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道將夭紹引至艙中便默然退出,裴行對著棋局正在沉思,見她到來也無撤盤新開的意思,指指麵前的位子:“郡主請坐。”


    夭紹上前落座,望著局中黑白二子廝殺膠著的狀態,抬頭看了看裴行,聲色不動。


    這已非二人首次見麵,數月前夭紹為血蒼玉曾上門拜訪裴行,並以雲閣的一卷神秘畫像換得裴行的歡顏,因此那次的相談雖稱不上愉快,但也絕非勾心鬥角的波瀾叢生。她雖自九年前的往事中早心知肚明裴行是多智近妖、城府甚深的惡人,且她也是這樣處處提防著他的,但每次與他單獨相處,他從容寧靜,笑容平和,清俊的眉眼間毫無她想象中的陰冷毒辣,似乎與任何她愛戴的父輩無異。


    她心生恍惚的一刻,裴行淡然笑道:“我與令尊舊有深交,郡主也算是我的晚輩了,如今能同舟共濟更是緣分不淺,往後的日子你我也道同誌合,郡主萬不要再存親疏有別的心思。”


    夭紹被他一眼猜中心事,麵上紅了紅:“不敢。”


    裴行擺弄著指間黑子,望著棋局道:“令尊當年是東朝第一國手,郡主家學淵源,能否對此棋局指點一二?”


    夭紹很是遺憾地道:“父親去世得早,他的棋藝我未曾學得皮毛,不敢品評丞相的天下之局。”


    裴行笑道:“你既能看出是天下之局,目力已經不淺。”他微微沉吟,狀似無意地問:“郡主覺得,局中黑白二子誰會贏?”


    “黑子。”


    “為何?”


    “因為是丞相所執。”


    裴行微笑道:“白子也是我執,且黑子在白子的圍困下毫無還擊之力,沒有贏的希望。”


    “可是白子風頭正盛的時候,丞相卻棄局了,而今隻專注黑子,我想局麵定能反敗為勝。”夭紹含笑以對,“況且,我阿公和舜華姑姑都說過,裴相心思之縝密,智謀之深遠,天下鮮有人能及。”


    裴行對她此番說辭似饒有興致,放下棋子,抱臂望著她,笑問:“獨孤尚也不能及?”


    夭紹秀眉輕揚:“你我不是誌同道合了嗎?我向來隻是尚手中的一枚棋子。想來丞相將來也是。隻是需要丞相心甘情願才行。”


    “郡主此話有趣。”裴行悠然一笑,“請問郡主,裴某如何才能心甘情願?”


    夭紹微笑道:“以裴氏族望,以裴相才能,先前已在司馬朝廷有當預草詔機事之柄,也位處朝班權貴之列,如今舍烏桓而取鮮卑,肯定不是求榮華富貴,而求一個抱負與理想,還有一個心安理得。”


    她話語頓了頓,垂眸看著棋局細細想了片刻,才又續道:“若我沒猜錯,裴相要取的是士族大義,要求的是天下大同。烏桓朝廷壓榨漢族,漠視漢臣,裴相雖貴為一國丞相,然一族榮耀起於行伍、盛於深宮,非東朝所倡正本清源之名門士族,也不如烏桓貴族的世代功勳。您的治國理想與司馬朝廷追求的政治利益格格不入,您的改革舉措處處受烏桓貴族排斥非議,最終不了了之。既無法改變,那隻有毀滅。”


    “毀滅?”裴行大笑數聲,望著夭紹難掩讚賞之色,“郡主不愧謝族之後。隻是郡主既將世事看得如此透徹,為何卻還要以康王來脅迫裴某?”


    夭紹歉然道:“我隻是一枚棋子,棋子不會讓執棋的人為難,那隻有為難裴相了。”說到這,她眸光微動,忽又嫣然一笑:“不過裴相,我也可以做一回你的棋子。”


    “哦?”裴行似乎有些困惑,“郡主的意思是?”


    “我願成為裴相與尚一解心結的棋子。”夭紹目色狡黠,笑意盈盈道,“我想,這便是您所求的心安理得吧。”


    裴行怔愣須臾,長歎道:“當年的沈太後因慧敏善辯,洞察時局,被東朝先帝引為後宮智囊。而今郡主風采不遜沈太後當年,郗門得新婦如斯,何愁盛景難複。”


    “愧受裴相盛讚,我豈能與婆婆比。”夭紹道,“不過是——時有入心處,才知咫尺玄門,此未關至及,自然金華殿語。”


    兩輩人於此間正聊到意想不到的融洽時,忽聽聞外間浪潮大起,驚風鼓帆,喧嘩陣陣。這動靜並不尋常,裴行皺了皺眉,正要詢問外間何事,孟道卻在此刻敲門而入,手捧一青木竹筒遞給裴行。


    裴行皺眉:“這是什麽?”


    “六爺領兵追來了,竹筒裏內藏招降書,已漂浮漫河。”


    裴行這才接過竹筒,取出裏麵的帛書,目顧其上字跡,輕輕歎口氣:“老六長腦子了,知道以這樣的方式蠱惑人心。”他將帛書放下,微微而笑:“想讓我們兄弟自殘,司馬豫身邊除去苻景略已無人有這樣的見識和心計。”


    孟道憂心忡忡道:“六爺曾掌青州水軍七八年,西翼那邊收到招降書後已經蠢蠢欲動……”


    “意料之中的事。”裴行揉了揉額,道,“傳令下去,讓兗州水軍不要與老六糾纏,青州水軍若有離去者也無須再管。飛鴿傳信雁門,通知獨孤尚,東朝郡主身處聞喜,若要救她,請他親赴唐王山。”


    孟道望了望一旁麵色無瀾的夭紹,略略遲疑了一下,頷首:“是。”


    ·


    商之收到信函後連夜自雁門南下,一路人馬不歇,至汾西絳城已是五日後的深夜。此前,郗彥於上郡大敗突襲糧倉的並州府兵,率風雲騎追趕殘兵踏越濟河,將並州府兵逼入汾水之東。此後風雲騎沿濟河輾轉南下,連奪河西數座城池,在兩日前已與攻克潼關後沿河北上的拓拔軒所部會合於汾水之畔的絳城。


    商之到達絳城時,拓拔軒與郗彥早已等候在城外,除他二人外,另有一抹豔麗張揚的熟悉身影,卻是讓商之意想不到的慕容子野。自鮮卑起事以來,兄弟二人在這烽火亂世下的相聚尚屬首次,商之縱然心中另有灼心之憂,但在看到慕容子野的一刻也是不勝歡喜,下馬與他抱拳相握,笑問:“你怎麽從魏郡來了?義父身體可好?”


    “他一切都好,隻是放心不下主公,聽聞濟河兩岸戰事日益激烈,恐主公麾下正缺人手,於是遣我前來添亂。”慕容子野嘴裏雖是開著玩笑,然寧靜的眸間一派沉穩淡然,再非往日的跳脫縱肆。


    “添亂?”拓拔軒嘖嘖直歎,“心高氣傲的慕容子野原來也有這樣謙遜的時候。”


    商之對慕容子野笑道:“你來正是如虎添翼。先進城吧,有時間我還要細問你冀州戰事的狀況。”


    “對,進城進城,都站在城外做什麽?”拓拔軒不耐地催促眾人,大聲笑道,“我已在官署擺上慶功宴,難得我們幾個聚在一起,又連逢大勝,怎能不慶賀一番?”


    慕容子野鳳眸斜飛,瞥著商之:“主公許飲酒?”


    商之道:“你是貴人東來,今晚自然破例。”


    慕容子野與拓拔軒聞言相視一笑,兩人聯袂先行。商之則望了望一旁靜默已久的郗彥,上前與他並步進城。郗彥從袖間取出一封書函,遞給商之道:“夭紹三日前自聞喜的來信。”


    此際夜深,弦月如絲,無甚光澤。城門下縱有火束明燃,卻也難照清商之低頭一瞬的神色。他接過信函,在指間默然掂量片刻,緩緩打開。書函字跡秀麗飄逸,洋洋灑灑數百字,自眼入心,驚出滔天波瀾。


    商之前行的腳步停住,僵立良久,方將書函遞還郗彥,澀然道:“既如此,我明日會親赴聞喜問他因果。”


    他轉身而去,黑綾長袍飄入穹頂之下,被一天夜色消融無跡。郗彥眼望著他的背影,心中歎息,卻也無可奈何。


    ·


    絳城與聞喜隔汾水而望,商之於翌日清早獨騎奔出城門,到達渡頭後命此地守軍撥出一艘輕舟,正要過河時,卻聽後方馬蹄踏踏作響,一人輕騎急奔,至他麵前氣喘籲籲道:“主公離城怎麽不叫我?”


    小臉僵冷,青澀純澈的眉眼緊緊望著他,卻是自雁門追隨他南下的無憂。


    商之低聲斥道:“你來做什麽?”


    無憂甚為嚴肅地道:“叔父交代過我,以後要寸步不離跟在主公身邊。”不等商之言語,他便牽著坐騎登舟,盤膝在舟頭坐下,好奇地張頭四望汾河水光。


    這樣徒生得一片赤子之心卻對萬事絲毫不通的少年,商之待之素來無輒,隻得帶著他一起過河至聞喜。


    對岸有兗州水軍駐紮,船艦如雲綿延數裏,眼見這邊輕舟過來,兗州水軍卻無一絲張弦搭弓的警示動靜,反而由戰艦圍成的水中城郭讓出一條道來,任商之的輕舟從中飄過。上岸後,商之跨上烈焰騎直奔東南官道,至唐王山腳徑奔湖邊桃林,於夾壁深長的幽暗山道外勒馬駐足。


    “主公?”跟在一旁的無憂疑惑他臉上複雜難言的神情,伸長脖子朝山道裏間探望,“裏麵是什麽,竟惹得主公如此憂愁?主公告訴我,我來為你解憂。”


    商之聞言微微怔了一下,望著他眸中一片不存塵垢的純真,莞爾失笑:“你既無憂,何以解憂?”


    他下馬將烈焰騎交予無憂,命他在山外等候,自己隻身進了山陰,於寒涼陰冷的山風中慢慢踏入穀內。


    上次來此是春寒料峭時,青鬆成蔭,碧草初生,不同此刻的草芥泛黃,遍穀枯葉。隻是峭岩上清泉依舊冰澈,在午後的日光下碎光閃爍,茅舍前的翠竹也仍是綠得瑩潤,停留葉上的飛鳥望到穀外來人,也無驚慌,懶散地拍翅飛走,連一聲鳴啼也不願饋留。


    山穀空蕩,似無人煙。商之在茅舍外的青石階下靜立半晌,才聽到屋內有人淡然出聲:“鮮卑主公麵對千軍萬馬尚不知變色,難道在裴某這間茅舍前,倒有退縮了?”


    此話與當初他激自己入穀時並無二致,隻是如今的心境卻已不可同日而語。商之苦笑一聲,提步上階,走入茅舍。


    想是日光明亮,茅舍裏陳設雖簡陋如初,但在秋陽的滲透下,卻比那夜的沉鬱顯得明亮堂皇許多。


    裴行垂袖候立案側,望著商之微微而笑:“坐吧。”


    商之撩袍落座,裴行在旁陪坐,從案側拿出一個酒壇,摸著其上封存已久早已殘破的木塞,悵然道:“這是從東朝帶來的曲阿清酒,是紼之二十五年前親自釀的。”


    商之即便是知道以往對他多有誤會,但此刻從他口中聽到母親的名諱仍是極為厭惡,皺眉冷笑道:“裴相費盡心思引我前來,難道隻是與我說這些廢話?”


    裴行如若不聞,又取來兩盞酒杯,拔出酒壇上木塞的一刻,清冽酒香頓時滿溢室中。


    他捧著酒壇微微傾側,壇口流線如銀,慢慢注滿杯盞。


    “二三十年前,我父親還在東朝任徐州刺史,官署正臨曲阿潤州。官署後遏坡成嶺,嶺後有湖名龍目湖,湖水上承丹徒溪水,水色白,味甘。那年我帶著紼之至曲阿遊玩,紼之說用湖水釀酒一定好。她總是奇思妙想頗多,不管能做不能做,我隻一味陪著她。於是次年上巳,我們截取了江春梅柳下龍目湖的第一汪清泉,釀成了這壇酒。”裴行緩緩說著往事,渾然不顧聽者愈發青白的麵色,將酒杯湊近鼻下聞了聞,微笑道,“你也嚐嚐吧,要知常人都說,京口土瘠人瘺,盡無可戀,唯酒可飲,兵可用。此話並非虛傳,北府兵的精悍勇猛想來你比我還要熟悉,至於酒,你該是第一次喝。”


    言罷,他將酒杯送至唇邊,仰了仰頭,一氣飲盡。


    商之執過酒盞也飲了一口,酒味入喉,他卻緩了緩神色,淡然一笑:“大概是裴相這壇酒藏的太久了,酒味可不是曲阿酒一貫的清澈甘甜。此酒濃烈衝人,倒似胡酒。”


    裴行並不為所動,他垂眸望著手中空盞,默然良久,才輕笑道:“原來如此。”他放下酒盞,目望窗外滿穀秋色,感慨道:“我應該早就知道,即便是她不移情獨孤玄度,我和她就算有婚約,也無望能成姻緣。這本是命中注定的事,可惜我從不曾看得開。”


    商之聞言眸色微動,望了望他,沒有出聲。


    裴行雖沉淪於往昔記憶中,卻也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道:“你是想問我往事究竟如何?也罷,今天既有酒助興,你我也難得安坐一處,盡數道來也無妨。隻是其間委曲周折,說來實在話長……”


    他沉沉歎了口氣,從頭細說:“那時在東朝,裴氏因僑族之故,在朝中向來小心翼翼周旋四方,從不得罪任何權貴。憑數代人經營不斷,至我父親這輩時,裴氏望實俱榮,先後任荊州刺史、徐州刺史,上遊分陝數年,下遊經略已久,怒江以北的漢人流民因知父親為僑族將領的身份,皆南下投奔。一時北府甲士充盈,氣勢為東朝諸州最盛,卻也因此樹大招風,為當權的郗氏引為深患。東朝郗氏祖上也出自北方冀州高平,百年前因襄助蘭陵蕭氏開國立功,早已舉族南遷。東朝立國後,郗氏、謝氏素來交往親密、相輔相成,與武康士族沈氏常有怨隙。裴氏南下,一則因交好沈氏,二則因流民投奔之故,與同為北方士族的郗氏結怨漸深。其實流民組成的軍隊雖彪悍善戰,但沒有戰事閑散之際卻極難控製,易惹禍端。一次青台之禍因數千流民圍剿當地貪官,連奪淮北諸城殺得起興了,竟扯起了叛亂旗幟。父親因此受牽連,更被郗氏握住把柄,乘機鏟除滿門,沈氏也涉及此禍遭遇清洗。諸族間血海深仇正由此而來。”


    說到此,裴行素來波瀾不興的麵容略起悲色,言詞頓了頓,起身站到窗旁,負手仰望天空流雲飛逝,思慮頃刻,才又續道:“經此變故後,郗氏、謝氏在東朝達到全盛,沈氏萎靡,裴氏嫡係率領北府精銳勁卒盡歸北朝。可惜此時的北朝政局並不比東朝明朗,烏桓與鮮卑貴族把持朝政,百年間既相依亦傾軋。十餘年前,鮮卑一族在北朝的實力正達巔峰,獨孤、慕容兩族昆弟眾多且名重一時,獨孤玄度在外總征討,慕容華於內專機政,群從子弟更是各居顯要,已深為先帝忌憚。先帝為對抗鮮卑,壯已勢力,不惜一切拉攏北降裴氏,封裴氏青、兗二州,使裴氏為北朝東南門戶。十三年前,北朝北方、南方同起戰事。北帝為弱鮮卑,令獨孤玄度孤軍北戰,裴氏大軍南下戰郗嶠之。那一戰我父親帶走了所有的兒子,隻因我反對他的出征而獨留我在洛都。至於後麵的事,你應當知道了……”


    裴行閉了閉眸,緩緩道:“安風津一戰,北軍全軍覆沒,我父兄除裴倫外盡數喪命疆場,而東朝大獲全勝。此戰後,郗嶠之個人聲望如日中天。朝中獨孤玄度又於西北得勝而歸,獨孤皇後之子順利加封儲君。裴氏一族於北朝黯然失色。也是自此開始,人人都認為裴氏與郗氏之仇自始不共戴天。”


    商之聽出他的話外之意,問道:“難道事實不是如此?”


    裴行的麵色在拂麵穀風下微微發白,聲音刹那如水冰澈:“如我告訴你,事情的真相是有人收買了郗嶠之帳下殷桓,更計誘蕭璋於戰中全滅裴氏,與郗嶠之無關,你相信嗎?”


    商之沉吟道:“裴道熙曾授姨父兵法,以姨父的情義為先的行事,我信他不會對昔日恩師趕盡殺絕。”


    裴行歎道:“是,這也是我當年在鄴都東宮學舍認識的嶠之。”


    “那收買殷桓的人是?”


    “沈弻。”


    商之疑惑道:“裴氏與沈氏素來交好,沈弻為何——”


    “士族交好全因利益驅使,裴氏既不在東朝,還有何可交?”裴行冷笑道,“何況因裴氏當年的叛逃禍及沈氏,除沈弻一脈為沈太後所佑外,名譽天下的沈門滿族五百人傑盡滅,這樣的族恥血辱,以沈弻的心高氣傲、目下無塵,此仇若不報,那是枉生為人。”


    商之細想前因後果,終於了然:“如此說來,沈弻步步為營隻是為了將郗嶠之推上那個水深火熱的地位,功高震主,朝野不容?”


    “非如此怎能引發九年前的禍事?”裴行漠然道,“九年前,沈弼以與柔然先帝的舊情暗通異族,並以柔然之故勾連烏桓姚氏,逼得北朝與東朝再一次對陣怒江。北朝由你父親率軍,東朝郗嶠之為帥。二人一因水汛、二因私交避而不戰。東朝殷桓密信誣告報與朝廷,郗嶠之被朝野忌憚,因此被拿回鄴都問罪。謝氏竭力周旋,卻因此而受牽連。此後的鮮血染城,白骨連屯,你比我還要清楚,就無須我多說了。”


    商之起身站到窗旁,望著裴行,猶豫須臾,還是問道:“敢問裴相,九年前我為躲追兵渡河北上,危急時刻為裴縈郡主所救,此事是否為裴相安排?”


    裴行語氣淡然,不辨喜怒:“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無須在意。”


    他縱然竭力克製著心緒,然他說這句話時麵色悵宛,戚色隱現,商之不想也知托付之人為誰,沉默片刻,才又道:“那裴相此次叛逃洛都,是否也是為了——”


    裴行打斷他道:“與旁人無關,隻因裴氏與司馬皇室也有血海深仇。”


    商之突聞此言頗為震驚:“什麽?”


    裴行冷酷一笑,麵色無溫:“十六年前徐州青台之禍正是司馬皇室一手所導。當日事發時我尚在鄴都,隨伴東帝蕭禎左右,深知當時朝局——即便郗、謝兩族對裴氏生隙,卻也未到兵戈相對、屠殺殆盡的時候。可那些流民的起義卻起得如此及時,正值我父親從北府調任揚州之前。也非如此不能牽絆我父親的調遷,非如此不能留郗、謝把柄,最終逼迫我父親北逃。北上後我對此件事變一直存疑,暗察數年方知曉,當年的烏桓為防鮮卑擁兵獨大,亦防北方流民繼續南下,須有一定名望的漢姓士族位列朝中顯貴,方能收攬北方士子之心。這個傀儡的最好選擇便是當時南渡不久、根基未穩的裴氏。為此司馬皇室不惜南下使這離間計,其後一連串裴沈之災、安風津之戰、兩朝之亂一一由此衍生,也由此終至烏桓如今的顛覆之局。此乃報應,亦是天命。”


    裴行的語速不急不緩,似一如常態,然而自他唇間道出的言詞猶如冰濺雪水,透著徹骨寒涼。他道盡往事,垂首理了理衣袖,拱手對商之道:“裴某率麾下兗州水師八萬投奔鮮卑,不知雲中王是否收留?”


    商之來此之前雖料到裴行叛逃所向,但等親聞他說出這話,還是有些疑惑:“裴相並非意氣用事之人,雖說裴氏於東朝的禍根源自司馬皇室,但裴氏榮寵亦起於此。如今裴氏在北朝堪稱極盛,且當下局勢烏桓勢強,而我勢弱,裴相為何舍棄一身榮華,來投鮮卑?”


    裴行直言道:“隻因裴某還想求一大道。”


    商之不解:“何為大道?”


    “以武安之才啟之疆錫,以文王之風被乎漢江!”說這兩句話時,裴行素來沉靜的目色瀲灩生光,“烏桓統治百年至今已腐朽不堪,一殿群臣居官無官官之能,處事無事事之心,北帝雖決心治世崛起,卻無容人之量,亦無匡世之才,更無濟世之明。如今天下隻有一人能完成裴某心願。”言至此,他麵色恭敬,振袂跪地,於商之麵前俯首:“臣,裴行,叩見主公。”


    ·


    商之帶回夭紹至絳城時已是黃昏,深秋日色浸沉青黛山嶺,留紅霞漫染西天。彼時郗彥與拓拔軒等人正在官署內庭的軒閣中商量著接下來的戰事,聽到無憂飛速來報二人回來的消息,俱齊齊起身,奔往前庭。拓拔軒和慕容子野一早起來不見商之蹤影,後又聽說商之獨自去了汾水之東,滿心的憂慮雖被郗彥溫言壓住,隻是此刻望到商之回來,二人還是不住追問商之這一日的行蹤。


    他們將商之圍著脫不開身,郗彥卻正好與夭紹有時間獨處,兩人回到內庭,在房中歇下。


    郗彥見夭紹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眉眼格外溫柔婉轉,笑容也另有深意,不由柔聲笑問:“怎麽了?半月未見,不認識我了?”


    夭紹笑而不語,依然目色盈盈地看著他。她將他的清俊容色細細打量了良久,在心中已悄然勾勒出腹中生命未來的五官模樣。她在溢滿胸膛、難以自抑的幸福中抿嘴而笑,輕聲道:“阿彥,北朝局勢至此已定,我們回東朝吧。”


    郗彥笑了笑:“好,待我將風雲騎於河西所占城池與尚交接過,我和你便啟程南歸。”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蒼壁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慕時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慕時涵並收藏蒼壁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