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彤燃,透過窗紗,照得滿室盎彩。守在山上的侍女侍衛俱已蘇醒,聽見樓閣上她推開窗扇的聲音,不禁都是身體一顫,心跳遽然加速。昨夜的幽影紫鞭,淩厲飄詭,著實是嚇破人膽。


    山上靜悄悄,飛鳥不至,走獸無跡,侍女侍衛看到夭紹更是避猶不及。於是這一整日,夭紹除了坐在窗欞上賞望景致、吹吹玉笛外,無計消磨時間。


    好不容易捱到天黑,山下石門轟然一響,夭紹放下唇邊笛子,遙望見夜風間一襲金衣飄然而至,不覺臉色微白,忙從窗欞上跳下。須臾,房門被人輕輕推開,滿室忽有異香縈繞,似是夏夜涼風下,一澤清蓮綻放的幽淡。


    香氣並不濃烈,夭紹卻聞得窒息,待望見來人那雙冰涼的黑眸時,麵色愈發蒼白,五指忽出窄袖,紫玉鞭光華清淺,緊握在手中。


    沈少孤負手站在門外,靜靜望了她許久。


    “還要動手?” 他聲音低柔,說得無奈,“那日在草原上,為師已指點了你幾個時辰,嫌不夠?你莫要忘了,這套鞭法,當初還是我教給你的。縱是這些年你跟著顧舜華學了絕妙輕功,但在這間小樓,也不見得會有什麽用。”


    夭紹目光黯了黯,麵容卻愈發清冷,看他的眼神分外漠然。


    “為何這般看我?”沈少孤冷笑,金袍似在雲間飄行,瞬間逼近她麵前。冰涼的五指緊扣住她的下顎,墨色瞳仁愈發深沉,似廣袤的海潮一般,幽涼森遼,但又妖嬈美麗,散發著攝人心魂的誘惑。他盯著她的眼睛,一字字道:“你父母已死,現在這世上,唯有我是你最親的師父。”


    “最親?”夭紹唇弧微彎,笑得嘲諷,“是啊,九年前,你不僅是我師父,還是阿彥的師父。你又是如何待他最親的?沈少孤,莫說這些可笑的話了吧。我父母如今雖不在,但我還有七郎和阿公,有婆婆和……憬哥哥。我的師父,他在九年前就已死了。”


    沈少孤看著她,微有怔忡,手指不禁鬆了鬆。夭紹趁機後退,豈料那冰涼的觸感才剛離開,隨即又糾纏而至。隻是這次他的手滑落了幾分,修長的指骨貼著她的脖頸,輕易將她咽喉掌控。


    “好吧,就算我不再是你師父,可你的命卻是我的,”沈少孤笑得迷蒙,“當年你中了雪魂之毒,可是我千裏迢迢給你送去的解藥。”


    夭紹冷道:“如今是想要我的命麽?”


    “想要,”沈少孤凝視著她的麵龐,“但不想讓你死。”手指鬆開,他輕輕撫摸她的發,突然歎息:“小夭紹,你長大啦。”


    他說這話的聲音十分溫柔,笑顏淡淡,目光寵溺,全然似變了個人。


    夭紹看得一愣,仿佛時光倒轉,眼前的他仍是九年前,那個站在楓樹下對自己微笑的溫潤男子。那時的他再俊雅謙和不過,那時東山上,她與郗彥在花叢間練武,他靜靜陪在一旁,偶爾出聲指點。山風微微,言清如水。那時秋陽燦爛,歲月靜好。日光透過殷紅的楓葉灑滿那襲金色長袍,明媚,熱烈,而又讓人覺得溫暖。


    九年前的禍事夭紹幾乎是在昏睡中渡過,再醒來時天地失色,山河全非。父母的死、郗彥的死、甚至沈少孤的死,萬箭穿心,痛得她猝不及防。在東山守孝三年,除了父母的靈位,她在楓樹下也為沈少孤也堆起了一座衣冠塚。即便阿公說他是罪有應得,死有餘辜,但在夭紹心中,他人已死了,罪孽也皆隨之而去。她不是原諒了他的過錯,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年幼時父母常不在身邊,一直陪著自己幾乎寸步未離的長輩,隻有沈少孤。


    然而時至七日前,他卻又突然出現。雪地綿遠,殘陽似血,晚風下金袍張揚飛舞,他立於她眼前,縱是音容未變,身上那份冰寒陰冷的氣息卻仿佛是來自地域的羅刹,她隻望一眼,便不寒而栗。


    如今的他不過是個陌生人,不是九年前的師父,亦不是師父的魂魄。他隻是沈少孤,那個陷害郗氏的罪魁禍首。


    夭紹回過神,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被他抱在懷中,他的手流連在她的後背,溫柔纏綿,叫她毛骨悚然。忙伸手將他推開,踉蹌倒退,直待身後緊靠窗欞,她方透了口氣,執鞭指著他:“我還未曾問你。雪魂花乃柔然所有,長靖公主稱你是小舅舅,想必你是柔然的親王了。那九年前,下雪魂之毒欲害我母親的,是不是你?”


    “害你母親?阿姐……陵容……”沈少孤呼吸一滯,微微側過身,聲音似寒冰碎裂,“可笑!我為何要害她?”


    “那我父親呢?”


    “亦與我無關,”沈少孤答得甚不耐煩,“我和你無怨無仇!縱是我沈少孤負了天下人,也不負你謝明嘉,更不愧你母親蕭陵容。我曾答應過你母親一輩子照顧你,她雖死了,我也不會失信。九年前我可以不顧生死將解藥送回東朝,九年之後我亦可以為了你放棄雲中。不錯,我沈少孤確是個無情無義、心狠手辣、偏要逆天而行的奸賊,天底下無論誰都可以來質問我,唯有你,卻不能。”


    “為我放棄雲中?”夭紹怔了怔,下意識握緊腰間宋玉笛,“什麽意思?”


    沈少孤斜睨過去:“獨孤氏的宋玉笛?你哪裏來的?”


    夭紹咬唇不語,將玉笛背至身後。


    “竟這般珍惜?獨孤尚送你的?”沈少孤勾唇,眸光詭變,驀地一暗,“他以你為挾製迫我放棄雲中,你卻把人家一支破笛子當成寶?我辛苦教出來的徒弟原來就這麽笨?”


    以她挾製……


    夭紹聞言愣了許久,雙目間一片懵懂,似是沒有聽明白。宋玉笛暖玉融融,此刻卻似冰箭般刺得她掌心疼痛。愈痛,她卻偏偏握得愈緊。而後望著沈少孤,聲音茫然:“你說什麽?”


    沈少孤瞪著她,直是怒不可遏,廣袖似流雲滑出,手指微動,不過是眨眼的刹那,夭紹手中的宋玉笛便輕易被他奪走。


    “傳說中因這支玉笛發生過不少故事,不過可惜,卻沒有一個是好的。如此不祥之物,早不該存在世上。”沈少孤一聲冷笑,揮袖間,窗扇大開,翠色玉華劃過沉沉夜色,直墜深淵。


    夭紹容顏失色,電光火石的一霎,竟是想也未想,點足飛出窗外,甩出紫玉鞭直勾宋玉笛。


    身後沈少孤驚聲厲喝,夭紹身子卻已在瞬間掉落數十丈,長風過耳,早將他的聲音吹散。


    宋玉笛再次握回手中,夭紹微鬆了口氣,這才察覺自己的身子正徑墜而下,淵底陰風撲麵而來,不覺一個激靈,忙將紫玉鞭再次甩出,勾住了崖壁上的古樹,危危險險地懸在半空中。


    底下是萬丈深淵,深不可測,黑霧濃濃如瘴,夭紹不敢多看,抬頭仰望崖頂。夜色遙遙,火光隱現,百丈之遠。


    自己此刻正懸在半山腰,且淩空吊在樹上,無法借力提氣而起。夭紹焦急,左右顧盼地勢,不察頭頂有絲線滑響,腰間忽而一緊。


    “你……”夭紹望著下崖來的人,有些失神。


    “你不要命了?他不過當你棋子利用,你卻為了他的一根笛子連性命也不顧?”沈少孤臉色發青,不知是氣極還是恨極。他右手抱著夭紹,左手手腕上扣著金色袖套,袖套上連接三根白玉絲線,絲線長而細,堅韌穩固,牢牢懸在崖頂。


    山風拂身,冰涼刺骨。夭紹抿緊唇,一聲不吭。


    沈少孤收攏白玉冰絲,兩人飛身上了崖頂閣樓。才剛落地,沈少孤右臂一鬆,將夭紹狠狠扔在地上。


    他轉身喝了一杯茶湯,竭力壓下怒火,又回頭看著怔坐在地上的夭紹。定定瞧了良久,輕不可聞的歎息聲中,他終是緩緩俯下身,將夭紹拉入懷中。


    她此刻雙眸暗淡無光,神色孤清,身體冰涼。沈少孤靜靜擁著她,卻已分不清心中是什麽情緒――似乎是想起了許多年前的那一夜,他回宮告訴陵容,他親眼看見謝攸與裴媛君在林中幽會的事。那時候,陵容也是這般雙目無神,手指發涼。


    與夭紹不同的是,陵容當時流了淚,而此刻的夭紹,雖未流淚,眼神卻更加空洞悲傷。


    她是心傷了吧?


    嗬,自己還未來得及看她長大,她就會為別人心傷了?


    和她母親一樣,等不及自己長大,就已經為那個叫謝攸的男子心傷了。


    當年的恨驟然激蕩胸膛,沈少孤忍不住全身發抖。


    懷中的人突然一動,夭紹輕輕將他推開,站起身,言詞已是如常的平靜:“方才多謝閣下再一次相救。不知閣下此次攜夭紹來此,究竟是為了何事?”


    沈少孤道:“徒弟陪著師父,不是天經地義的事麽?”


    “我師父已死了,”夭紹語氣索然,“而且長靖公主說,將我囚禁在此,是她母親的意思。如此想來,諸位留下我的原因怕不是那般簡單。若我猜得不錯,你們和那獨孤尚沒甚兩樣,亦是想借我脅迫誰罷?”


    沈少孤望著她,目光微亮,唇角輕揚,倒似多出三分興趣來。


    “你覺得我們會借你脅迫誰?”


    “漠北諸族與我無關,天下能珍惜我的人俱在江左,”夭紹眸波冷冷一晃,輕笑,“莫非柔然仍誌在天下不成?九年前的教訓還不夠?即便中原大亂,鮮卑流亡,你們柔然可曾有什麽可趁之機?”


    “過去不可,焉知將來亦不可?”沈少孤大笑上前,聲音和軟道,“夭紹,即便他們是想利用你脅迫誰,為師卻從不這般想。為師隻要你留在我身邊,就夠了。”


    夭紹淡然移開目光,不置可否。


    山下忽起一聲清嘯,空中劃過金色的焰火,樓外有人用柔然語高聲稟道:“王爺,府裏出了事。”


    沈少孤輕皺了眉,轉身欲行,夭紹道:“慢著。”


    “怎麽?”


    “三叔和離歌怎麽樣?”


    “你若聽話,自然沒有人會傷害他們,”沈少孤下樓兩步,又回首看了她一眼,“這裏是寂寞了些,過兩天為師會來接你下山。”


    .


    融王府深夜失火,驚動半個王城。


    火起東隅一角,蔓延至內庭冰湖,亭台樓閣燒毀近四分之一,才被眾人撲滅。


    廢墟灰燼,煙霧彌漫。沈少孤站在湖畔,腳踩殘梁碎瓦。他的麵前,冰湖受烈火融化,月色下水光蕩漾,風波千傾。


    “王爺,有客求見,”侍衛遞上一張名刺,“還是前兩日來的那位公子。”


    沈少孤接過名刺,看也未看,在指尖捏了一瞬,直接擲入湖中。


    “領他過來。”


    “是。”


    侍衛應聲離去,片刻後引著一位年輕的白衣男子走入中庭。剛至冰湖,侍衛就止步:“王爺在那裏,沈公子請。”


    “有勞。”


    白衣男子笑意從容,悠然踏岸而來,至沈少孤麵前揖禮深深,舉止甚是優雅,言詞亦難得地端恭:“沈伊見過小叔叔。”不經意瞥見湖麵上飄浮的名刺,又微笑道:“看來叔叔是不滿侄兒的見麵禮。”


    “滿意,”沈少孤微微轉眸,身後衰簷敗壁,慘不忍睹,“這見麵禮夠驚人,不愧沈家的子孫。”


    “讓叔叔笑話,其實伊兒也是無奈,”等了半響不見他叫自己起身,沈伊腰酸背痛,自覺站直,慢慢敲打著手中白玉簫,婉轉說道,“得知叔叔未死,伊兒萬般歡喜,不辭辛苦來柔然王城,誰料叔叔卻不在。好不容易等到叔叔回來,登門拜訪卻又被逐退。天下還有我這般沒臉沒皮的侄兒麽?侄兒心中慚愧,卻又百思不得其解,前日隻得去托長靖公主為我說辭,豈料她也是個忘恩負義的,竟一口拒絕。”


    “於是你就燒了我的王府?”


    “叔叔小時候教導,若要見洞中毒蛇,不用火熏,它是不會出來的。侄兒懷念叔叔,一直將叔叔的話謹記在心。”


    沈少孤終於正眼看他,似笑非笑道:“小的時候倒沒發覺,你嘴巴原來是這般厲害。”


    沈伊厚顏道:“叔叔是誇我麽?”


    “比之你父親的古板沉悶,你這樣的,也算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珍奇了,”沈少孤不勝感慨,“你急著見我,是有事?”


    “這些年叔叔孤家寡人想必寂寞得很,”沈伊一臉討好,靠近他,“伊兒想在叔叔膝下伺候一段時日。”


    “伺候我?”沈少孤大笑出聲,長眉飛揚,橫袖指著身後廢墟,“你放火燒王府,可知柔然人有禁忌,火燒門,觸神靈。我王府上下為此不得不齋素三月,你若熬得了,我亦無妨。”


    “齋素?”沈伊托著下巴,果然一臉費難。


    “還有一事……我府中好酒俱在此間,如今被你一把火燒得一幹二淨,”沈少孤言中歎息,不顧沈伊一臉愁腸百轉的惆悵,又垂眸看向他腰間的青玉壺,伸手解過,晃了一晃,“是酒?”


    沈伊盯著青玉壺,諂笑不答。沈少孤拔開壺塞,揚手倒舉。銀亮的酒汁在月光下劃出澄澈的水線,清冽酒香馥鬱撲鼻,卻在眨眼之間,盡入冰湖。


    沈伊隻愣了一瞬,隨即俯下身細細捋摸湖水,歎道:“先朝有大將西擊胡羌,於隴右青河倒酒慶功,遂成將軍醉。如今我沈伊珍藏的絕頂佳釀倒入此汪冰湖,想必將來也會有人說,此乃名士之釀。”他將手指從冰涼的湖水間抽出,湊至鼻尖,聞了聞,目光自憐,神色卻頗為自許。


    沈少孤冷眼旁觀,直待沈伊施施然站起身,方將空壺拋給他,麵無表情地轉身,朝內庭走去。


    “叔叔?”沈伊忙疾步跟上。


    “留下也好,”金色衣袂在湖風間飄搖,沈少孤微微駐足,唇邊浮出一絲溫柔的笑意,“今後她在府中怕是會難免寂寞,有你沈大名士在,或許就不同了。”


    “她?”沈伊目色略深。


    恰在此刻,北風過耳,恍惚傳來一縷悠揚孤清的笛聲。笛聲微弱輕細,一刹那便又音肅聲消。沈伊聽聞笛聲,魂魄在頃刻間似入雲間惴惴飛起,頓時一聲冷笑,褪去萬千浮誇:“她怎麽會在你手上?”


    “說來話長,”沈少孤斜眸,“你還要留下嗎?”


    沈伊望了他良久,再開口時又是漫不經心的笑:“當然留下。”


    等沈少孤一入內室休息,沈伊便將王府裏外搜尋了個遍。方圓十裏,天上地下,並未發現夭紹的蹤影,隻有耳邊那清幽的笛聲在靜寂的夜下偶爾聽聞,如煙如霧,異常的不真切。


    夭紹根本不在王府――


    沈伊垂頭喪氣蹲在屋頂,想起昨夜在長靖府外見到郗彥麵色青寒而出,這才恍悟過來。難怪雲中戰事一完,阿彥便急匆匆來了柔然王城。先前隻以為郗彥亦知道了沈少孤的身份,沈伊為此愧疚於心,不敢去采衣樓與之相見,卻萬萬不料,這其中還關涉夭紹。


    沈伊歎息,背靠著飛簷,靜下心,凝神捕捉風聲中那斷斷續續的笛聲。


    待時過子時,夜色愈發寂寥,耳邊笛聲越來越清晰。樂曲陌生,明潔樸素,純粹一如日照青山,清浦流水。幹幹淨淨的音色似月光鋪泄漫灑,仿佛是訴說著一個簡單的故事。沈伊琢磨片刻,想不明白。又想循聲辨別曲音傳來的方向,卻發現笛聲縹緲遙遠,仿佛是來自九霄外,高高淩空,讓人摸不著東南西北。


    時間流逝,吹笛的人卻似不知疲憊,夜風中那笛聲一曲一曲不斷反複,像在堅持著什麽,毫無停歇。


    丫頭,你到底想說什麽?


    沈伊苦惱,忍不住取出白玉簫,湊近唇邊,吐氣而出。


    簫聲被內力送出極遠,曠野回蕩,群山嗡鳴,一霎幾乎將整個王城的百姓從睡夢間嚇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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