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拐出街巷,前麵道路幽靜。偃真騎馬行至車側,好與趕車的鍾曄交談。


    “長孫倫超說三日之內便有消息,你看可能不可能?”


    鍾曄目視前方夜色,輕歎:“聽他的語氣,該沒有問題。你現下可以著手安排先去色楞格河探路的人了,得盡快找到賀蘭柬說的那條秘道,我們才好北上。”


    “這是自然,”偃真道,“隻是看你方才看倫超時神色不對,倒似是舊識重逢。”


    車頂懸落的風燈灑出微弱的光線,鍾曄笑意朦朧:“我和他確是舊識。”他背靠向車廂,壓低聲音道:“公子,二十五年前,謝太傅有學生名孫超,在江左求學五年,後又離開。當年主公等人俱是當今陛下還是太子時的伴讀,因此常去謝府問教,與太傅感情深厚。孫超那時正住在謝府,我跟隨在主公身邊,曾與這孫超有過幾麵之緣。隻是今日再見,他卻成了柔然駙馬長孫倫超,當真是世事難測。”


    車廂裏燃起燈光,片刻,一張帛書遞出來。


    “那沈少孤豈非也與他是舊識?”


    “這我倒不甚清楚,”鍾曄道,“沈少孤比主公他們要年幼七八歲,當時不過是個孩童,被沈太後養在宮裏,甚少有機會去謝府。”


    此話一落,車廂裏再無動靜。


    偃真忍不住問道:“公子,郡主的事……”


    車廂裏傳出輕聲歎息,帛書再次遞出,卻是寫道:偃叔先回采衣樓,鍾叔與我夜行一趟王府。


    此王府,自是指長靖的新邸。


    .


    長靖從宮中搬住王府已有半月,每日登門恭賀的官員貴戚數不勝數,不過來訪之人大都由女官和家臣擋下,身份地位重要到需讓長靖親自招待的人可稱寥寥無幾。


    這日入夜,前府依舊貴胄盈門,內庭裏,長靖辦完政事,被醜奴糾纏不過,正教她下圍棋。


    燈燭下,醜奴對著棋盤咬唇苦思,一派認真。長靖邊飲著茶,邊端詳她,笑道:“阿奴兒,你這次回來轉了性啊,怎麽突然對漢人的琴棋書畫感興趣了?”


    醜奴想棋路想得入神,對她的話置若罔聞。長靖好笑,待醜奴慢吞吞落下一子,又將話問一遍。


    “我,我這次在軍中遇到了一個人。”醜奴臉頰輕輕一紅,揪著辯發害羞半日,才輕聲吐訴出來。


    “一個人?”長靖拈著棋子的手微微一頓。


    “是啊,”醜奴托起腮,唇角輕揚,明眸似水,斟酌半響後,才這般說道,“阿姐曾去過江左,說那裏煙雨山水,明秀雋永。還說那裏的男兒是玉樹臨風般清俊,翩若驚鴻的優雅。他……他,便是這樣的人。”或許比之方才的形容,那人風姿應該更甚。柱國說他是獨步江左的雲郎,那麽風采也該是江左兒郎中的第一人了?


    醜奴想起那日營中所見的素袍俊顏,正自憧憬,卻不知坐於她對麵的長靖早已雙目失神,臉色蒼白。


    “公主,”有女官疾步入室,稟道,“有客求見。”


    長靖淡淡道:“何人?”


    女官遲疑看了眼醜奴,俯身在長靖耳邊低語了一句。


    “啪嗒”,長靖手指一顫,夾在指間的棋子猝然跌落入盤,怔了片刻,方深吸一口氣,對醜奴笑了笑,“你先琢磨著,我待會再來陪你。”言罷,不顧醜奴一臉茫然,起身出門。


    待到了偏廳暖閣,望見那玉身長立的身影,長靖縱是準備得再從容,卻還是在一霎怔忡。俊顏溫美,與百轉千回的思念相疊。錦裘玉帶,明月清風,人分明近在眼前,卻透著遙不可觸的虛緲。


    這樣的疏離,即便非他有意為之,卻也叫她不勝心寒。


    她和他之間,何止千裏之隔?


    “雲公子可是貴客。”長靖含笑步入暖閣。


    正欣賞著牆壁上圖卷的郗彥聞言轉過身,揖手行禮。長靖伸手虛扶,盯著他的麵龐,輕道:“公子別來無恙?”


    郗彥淡然一笑,垂落雙手。


    “看來我真是多此一問,公子孤身入敵營,雄辯柱國,以一柄寶劍輕易換得鮮卑後顧無憂,如此飛揚神采,又怎會不好?”長靖眼波流轉,笑語深長,抬了抬手,“公子請入座。”又命侍女準備了紙筆,她才又問道:“公子深夜到訪,所為何事?”


    鍾曄看了郗彥一眼,從旁遞上錦盒,道:“我家公子是前來恭賀公主封王的。”


    “是麽?”長靖望了望錦盒,目光沉著,慢悠悠啟唇道,“雲閣商事天下,盈利之道總是精通,似乎公子每次贈人禮物都不是什麽好事罷。好比送劍給柱國,再好比……兩年前。那時長靖也是一時不察,公子不過以區區一對玉玨的代價,便取走了我柔然王室的至寶熠紅綾。以小博大,總是商人擅長的事,公子更是其中翹楚。長靖歎服公子的本事,但也害怕公子的手段,今日這賀禮――說實話,長靖還真不敢收。”


    郗彥笑顏清淺,聲色未動,隻接過侍女遞來的酒盞,低頭慢飲。


    “公主言重了,”鍾曄垂揖,“除去道賀外,我家公子的確有句話想問公主。”


    “什麽話?”


    鍾曄直截了當道:“公主可知道明嘉郡主的行蹤?”


    “明嘉郡主?”長靖語氣倏忽平淡,避去了任何起伏,將話說得甚是寡然無味,“雲公子今夜莫不是又來責對我的吧?上次離開洛邑後,我可再未向她動過手。不錯,當日我是跟隨她到了範陽,不過後來母親召回,便先離開了。”她看了眼郗彥,想了想,不禁緩緩笑起,“看你們這般緊張,她是出事了?怎麽,東朝郡主一出事,雲公子便來找我了?想來我在你心裏的形象好得很啊。”


    最後一句話字音甚重,幾乎是咬牙切齒而出。


    郗彥微皺起眉,將酒盞放下,抬眸望著她。


    長靖毫無退縮地回望,眸色澄清,隱現厲芒,雖唇邊仍噙著笑意,麵容卻已冷如冰霜。


    鍾曄上前兩步,將錦盒打開:“公主請看。”


    錦盒裏不過一卷帛書,字跡俊灑蒼勁,矯若遊龍。長靖目光微微一亮:“公子這是何意?”不過一瞬,適才的鋒芒已蕩然不存。


    “鮮卑與柔然休兵十年的盟書,”鍾曄道,“此乃鮮卑主公親筆所書,不比上次我家公子與柱國所簽的臨時盟約。鮮卑大敗匈奴,千裏草原,鐵騎威盛,漠北已無部族可與之抗衡。公主雖被封為王,但柔然朝野似乎並不甚融洽。若內外皆敵,公主可曾想過,柔然因此或會劫難難逃?”


    長靖麵無表情:“閣下是在威脅我?”


    “不敢,我們是誠心而來。”


    長靖默然,半響一聲冷笑:“你們為何就認定明嘉郡主在我這裏?”


    郗彥怔了一怔,看她良久,忽然撩袍起身。


    鍾曄歎息,取回錦盒:“公主若改變心意,可來雲閣找公子。”


    長靖望著兩人離開的背影,想要張口,卻發不出聲音,身體一時僵冷如冰石。燭光漸在眼前模糊,朦朧中,她隻望到那玉青的衣袂於門扇旁駐足一瞬,旋即又飄然而去,再未回頭。一室漫長的靜寂,成了錐心刺骨的煎熬。長靖枯坐室中,手緊緊握成拳,複又慢慢展開。


    “阿姐。”醜奴不知何時走入暖閣,跪坐在她身邊,手指摸過長靖的麵頰。濕潤,冰涼。


    “你哭了,”她輕輕依偎著長靖,歎道,“阿姐你也喜歡他啊。”小丫頭語氣悵然,不知藏了多少憂愁。


    “阿奴兒……”長靖動了動唇,卻說不出多餘的話。


    醜奴看著她,躊躇道:“阿姐,三日前你從城外帶回來的那個姑娘……就是雲公子要找的人吧?”


    長靖身體一僵,片刻後微笑垂首:“阿奴兒,你會去告訴他麽?”她話語輕柔,似在引誘,而眉梢眼底溢滿撩人的嫵媚,魅惑入蠱,怨恨成毒。


    那神情古怪得甚,看得醜奴不禁一個激靈,連連搖頭。


    長靖歎了口氣,望著燭火,喃喃道:“他若低聲下氣求我,我或許會考慮將人還給他,偏他要這般強硬……”她搖頭,複又笑靨如花,“我亦無所謂,至多一拍兩散,隻要他舍得。”


    閣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侍衛急急闖入,神色驚慌:“公主……”


    長靖蹙眉,侍衛的話頓時止住。


    長靖轉目看醜奴:“阿奴兒,你先回去吧。”


    醜奴一愣,隻見長靖與那侍衛走出閣外,不知那侍衛低聲說了什麽,長靖麵色頓變,忙朝庭中假山走去。


    月色清淺,樹蔭深深,假山亂石堆砌,毫無章法,長靖與侍衛走入石間,轉眼便不見身影。


    醜奴心思一動,欲追上去看個究竟,豈料腳步剛移,便被暖閣裏兩名侍女鐵箍般鉗製:“公主交代,夜已深,小郡主該歇息了。”


    .


    石道狹長,九曲環繞,密封不見天日。當月光再次鋪灑眼前時,已是半個時辰後。長靖走出甬道,身後石門轟然落地。身前陡坡,石階百層,直通山頂樓閣。樓閣背臨懸崖,青瓦銀霜,飛簷上翹,煙雲環繞四周,端可俯月摘星的玲瓏。


    石階上橫七豎八昏躺著幾十名侍衛裝束的男子,身上不見血跡,雙目緊闔,似在沉睡。


    長靖皺了皺眉,俯身去探其中一人的鼻息。


    “都活著,”跟隨她身邊的侍衛忙補充,“她鞭法極快,身手也很古怪。我試了許多方法,都解不開她點的穴道。”


    長靖冷冷起身,一言未發,徑自拾階而上。


    閣樓前也倒著兩個侍女,情況一如山下,隻是被人挪靠至牆角,不會受風寒。長靖腳步一頓,思了片刻,方才入樓。樓裏燈燭未燃,漆黑一片,她點亮火折,走至頂樓。


    頂樓室中窗扇大開,寒風陣陣,火苗狠狠一閃,瞬間熄滅。


    月光拂照,風寒濕目,等眼睛適應了室間淡涼的光線,長靖才見到倚在窗欞邊的少女身影纖瘦,黑發柔順披肩,僅束以一根紫玉帶。窗外是斷崖沉淵,夜色如墨。少女臨風而立,眉眼寧靜,容顏清冷。她此刻不過穿著件普通的牧人裘袍,然而氣度依舊清貴無雙,瑩白透明的膚色更似不食人間煙火的綽約,讓人見之傾心。


    樓中空寂,長靖的腳步聲縱輕也有回音。少女略微側首,目光還未曾接觸到長靖的麵龐,便又再轉向樓外。她將雙手背負至身後,左掌間輕輕握著一支翠玉笛。


    “師父呢?”她淡然開口。


    長靖聽得一愣:“什麽?”


    少女微微歎了口氣:“那侍衛大概沒和公主說清楚,謝明嘉要見的人不是公主殿下,是沈少孤。”


    長靖這次聽得明白,冷道:“此處非融王府,小舅舅今夜無法來見你。”目光瞥過腳下散落一地的布條,她笑了笑,“郡主聰慧得緊啊,居然一醒來就可以掙脫束縛,還傷我那麽多人。不過可惜,此閣位在懸崖,除了山下石道外,別無出路。”


    夭紹依舊言詞淡淡:“若我想走,山下那條石道並非什麽屏障。”


    長靖不以為然:“是麽?”


    夭紹未再言語。


    長靖想起山下殘局,忍不住道:“山下的那些人――”


    “對不住,我不知道他們是公主的人,一心想逼沈少孤盡快出來見我,不料錯傷了人。昏迷這些天,我隻模糊記得他身上的香氣,並不知自己身在公主禁地。公主也不必擔心山下那些人,三個時辰後,他們自會醒來。”


    言罷,夭紹關上窗扇,點燃燈燭,走到長塌邊坐下來,揉了揉額角,闔目靠上軟枕。


    長靖看著她處之泰然的模樣,倒覺得不可思議:“你真不想走?”


    “想,”夭紹道,“不過三叔和離歌還在沈少孤的手上,我想走但不能走。”說完,她拉了錦被蓋在身上,將宋玉笛放在枕側,吹滅燈燭,“方才白耗了一番力氣,我累了。此處是公主的地方,公主自便。”


    長靖站在塌旁不動,竟鬼使神差道:“你隻顧及著那兩個仆人,就不管外麵的人會怎樣擔心你?”


    夭紹微微睜眼,望了她片刻,笑起來:“若真有人在擔心,公主可否幫我轉告,夭紹目前還活著。活得還不錯,沒人奈我何。”


    “你!”長靖皺眉,良久,冷冰冰扔下一句話,“若非母親的意思,我一刻也不想讓你住在我府上。”話音未落,她已轉身下樓。吱呀木板聲不斷震響,長靖剛至樓下,便聽上方輕輕飄來一絲柔和的笑聲:“公主善心,夭紹感激。”


    這聲音明淨雅正,長靖卻有如魔音繞耳,煩躁甩手,砰地關上門,掠身下山。


    出了石道,有女官在外等候,見到她,吞吞吐吐道:“公主,那個人……又來了。”


    “哪個人?”長靖怔了片刻,發覺女官一臉哭笑不得、異常無奈的神色,反應過來,勃然大怒,“半個月了,他還有完沒完?府上還有什麽好酒,統統丟他便是。”


    女官卻很為難:“沈公子這次來,倒不曾提酒。他想讓公主為之引見融王。”


    作者有話要說:


    ☆、夜曲問故人


    夭紹一覺醒來,已是拂曉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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