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粲吸了口氣,霞光破出雲層,流轉於他的眸中,頃刻將一雙璨然的黑眸燃燒成炙焰的顏色。西嶺山魅穀裏那不絕的淒厲嚎叫依舊縈繞在耳側,謝粲稍稍闔目,便可見萬縷血漿飛濺的殺戮在腦海中一掠而過。渾身焦躁的氣血憋了一夜,一霎似要不受控製地發泄湧出,隻是此刻,他卻仍念念不忘一件事,抬手緩緩抹去臉上的血漬,輕聲問道:“阿姐是否也到了?”


    “未曾,聽說郡主還在北朝。”說到此處,沐狄神秘一笑,“不過昨夜和雲公子一起到石夔關另有其人,小侯爺怕是萬萬想不到。”


    “想不到?”謝粲冷笑,咬牙切齒,吐出字音,“不就是那些風雲騎麽,有什麽想不到的。”


    沐狄趕緊搖頭:“不是,風雲騎昨夜未至石夔關,直赴西嶺戰場了。與雲公子同來的人……”他眨眨眼,還是忍不住故弄玄虛,攛掇謝粲道,“你去帥帳見見便知道了。”


    謝粲一甩衣袖,厲聲道:“山魅穀活埋蜀兵兩萬,那冷血無情、心狠手辣的殺人羅刹,有什麽可見!” 中軍行轅的將士皆隨蕭少卿趕赴孟津戰場,滿營空帳,靜寂異常。謝粲將此話放聲吼出,石夔關內外無不聽聞。正與顧嶠交談的偃真臉色一寒,斜目瞥著謝粲,衣袍蕩風而振,煞氣頓生。


    “那是東陽侯謝粲。”顧嶠忙道,“初生牛犢,尚未深知戰場殘酷。”


    偃真微怔,望著少年血汙麵龐上額角的飛凰,皺了皺眉,輕輕歎出口氣:“原來是他。”


    謝粲盯著帥帳的方向,心知那人已經聽到。可惜等待半晌,那裏始終是簾帳低垂,瀾紋不動。心中憤慨於是更甚,重重一哼,轉身入了自己的營帳,鎖甲未解,仰身便倒在榻上,掩袖遮住臉,悶悶生氣。隻是思來想去,卻仍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怨從何來、氣從何生。


    自到戰場,上陣殺敵,他早已是滿手血腥。但每次跟隨蕭少卿身後,於鼓號聲中馳騁烈火烽煙,滿心男兒豪情,斬敵闖關,廝殺決鬥,隻盼保家衛國、建功立業,卻從不曾想過奪人性命該與不該,更未想過生死一線間的脆弱無力。可昨夜的一場屠戮卻如冰河沒頂而至,叫他毛骨悚然,神魂難定。兩萬條性命在他的眼前一夕亡盡,若是尋常的戰場,殊力拚搏下而致的死亡,也許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人徒手待誅,毫無還手的軟弱,臨歿之際喊叫聲中的無奈與淒慘,讓避在山後的他亦聽得渾身戰栗。


    一念不忍,悲哀與憐憫卻趁機浸透肺腑,讓他不禁茫然:眼前這以千萬人性命為賭博的戰爭,不過起自梟雄霸主一時的貪念,百姓何其無辜,兵將何其無辜?而自已執著進取的功名,原來竟是一條白骨堆成的冥河,如此地長無盡頭、不堪回首。


    更何況――


    那個下令坑殺的人,是當年東山上他不盡排斥著、卻又在心中暗暗向往的那縷明月風清。溫潤靜好,無爭世外,隻可惜如今回憶起,才知瀟嵐依舊,人世早已非。阿姐偷偷流了九年淚水換回來的,不過是一縷陰暗冰冷的靈魂。


    阿姐……


    他默默地思念著夭紹微笑的模樣,遮住麵龐的衣袖在不知覺中緩緩滑落,眼眸緊閉,雙唇微張,想要放聲呼喚或是嘶喊,然而唇角翕動幾番,卻隻是疲憊地歎息一聲。


    生平第一次,他體會到了恍如隔世的惆悵,和無從傾訴的落寞。


    .


    山風亂穿,簾帳嘩然輕響,有人慢步入帳。


    “沐狄?”謝粲沙啞著嗓子問,卻懶得睜眼去看。


    軍中除了沐狄,無人敢擅闖他的營帳。


    於是並不多想,低聲道:“沐狄,你想回鄴都麽?”


    來人的腳步聲於此話下頓止,片刻後才又提步,緩緩行至榻側。衣袂窸窣,那人坐於他身旁,輕笑道:“沐狄想不想回我不知道。不過看你的樣子,像是很想回去。”聲音溫和清淡,如水流入耳,並不熟悉,但隻聽過一次,便難以忘懷。


    謝粲一個激靈睜開眼,瞪著榻側白衫溫雅的青年,訝然道:“姐夫!”翻身坐起來,轉眸四顧,“沐狄那小子呢!怎麽也不告訴我一聲你來了石夔關!”


    阮靳斜睨著他:“聽說是上稟了右衛將軍的,隻是將軍如今意氣不可一世,不願與鄙人一見。”


    “……那小子說的另有其人,原來是你。”謝粲大悟過來,摸了摸腦袋,訕然,“我是氣糊塗了,姐夫莫怪。”


    阮靳不甚在意,淡然一笑:“我軍大勝,你竟氣糊塗了?七郎果非常人。”又見他臉上泥血髒汙的,轉身濕了一條絲帕遞過去,搖頭微歎,“隻不過落魄的鳳雛,確無風采可言。”


    話語間不辨是揶揄還是疼惜,聽得謝粲緊抿了唇,一聲不吭,隻將絲帕覆在臉上擦了又擦。


    清洗過的五官褪去戰火硝煙下的剛毅,蒼白俊秀,透著無瑕空明的純淨。


    少年如美玉,宛若天成,可惜在濁流之世,確非能夠長存。阮靳默然望了他一刻,方才問道:“還未說說,你為何想回洛都?”


    謝粲低眉垂目,顯得十分頹憊。思了一會,慵然靠向軟褥,有氣無力道:“隻是累了,想回去陪著阿公。”


    “是想陪阿公還是想逃避?”阮靳道,“謝家鳳雛,世人都道是天縱少年,卻原來不過如此。你此行戰場,未立功勳,一事無成,因一場戰事就嚇破了膽子,就要逃回鄴都,從此做個享樂紈絝的金貴侯爺?”見謝粲已有怒氣浮麵,不及他開口爭辯,又慢慢歎息,“想當初你大姐每次與我說起她的小弟,都稱讚著是如何如何地聰敏勇敢,如今看來,竟隻是個懦夫。”


    “姐夫!”謝粲青白的臉色終於漲出彤然的紅暈,忿忿不已,“我自上戰場,殺敵於前,破敵數千,怎麽就未立功勳了?怎麽就成了懦夫了?”


    阮靳嗤然:“破敵數千,如此便是功勳了?”


    謝粲橫眉瞠目,怒道:“難道如昨夜郗彥坑殺兩萬南蜀將士,才算是功勳?”


    “不錯。”阮靳斷然應聲,又盯著他,輕輕發笑,“原來你氣的便是這個?”


    謝粲哼道:“是又如何。”


    阮靳不置可否,收回目光,慢條斯理地整著衣袖:“你就這麽痛恨自己的功勳被人奪走?”


    “什麽?”謝粲一愣,等反應過來,氣得渾身發抖,“姐夫難道以為,我是不顧大局、隻爭功勞的人?”他扭過頭,悻悻不甘,“我隻是不忍那些徒手待斃的南蜀將士。”


    “原來如此。”阮靳一歎,似恍然過來。起身離開榻側,坐到對麵的書案後,倒出一盞茶緩緩飲盡,這才又出聲笑道:“七郎,姐夫方才錯怪你了,是姐夫不是,你莫要怪罪。”


    謝粲麵色微有緩和,但少年氣盛,仍咬唇繃緊著身體,不肯轉過頭來。


    阮靳笑了笑,道:“那依七郎之見,昨夜山魅穀中,若不圍困坑殺,又該當如何對待那兩萬南蜀將士?” 他撫著茶盞慢慢道,“是勸降?放歸?或者,在敵眾我寡的形勢下,孤注一擲與他們決戰?”


    謝粲蹙眉,唇齒鬆開,想要說什麽時,卻又止住。少年的雙眸盯著被山風不斷吹卷的簾帳,漸漸透出些許空茫。


    “不可勸降,”他終於開口,艱澀道,“南蜀與我不同種族,各屬彼此的家國,降便是叛國,死方為人傑。若有降者,其心必異,不得不防。如此內患重重,國不能安。”


    “是。”阮靳微笑。


    “亦不可放歸,”謝粲繼續道,“昨夜的戰火層層蔓延。若一念善起放歸兩萬南蜀騎兵,孟津危局不再,少卿大哥和顏謨將軍兩部都將陷入重圍,難有生路。”


    “說得極是。”阮靳讚道。


    “若孤注一擲……”謝粲抬起頭道,“南蜀十二萬將士,我軍一萬將士,十數倍於我,死戰力竭,亦不可保得南境平安。如此不能速戰速決,江州南北兩線作戰,便給了殷桓渡江的可趁之機。殷桓一旦渡江,江州防線崩潰,荊州鐵甲可直赴揚州,鄴都危在旦夕,社稷也危在旦夕。”


    阮靳不住點頭,歎道:“七郎目光長遠,見解深刻,不愧謝家兒郎。”


    謝粲卻又不吭聲,垂首沉思,不辨心中憂愁何起。阮靳也不著急,隻靜靜等待著。帳中無聲沉寂,遠處卻忽地傳來歡騰的號角聲,波浪似地潮湧向石夔關。謝粲身體一震,下榻急行幾步,掀起簾帳,望著遠方如雲飛展覆天的旌旗,喜道:“少卿大哥奪回孟津了!”


    阮靳卻無喜色,平靜如初,道了句:“一將功成,萬骨皆枯,便是如此了。”


    謝粲在他的話下轉過頭,目光徹悟。


    阮靳站起身,笑道:“既已體會了這中間不得已而為之的苦衷,那麽,你還怪風雲騎在山魅穀的做為麽?”


    謝粲卻還是不語。阮靳道:“十四年前安風津一戰亡魂數十萬,方成就了郗嶠之不世英名;半年前岷江水淹十萬蜀軍,也才有了殷桓金台封賞的榮寵。為將者為國,芸芸眾生在他的眼中,不過敵與我之別。人是人非,天生天殺,此事素來了無盡頭。”他走到謝粲麵前,按著少年堅毅的肩臂,“家國榮辱,百姓生死,皆係於一將雙肩。將者以武力平天下,文臣以仁智安邦國,各司其職,不可混淆。你既誌在沙場立功,便無謂婦人之仁。”


    “是。”直到此刻,謝粲才覺繃得發痛的筋骨在他的話下一一鬆緩,心跳漸平,全身生機盎然,如逢新生,“多謝姐夫教誨。”


    “我難得這般苦口婆心,的確該謝。”阮靳清黑的瞳仁中微有譎色一閃,含笑沉吟著,“你要怎麽謝?”


    謝粲不疑有它,笑道:“姐夫說呢?”


    阮靳負手,施然道:“上次在潯陽酒肆相逢,我們摴蒱之戲,你最後一把擲出的盧,似乎不是偶然得之?”


    “當然。”謝粲有些得意,“有訣竅的。姐夫想學?”


    “不是學。切磋而已。”阮靳言詞很是矜持,自袖中掏出五枚木骰,置於案上,“孟津此刻一片爛攤子,少卿回帳大概還需小半個時辰,我們先賭九盤,如何?”


    “甚好。少卿大哥治軍嚴厲,我已許久沒有消遣的可玩了。”謝粲當仁不讓地坐於案側。


    阮靳在他對麵坐下,撫摸木骰,聲色不動:“既是賭,勝如何,負如何?”


    謝粲心中純真一片,想也未想,便道:“但聽姐夫的。”


    “好。”阮靳隨手擲出木骰,五者麵皆黑,首番便是“盧”。謝粲猶在驚詫不已,阮靳端坐安然,淡淡道:“我若贏了,你隨我去見一人。”


    “誰?”謝粲目光一縮,警惕起來。


    可惜,為時已晚。手抖了一抖,掌下五顆木骰盡數泛白。


    “白!”阮靳擊掌大笑。


    不費吹灰之力,勝局鎖定。


    .


    蕭少卿巳時回營,隨者侍衛數十。其餘中軍將士與顏謨一部留守孟津,前方沒有糧草,顧嶠早已燃火燒灶,備好了膳食,一輛輛運往江畔。風雲騎收拾好山魅穀中的殘局,退回石夔關時,正遇蕭少卿一行。鍾曄率眾當先,關前下馬,上前拜道:“見過郡王。”


    “鍾叔不必多禮。”蕭少卿扶起他道,“昨夜多虧你們來得及時。”


    鍾曄道:“郡王謙讓了,昨日一戰全憑郡王籌謀得當。老夫挾私而至,不過是報仇心切罷了。”又躬身一禮,揖手道,“我家少主正在關內,請郡王先行。”


    “郡王!”通往襄陵城的小道上馬蹄縱踏,一人急馳而至,喚住蕭少卿,翻身下馬,稟道,“南康太守沈謙派下官來報,青邕山外發現數萬軍隊,甲衣綿延不斷,軍旗‘北府’,將旗為‘沐’。雖是東朝軍隊,但先前未曾聽聞朝廷有過派遣,沈大人不敢放行,特讓下官來請示郡王。”


    “北府?”蕭少卿略一思索,便笑道,“瀾辰顧慮周全,免了我後顧之憂了。”對來人道,“此乃孟津援軍,讓沈大人放行。”


    “是。”那人未及喘息平定,躍上馬背,又揚鞭離去。


    蕭少卿這才與鍾曄聯袂入關,問道:“北府兵南下多少?”


    “三萬。”鍾曄道,“十餘年前,南蜀與東朝交惡頻繁,這三萬將士都曾在孟津駐守多年,熟悉此處山形地勢,也甚為了解南蜀兵的作戰習慣,可稱北府兵之精銳。有他們守在孟津,南蜀絕不能踏足東朝一步。”


    “精銳三萬?”蕭少卿步伐微有一頓,又道,“那去江夏的北府兵有多少?”


    “五萬。徐州刺史、左將軍阮朝為統帥。”


    “皆是這些年招募的新兵?”


    “不,有兩萬為當年青翼營的舊屬,是隻聽命郗嶠之元帥的中軍將士。”


    蕭少卿在此話下沉默片刻,微微而笑:“原來如此。此舊屬不同彼舊屬。瀾辰從未到過戰場,用兵卻精到如斯,不負郗氏之子。”


    “什麽?”鍾曄卻似是糊塗。


    蕭少卿緩緩道:“聽說九年前北府兵因那場變故一分為三,其一跟隨殷桓去了荊州;其二被沈氏納為已用,鎮守揚州;其三,大概便是北府軍中留守的這五萬將士了,想來亦是對郗伯父最為忠心的一批將士。鍾叔,我說的是不是?”


    “是。”


    “想這些留下來的人都是情深義重之輩,隻是除卻青翼營中軍兩萬人馬,其餘三萬將士卻是與今日的荊州軍、揚州軍朝夕相處的同僚,若戰場再遇,未免沒有舊情和顧慮。可惜跟隨殷桓而去的那些人,往日既能背叛舊主而趨功名,如今怕也是凶狠絕情依舊。如此一來,雙方相遇,未戰先分勝負。這一點,我既能想到,想必殷桓也不會罔顧。北府兵前來助戰,承載了整個朝廷的希望,若一戰潰敗,對戰局的影響可想而知。而瀾辰卻避開了此處敵長我短的隱患,讓這三萬人南下孟津,不僅是料敵於前,更解了我兩線作戰、首尾難顧的困局,如此怎還不是用兵精到?”


    鍾曄目露驚歎,撫須笑道:“郡王一如往昔,少主的心思,唯有你最明白。”


    “不,”蕭少卿輕輕一笑,“並非他所有的心思,我都能當即體會過來。”他抬起雙眸,旭日東升,璀璨的光澤於他曆經一夜戰火的眸底靜靜凝聚,“話說回來,其實有些時候,還是不明白能夠讓人安心。一旦知道了……”他話音停住,躊躇片刻,才接著道,“雖然他有他的苦衷和無奈,我卻並不見得認同。”


    鍾曄見他說得如此慎重,不禁緊張起來:“郡王說的是何事?”


    蕭少卿唇邊微微一揚,陽光下容顏清淡,無比祥和:“年前我在漢陽戰敗,戰馬受累,此事瀾辰當真是事後才知麽?


    “戰馬?”鍾曄愣了愣,半晌才想起當初懷疑韓瑞叛投的事。腦中思緒飛轉,回顧洛都雲閣收到的飛鴿傳信,凜然一驚,背上頃刻滲出一層冷汗。


    “或許於他眼中,國仇、私仇,不分彼此。”蕭少卿低聲一笑,繼而憐憫地歎息,“瀾辰……背負得太多了。”話盡於此,他不再多說,轉過身,徑自走往中軍營中。


    鍾曄卻僵在當地,神魂四遊,良久,才再度活過來般,長長透出一口氣。


    如此深沉難測的心思,即便親如自己,也覺駭然驚悚。可是郡王,你卻不知,他所剩時日無多。非如此,不得認祖歸宗,不得雪恨報仇――


    如今的人世間,他還有什麽可以顧慮的?


    鍾曄於茫然中忽然心痛難當。


    便連郡主,也被千山萬水阻隔著,遺舍在北方。


    壯誌將酬,又有何用?那人卻早已心念如灰。


    .


    蕭少卿剛走近帥帳,便聽有咳嗽聲入耳,低微壓抑,斷斷續續。觸摸到帳簾的手不禁一滯,思索頃刻,才掀簾而入,笑道:“阿彥,三萬北府兵已到南康郡,正解了我燃眉之急。”


    帳中一人背對他立於戰圖前,披著黑綾鬥篷,身姿愈發顯得瘦削修長。聞言輕聲笑道:“你不怪我自作主張就好。”聲音冷冽而柔清,吐音出唇,竟宛若有寒氣飄拂四溢。待他轉過身來,容顏如舊,隻是膚色雪白如冰玉,透不出一絲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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