際。小舟飄行在潮浪之尖,乘風顛簸,搖搖晃晃。四周濤聲翻嘯,冬日的江風更似利刃般割人麵龐,四位差役卻能苦中作樂,坐在甲板上喝酒聊天,言笑頗歡。


    令狐淳獨自盤膝坐於舟頭,閉目養神。


    不知何時,身後的說笑聲乍然而止,驚風掠飛耳畔,帶著異樣的銳利和殺氣。令狐淳雖負枷鎖,武功卻還在,醒覺之際翻身而起,險險逃過迎麵刺至的寒芒。


    轉過身,才見四名差役已橫七豎八倒在甲板上,劍痕滑過胸口,流血暗黑,一招斃命。


    一見那殺人手法,令狐淳腳下踉蹌,渾身冰涼。


    未及他回神,左右各蕩起錚嚀劍聲,陽光下利鋒沾滴血澤,妖詭難辯,破風而來。


    “嘶”一聲長劍刺入左臂,痛楚漫溢腦海,令狐淳雙目灼紅,憤怒、痛心、悔恨、不甘種種思緒勃然湧動,聚成一聲驚天厲喝,肩上木枷砰然震碎,他劈手奪過入臂長劍,淩厲劍光刹那直沒身旁黑衣人的頭頂。


    黑衣一閃,幽如鬼魅,縱是身後中劍,那人亦矯捷躍起,跳入河中。


    江浪滔滔澎湃,將微微漾起的殷紅瞬間衝散。


    令狐淳橫臂執劍,站於船舷處,山嶽之穩。


    舟上另一位黑衣人腰間係著根藍色玉帶,負手而立,姿態悠閑。


    令狐淳冷笑道:“鄙人好大顏麵,竟勞幽劍使首領親自出馬!”


    “知道就好。”說話之人輕輕一笑,衣袂振飛,刺向令狐淳的長劍在麗陽下湛起凜凜雪色,旋繞而起漫天劍網,犀利絕倫,霹靂奪命。


    令狐淳重哼,飛身飄起,劍法靈活如遊蛇,破出密網重圍,反攻上前。


    “好功夫!”黑衣人笑讚。眼看令狐淳劍尖已刺至他麵前的黑紗,黑衣卻疏忽一閃,瞬間不見。令狐淳皺眉,突聞身後一聲輕細的歎息,肩上隨即被人一掌拍上。


    掌勁摧心斷脈,狠辣非常。令狐淳頓覺胸中氣血翻騰,猛然吐出一大口鮮血,身子前傾,無力跌入滾滾濤浪中。


    冬日的河水冰涼徹骨,更何況雙腳還被鐵鏈所捆,令狐淳縱然存著最後一口氣,卻也難逃四麵八方浪潮激蕩。愈掙紮,愈下墜,寒水窒悶呼吸,神思漸漸消散,令狐淳隻覺魂魄縹緲歸去,心生絕望之時,忽有人抱住了自己的腰,托著自己往上浮去。


    絕處逢生的喜悅未曾湧上心頭,胸口劇痛已然難抵,令狐淳咬牙支撐了一瞬,終是昏死過去。


    潮來潮去,浪拍艙壁。


    波濤跌宕的嘩然輕響不絕蕩漾耳邊,令狐淳靈台清明時,隻覺一股冰澈之氣幽然流轉五髒六腑,生生鎮住了那狠厲霸道的掌傷。


    睜開眼,有彤燃霞光徐徐點亮雙眸。


    令狐淳順著光亮望去,但見身著一襲飄逸白衣的男子靜佇窗旁,金冠束發,流綢似水,那背影高大修長,襯著蔓染水天的絢爛霞彩,天神般姿儀絕世。


    令狐淳恍惚起來,刹那隻恐自己已身處隔世仙台。


    “瀾辰,魏陵侯醒了。”一旁突然有人輕聲笑道。


    這聲音如此地柔和雅致,依稀是在哪裏聽過。令狐淳茫然四顧,這才瞧清自己是躺在一間艙閣的軟榻上。而遠處的書案邊有青袍公子淡然而坐,容顏溫潤俊美,並不陌生。


    公子身側站著位紫衣少女,輕紗半遮住了麵龐,露在外麵的一雙明眸光華清澈,正仔細打量著自己。


    “雲憬?”令狐淳吃驚,“是你救了我?”


    “不然呢?”紫衣少女含笑的目光十分靈動,指了指地上沉沉鎖鏈,“難道你以為自己身受重傷,還能拖著一堆鐵鏈從十丈河水下浮上來?”


    令狐淳喟然歎息,掙紮著想起身,無奈身子虛脫,隻得臥榻道:“今日得雲公子救命之恩,令狐淳感激不盡。可惜是如今這番境地,卻是無以為報。”


    郗彥唇角微揚,自不言語,看著他的眸色冰涼而又沉靜。


    “令狐淳,你覺得我們是無事遊玩濟河,不過順手救你一命?”


    冷冷飄入耳中的聲音帶著冰霜般的寒氣,令狐淳氣息一窒,側首尋聲,方見窗旁那人已轉過身,嫣紅落霞映染銀麵,透著血魄般的瑰麗妖魅。


    “國卿?”令狐淳怔住。


    商之目光冷淡,看著他:“你一出洛都便是性命堪虞,自己還不知道麽?可是人人如你枉存仁慈,不知斷後絕憂?”


    令狐淳默然,想起舟上那黑衣人的絕殺無情,目中漸露出認命的頹敗,歎了口氣:“諸位今日救我性命,想必不是舉手之勞、抑或積累陰德這般簡單?”


    “還不算太笨,”商之冷笑,自袖間取出明黃帛書遞給他,“這是陛下的旨意。”


    令狐淳摒住呼吸:“陛下?”接過帛書看罷,他的臉色不由乍青乍白,目光亦慢慢變得僵滯,費力道:“十三年前……八年前……那些事我都已忘了。”


    “當真都忘記了?”艙閣門被人推開,鍾曄捧著茶壺進來,望向令狐淳緩緩而笑,“若真忘了,那日在刺史府一劍與我算恩怨的人又是誰?”


    令狐淳怫然不語。


    商之輕笑道:“時至今時今日,你莫非還是要護著舊主子?”


    令狐淳閉上雙目,執著聖諭的手緩緩垂落,卻並不辯解。


    “令狐淑儀被貶冷宮之事你可曾聽說?”商之不急不徐道。


    令狐淳冷笑:“不正是陛下所賜。”


    “那你可知令狐淑儀其實已夢熊有兆?”


    令狐淳猛然睜眼,拽住商之的衣袖,恨恨道:“既是如此,陛下還要廢了我兒?”


    “正是因為如此才要讓令狐淑儀居住冷宮,”商之唇弧微勾,望著他道,“你還不知當今太後和陛下的關係麽?若是讓令狐淑儀有孕之事傳入延嘉殿,最後將是何種局麵你該明白。”言罷,他又取出一卷錦帛,“淑儀親書,魏陵侯可還有心看一看?”


    令狐淳奪過錦書,匆匆一瞥,懨懨無神的雙眸倏然發亮。


    “一旦皇子出世,淑儀自可複位,魏陵侯也自不複罪名,”商之循循善誘道,“如今相比裴行,與你親近一些的,怕還是陛下。侯爺認為呢?”


    令狐淳沉思許久,雖已動心,卻終是搖頭:“陛下未必可成大事――”


    “成與不成那是後事,”商之打斷他,“隻是如今即便你不說,怕也難逃幽劍使的追殺。這般心狠手辣、不留後路的人可值得你性命相托?侯爺自命血性男兒,當年獨孤滿門皆滅,是冤是罪你心知肚明,這些年你當真就活得如此心安理得?”


    “確實難安,”令狐淳自嘲一笑,既而咬牙道,“我願寫出所知一切往事,不過丞……裴行心思重重,當年之事我所知亦並非全部。”


    “說你所知便可,”一言落定,商之眸間卻暗色湧起,悲喜不辨,淡淡道,“筆墨在側,靜侯陳書。”


    令狐淳道:“寫之前,我想與雲公子單獨說幾句話。”


    商之望向郗彥,郗彥正執著茶杯靠近唇邊,聞言亦是一愣,既而輕輕頷首。


    “我留下陪公子。”鍾曄道。


    見令狐淳並無異議,商之與紫衣少女對視一眼,轉身出了艙閣。


    “魏陵侯有話但說無妨。”郗彥無法言語,自是鍾曄為之開口。


    令狐淳艱難地撐臂起身,雙眸緊緊盯著郗彥,銳利深邃的目光仿佛要看穿他的魂魄。


    郗彥無動於衷,慢慢飲著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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