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夭紹一直怔忡地看著他,他輕輕微笑,低了低頭,唇自她的額頭慢慢往下,呼吸滾熱而又悠長,縷縷灼燒她的肌膚。夭紹忍著顫栗,艱難地開口:“阿彥,你今晚是不是吃過寒食散?”


    “寒食散?”他目色又暗了一下,額上汗珠滲出,似是體內極熱,然而貼著夭紹麵頰的肌膚卻寒如冰玉,沒有一點溫度。


    夭紹又驚又怕,撫摸他的臉龐,輕聲道:“你怎麽了?”


    郗彥埋首她散亂下來的濃密烏發中,深深呼吸,想要抑製衝動,唇卻忍不住去親吻她的頸邊雪白的肌膚。酥麻的感覺突如其來,夭紹驀起一個激靈,全身瑟瑟地蜷縮起來。郗彥感受到她在懷中的顫顫發抖,愈發情難自控,將她越抱越緊,再度吻上她的嘴唇。


    “夭紹……”她身上靈動的馨香猶如誘惑的蠱毒,他忍耐不住,卻又在靈台留存的最後一絲清醒意識中掙紮躊躇,壓抑地痛苦地低喚她的名字,一遍一遍,情意漫染。


    夭紹腦中早已是一片空白,身子不住顫抖,急欲逃離,卻又不忍牽累他毒發煎熬。肢體的糾纏之間,她背後滲出的細汗早已濕透衣裳,眼前因淚霧的充盈而朦朧一片,撲朔的光影之間,隻有他清俊的麵容愈發清晰。素日寒似冰雪的容顏此刻有些縱肆的張揚,眉目邪美,眼瞳深魅,誘得她的神思也不禁與之沉陷。


    直到耳邊一聲裂帛脆響,她才愕然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已正動情地回應著他的深吻,雙臂亦勾在他的肩頭。夭紹怔愣頃刻,雙頰如同火燒,想要撤下雙臂,手腕卻被他用力握緊。他的掌心滿是汗水,她肌膚又是如此滑膩,她再用力一掙,還是抽出手來。


    他低低一笑,在她耳邊念道:“夭紹。”聲音柔軟且深情,令她又是一陣恍惚,衣裳就此被他脫落,竟毫無抵抗之力。肌膚相貼時,他冰冷的體溫令她寒噤連連,他忙輕聲道歉:“對不起。”卻不似以前那樣將她推開,而是更緊地將她抱住。青色的錦袍離身的一刻,他五指輕拂,滿室帷帳在他的掌風下皆垂落下來,燈火歇滅,室內頓時陷入黑暗。


    那是黑暗中莫測的山水深域,一望無際,永無止境,顛簸不平地行走其間,似是痛苦,又似快樂。夭紹閉著眼睛,耳邊清晰聞得一聲聲沉重的呼吸、紊亂的心跳、低沉而又誘人的喘息、羞恥而又曖昧的呻吟……那樣的感受,令她時而覺得海水湮沒頭頂的窒息難耐,時而又是從萬丈高峰墜落的驚恐慌張,長久的刺激之下,心神大亂,萬念俱無,隻知緊緊依靠著他,擁抱著他,溫柔地將他的不安與愛意滿滿包容。


    許久之後,待到潮浪已平、颶風已過,平靜下來的二人呼吸相纏,輕輕相擁。夭紹躺在他懷中,心弦依舊在劇烈跳動。他的肌膚不知何時已有了溫度,她微微鬆口氣,手悄悄地伸向他心口的方向,想觸摸他與她一樣難以平穩的心跳,指尖剛遊移過去,就被他的手死死握住。


    “夭紹……”他聲音暗啞低沉,略含幾分危險的意味。


    夭紹身子一僵,忙不敢動彈,直到他無奈笑了一聲,輕輕柔撫她的肩頭,她才將繃緊的身體鬆弛下來。心中擔憂既除,這個時候,她才感覺殘留身體中的疼痛以及勞及筋骨的極致疲憊,在他輕柔的撫摸中閉上眼睛,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睡夢中,往事一幕幕浮現,那些清楚明了的喜怒哀樂,將她的心填得毫無空缺。安定,溫暖,一生如此,再無缺憾。至於將來能攜手共渡幾年,那又有什麽重要?隻要他疼愛著她,她亦憐惜著他,就是幸福美滿了。


    然而這些往事之後,卻總有一縷陰影飄浮不定,她望不清、看不明,卻覺這陰影如同絲線,能將她此刻所有的歡喜一圈圈地束縛,令她難以心安,猛然驚醒。


    .


    睜開眼睛,帷帳內還是黑暗。身旁那人呼吸輕淺綿長,似還沒有睡醒。夭紹輕輕動了動身子,想要從他懷裏離開,不料這一動身子竟似散架了一般,四肢骨骸,竟無處不痛,忍不住低哼了一聲。


    “怎麽了?”他攬住她,輕聲問道。聲音清冽淡柔,並沒有絲毫睡意。


    夭紹滿麵通紅,低聲道:“沒什麽,你繼續睡吧。阿公……說讓我亥時前一定要回府,不然他會擔心。”邊說,邊掙紮著坐起,在黑暗中摸索散落一旁的衣裳,一件一件穿上身。


    郗彥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現在大概已是寅時了。”


    “什麽?”夭紹一驚,繼而臉上又火辣辣地燒起來,“怎麽辦?四叔還在前庭等著……”


    郗彥緩緩坐起,輕聲道:“方才你睡著了,我已讓人帶四叔去秋棠館中歇下。太傅府也派人通知了,說是……你喝多了酒,要在郗府歇一夜。”


    夭紹聽罷,艱難地“嗯”了一聲,便不再言語。手上正拿著的一件外裳已被撕破,想來也難穿上身。她怔怔坐著榻上,一時不知該下榻還是該重新躺回去。


    “夭紹……”郗彥在沉寂中出聲,將她拉向自己懷中,想要道歉,卻又難以啟齒方才對她的侵犯。過了半晌,才柔聲道:“我從今日起戒除寒食散。”


    “真的?”夭紹微笑,臉頰貼著他的衣襟,“那我每日傍晚來幫你行針渡氣。”


    郗彥笑了笑:“今後辛苦你了。”手指撫摸她的發,又道,“陛下昨日已與我說了舉行婚禮的日子,是這月二十八日。”


    “這麽快?”夭紹垂首,抿著唇笑了笑。心中正覺歡喜的同時,腦海中卻又浮現夢中的陰影,笑意漸漸地消隱在唇角,沉默起來。


    郗彥感受到她一霎低落的情緒,握住她有些發涼的手:“你在擔心什麽?”


    夭紹想了片刻,才說道:“先前師父和你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郗彥握著她的手微微一緊,輕笑:“你在擔心尚?”


    “是,”夭紹坦然頷首,“我知道你絕不會因為要雪魂花而答應師父的條件,因為你當尚是最親的兄弟。而尚與你一般,也對你情同手足,若沈少孤當真與他去談此事,他會不答應麽?如果讓他犧牲自己的婚姻來換回雪魂花,我們情何以堪?如若他不答應,北柔然和北帝當真連成一線,鮮卑的處境豈不更為危險?”


    “你這麽關心他?”郗彥淡淡一笑,不留痕跡地鬆開她的手,轉過身,披上外袍,著錦靴下榻。


    夭紹愣了須臾,拉住他的衣袖:“阿彥!”


    郗彥似乎低聲歎了口氣,將袖子從她指間輕輕抽離,出了帷帳點燃一盞燭台,而後轉過身,將亮光引至夭紹麵前。他放下燭台,俯眸微笑,話語閑淡:“方才的那些話中,你隻考慮他答應會犧牲什麽,不答應又會有什麽處境。卻從沒有想過,我沒有雪魂花,我會如何。”


    夭紹看著他深黑的眸子間壓抑的怒火,終於明白他言下何意,一時又傷心又氣惱:“時至今日,你原來還不明白我的心意?我擔心他不是因為他是我的朋友,而是因為他是你最重要的親人。難道你就不擔心他?難道你就這麽在乎雪魂花,在乎生死?”


    郗彥看她半晌,眼中浮出無盡悲哀,微微笑道:“難道你不在乎?”


    “我不在乎!”夭紹斷然絕然的語氣令郗彥麵色愴然一白。夭紹赤足下榻,將他緊緊抱住,柔聲道:“我們已被這雪魂花糾纏了這麽多時日,喜為了它,愁為了它,所有的心思和情緒都牽掛在它,憑什麽?其實雪魂花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無論天命怎麽定,我都和你生死與共。師父為迫你就範,總是危言聳聽,你不必將他的話放在心上,也不必顧慮我的今後。”


    “夭紹?”郗彥震驚,看著懷中目光堅定、神色毅然的女子,心中波瀾起伏,不明是喜是哀。


    也許人生所求,至喜不過如此,至哀亦不過如此。


    他看她良久,低頭吻了吻她的額。“可我卻沒有活夠,也不舍你跟我命歸黃泉。雪魂花我還是要奪,鮮卑我還是要助,”說這話時,他劍眉斜飛,一貫清雅的麵龐上露出的微笑竟有些飛揚恣肆的味道,看著夭紹道,“今後的日子依舊很艱難,你受得了這些苦麽?”


    “你說呢?”夭紹反問,明眸善睞,笑顏嬌美,執住他的手,一字字道,“無論甘苦,紅塵共渡。”


    作者有話要說:


    為了上下章字數不會相差很多,下章部分內容移至上章。


    補了八千字,本章所有內容已完成。和諧戲寫得我很吃力,大家將就看,盡量讚美,少提意見,謝謝。


    下一章一定要寫尚了。若無意外,周末奉上更新:)


    祝各位悅讀愉快。


    ☆、雲箎易成,孤心難斷


    等到七月初九,北帝的求援國書遞上已逾十日,苻子徵仍不聞蕭禎傳召,心知東朝人心難合、大局已定。遂於當夜書函飛送洛都與隴右。於北帝之密報,不過“事定”二字,於隴右的密信,苻子徵收筆之際躊躇須臾,另添上幾句話:


    鄴都城中北柔然人出沒頻繁,融王數日前曾登訪郗府,內情不明。郗彥與明嘉郡主婚期定於本月二十八,良辰佳日,天賜姻緣,某應邀留下赴宴,暫不北歸。


    寫罷最後一字,筆端稍滯。想著接信之人看到“婚期”二字該有的心情,苻子徵便覺曠體舒暢。當日自己被逼入兩難困局的無奈和南下周轉多日的艱辛,重重惡氣憋悶胸間早已渾濁難耐,但待此信到了那人手中,此前一切恨怨必能雙倍償還。


    這事於預想中端是大快人心,然而他卻不知,密函飛抵隴右軍營時,商之並不在軍中。


    早在兩個月前,慕容虔率狼跋、伐柯及其麾下親軍前往信都,一麵收攬舊部,一麵平定幽、翼二州的戰亂。初時慕容虔顧忌慕容子野私自南下的安危,難以放手一搏,但自蕭少卿密信飛出江夏,送來慕容子野夫婦平安的消息,慕容虔便再無後顧之憂。幽、翼二州由他經營多年,諸多重鎮的文武官員皆出自慕容門下,根基之深固,能任他在長袖揮舞間翻雲覆雨。及至七月初,除卻接壤並州、青州的魏郡、濟北、東平三郡未曾平定,幽、翼兩州其餘城池皆已歸降鮮卑。


    慕容虔揮師東進不曾動用隴右軍營的一兵一卒,因此商之化解北軍對涼州圍困的危局也更能從容不迫。自六月二十八日鮮卑軍攻下街亭、突破北軍防線始,隴右兵力便由此分為兩撥。一撥以拓拔軒為主將,段雲展為前鋒,率鮮卑五萬騎兵星夜攻克秦川,以渭水之北的雄關峻嶺為屏障,與北朝以趙王司馬徽為帥的雍、並二州府兵及涼、梁二州的烏桓降兵爭戰於涇河流域。


    而另一撥,則是年初就隨拓拔軒對陣姚融的鮮卑精銳,因勞戰長久而疲憊不堪,暫留隴右休養生息。商之在此坐鎮中軍,賀蘭柬與石勒為輔,由隴右至狄道,軍營綿延百裏而設。雖暫歇不戰,眾將士卻仍在礪兵秣馬,隻待拓拔軒的騎兵越過涇河,大軍便火速繞走天水,直攻雍州。


    涼州地處西北,以金其行,常年苦寒。即便中原與江左皆已是日照炎烈的酷暑天氣,此地處於冰川雪海、戈壁蒼原之間,氣候仍是寒涼沁人。


    且說賀蘭柬這一年南北顛簸多次,一身病骨早已支離破碎,此段時日思慮戰事費盡心力,又受西涼晝夜溫差之累,一時體消氣虛、四肢僵硬,眼前常生昏眩之感。七月初八,尉遲空與長孫靜在慕容華的主持下於雲中完成婚禮,消息傳至隴右,盤旋軍中多日的南柔然使臣終於放下糧草軍械,辭別回國。賀蘭柬送出十裏地,回營的途中,黃昏廣漠間,忽覺幻霧迷目,心跳驟微,身輕如薄紙,自馬背飄墜栽地,就此不醒。


    等他能掙紮著睜開眼時,卻發覺身處雕梁畫棟之間。問過侍奉一旁的無憂,方知昏睡長達三日,商之已讓人將他送來天梯山下的姚氏莊園,命他從此靜心修養,不得再過問軍務。


    賀蘭柬縱是心心念念皆在鮮卑大業之上,然病體至此力難從心,又兼商之有意封鎖所有軍情,百般無奈之下,隻得在莊園中過起釣魚、讀書、閑敲棋子的日子。


    七月十五正午時,苻子徵的密信送抵隴右。此日一早,商之接到賀蘭柬在莊園再次昏倒的消息,與石勒交待了諸項軍務,便領著幾名親衛火速趕往天梯山。石勒把持中軍諸事,苻子徵的密信送到手上時,未免耽誤軍情,啟信一閱。看完最後一句,眉頭頓時擰成一團。


    恰逢離歌興高采烈地從帳外進來,望到石勒一臉神思難屬、異常糾結的表情,不禁笑道:“族老這是為何事煩心?前線剛傳來捷報,我軍於原城大勝,拓拔將軍已率軍渡過涇河了!”說著遞上兩封信函,一封紅翎飛動,自是前線的捷報,另一封卻有錫火密封,上書“尚親啟”。


    字跡飛縱瀟灑,並不眼生,卻是蕭少卿自東朝荊州送來的密函。


    離歌指著信道:“憬公子的信是飛鷹才送到的。”


    石勒不語,沉著臉,指尖摩挲在錫火密封處,眼皮突突直跳。心中隻猜忌裏麵所書又事關郗彥和夭紹的婚事,想啟信一覽卻又顧忌那“親啟”二字,想暫截信不傳又想起賀蘭柬上次的前車之鑒,一時之間好不猶豫。


    離歌婉轉提醒道:“石族老,拓拔將軍來信除報捷之外,也請求主公盡快支譴援軍。”


    “求援?”石勒心思一凜,這才將視線移到拓拔軒的捷報上。


    離歌道:“我軍昨夜趟過涇河,當前正與司馬徽爭奪北地郡。司馬徽在北地屯兵甚多,戰場形勢不容樂觀,另有姚融舊部降將延弈率梁、涼殘軍在池陽虎視眈眈,拓拔將軍擔心受兩麵夾擊,眼下勝局不易維持。”


    “知道了,”石勒歎了口氣,將戰報交回給離歌,“即刻去天梯山,將戰況稟告主公,請他定奪。”又拿起蕭少卿的密函,不動聲色地塞入自己的衣袖,“此信等主公回來,我親自交給他。另告知主公,苻公子的密信剛剛送到,東朝大局已定,讓主公不必擔憂。”


    “是。”離歌望了眼他緊緊掩住的袖口,又看著他將苻子徵的密函著火燃盡,沉默頃刻,轉身退出帳外。


    .


    離歌出營時,正值金陽縱橫天地,行走白沙石礫鋪迤的廣袤戈壁間,溫度雖不灼人,然明光烈烈,著實刺人眼痛。一路以鬥笠飄垂的黑紗遮目,才得以疾馳無忌。抵至天梯山脈下,日將遲暮。綿延無盡的蔥蘢峻嶺正被火紅霞潮湮染成崢嶸嫣色,群峰巍峨、雪壓山巔,石羊河水自高處飛湍而下,於層巒疊嶂間凝聚成湖。


    姚氏莊園正築在此間山水,青林為影,綠波為紋,樓閣崇寬古樸,一眼可望。


    離歌縱騎入園,至前庭,望見西苑屋舍間帶甲士兵來回奔波,人人抬箱捧書,正送往停駐溪邊的幾輛馬車中,不免一怔。跨步入堂,遇到在此等候商之的隨侍,皺眉問道:“西苑那邊搬運書籍是做什麽?難道賀蘭將軍身體已養好了麽,這就要回營?”


    侍衛搖頭道:“主公命我們收拾賀蘭將軍的行裝,即刻護送他回雲中。”


    “回雲中?”離歌一驚,忙轉身去往內庭。


    天將入夜,池館之間燈火已掌。與前庭的忙亂不同,內庭樓台靜空、悄寂異常。離歌獨行廊下,憂思滿腹,步伐漸緩。至賀蘭柬平日所居室前,望著簷下高懸的紗燈在未褪的暝光間飄忽不定,竹鬆蘭蕪垂列階樨之下,更隨風晃蕩出無盡幽影,離歌神思愈發恍惚起來,一時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


    “何人在外?”室中傳來一聲冷喝。


    “是我,”離歌斂斂心緒,回道,“主公,前線戰報已至,石族老命我送來讓主公過目。”話畢,不聞室中人再語,遲疑稍瞬,伸手推開門,輕步而入。


    此室舊為姚融寢居,屋宇曠敞,梁甍宏麗。離歌繞過幾重帷帳,方覺眼前光火漸漸明晰,抬起頭,但見燭台下二人執棋對弈。離歌近前行過禮,望著下首正襟危坐的白衣文士,不無驚訝:“賀蘭將軍?”


    自前庭聽說將送賀蘭柬回雲中,他便猜想事出不妙。這段日子賀蘭柬接二連三的昏厥,確叫人不惶寧處。他私下隻以為賀蘭柬病入膏肓、時日無多,為免魂魄無歸,方送返雲中。方才路上為此事還不勝感傷,未料入室卻見他竟能下榻端坐,精神雖非往日的豁達清矍,但舉手投足之間,卻也無絲毫垂死萎靡的跡象。


    “小子為何吃驚如此?”賀蘭柬斜眸一顧離歌,笑道,“難道以為我已經死了,怕眼前所見是魂魄一縷?”


    “不敢。”離歌忙收回目光。


    商之落下指間黑子,淡淡揚眉:“柬叔今日詐病騙了我們所有人,此刻還得意如此,難道真是越老越有頑童之心了?”


    賀蘭柬笑道:“主公說笑了。些許謊言,瞞過諸人卻也瞞不過主公。隻是主公卻不點明我故作的伎倆,依舊趕來天梯山探望,賀蘭柬感激不盡。”說話之間,已撚起一子落局。


    兩人由此又沉默下來,離歌侍立一旁,見他二人正專心對弈,且看盤中形勢,黑子得勝在望。遂移步窗下,為二人煮茶。


    未過多久,待他捧著熱茶遞上時,弈局果見分曉。賀蘭柬意猶未盡地敲著棋盤,歎道:“主公棋技不比往日,我又輸了。”


    自入莊園就被他糾纏著下棋半日,最終僅得此評語。商之倒也不以為忤,淡淡一笑:“聽柬叔言下之意,原來往日我下棋很爛?”


    賀蘭柬笑道:“往日主公的棋路還能讓人有所退路,總不比今日這般叫人無所逃匿的心驚膽戰。”


    “是麽?”商之不以為然地一笑,撩袍起身,“與你對弈半日,你累了,我也不輕鬆。天色已晚,柬叔所需一切書冊衣物我俱已讓人準備妥當,請盡早上路,我也好趁夜色未深送你一程。”


    賀蘭柬卻端坐不動,捧起離歌遞上的茶盞,飲了幾口,慢吞吞道:“主公定要送我回雲中?”


    “難道柬叔想反悔?”商之聲色不動,“午後柬叔答應我的話,原來算不得數?”


    “屬下不敢食言,”賀蘭柬低聲歎了口氣,扶著案緣緩緩起身,“主公英明,想必不會不知屬下今日訛請主公來此、並拖延一個下午的緣由。”


    商之不語,賀蘭柬歎息道:“自屬下病況愈沉,主公屢勸我回雲中,關愛憐惜之心賀蘭柬並非不明白。但我這一生的心誌企盼為何,主公應當知曉。如今譴我北歸,是強奪我心誌,叫我死不瞑目。”


    他陳情懇切,抬頭卻見商之神色冷淡,未有絲毫動容,忍不住焦灼地近前幾步:“我的身體我清楚,大限將至,無可挽回。隻是若身亡軍營,則能不負先主厚恩、舉族重望,若避歸雲中偷安,縱得一兩年苟活,卻難全忠義。如今後再不能運籌帷幄於帳中,定留我畢生遺憾,萬望主公成全屬下心願。”


    “不留你遺憾,必留我遺憾,”商之目色清寒,慢慢道,“你應該明白,類似阿彥喪鍾叔之痛,如今我不願承受,也難以承受。”


    賀蘭柬麵色微微一白。此時再提留下一事,不過垂死掙紮。不料商之執念在此,勢必決心如鐵、不存餘地。他閉目輕歎:“也罷……屬下回雲中,不會再教主公為難。”最後一個字道出,體內氣力盡數抽空,腳下如踩棉絮,身體顫微,直欲後倒。


    一旁離歌忙上前扶住他,欲攙他坐回軟榻。賀蘭柬卻想起什麽,按住他的手,問道:“你方才說有戰報要稟,可是前線已傳捷報?”


    聽他一言道明自己來意,離歌微怔,下意識道:“是,拓拔將軍率軍已過涇河。”言罷才記起商之對賀蘭柬封鎖軍情的禁令,自感失言,偷偷朝商之一瞥。


    商之卻仿佛並未聽聞,轉身踱去窗旁,仰頭望著夜空圓月,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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