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會場喜氣洋洋,許多門派都在向靳斷鴻道喜。


    步千洐抱著破月坐在高台下的角落,自成一個小小的世界。破月體力不支,窩在他懷裏昏睡。他的腰背挺得筆直,讓她睡得更舒服安穩。


    偶爾抬頭,他遠遠望著師父溫和含笑的容顏,隻覺心懷大悅。


    他是小戶人家養大的孤兒,五歲時靳斷鴻神秘出現,隻說他是學武奇才,兩人有緣,教授他武藝,傳他鳴鴻寶刀,並要他保守秘密。


    及至成年之後,他雖對師父極為敬愛,卻不願到赤刀門練武、經商,執拗地要從軍。師父雖然惱極,但依然對他眷顧有加,甚至花費錢財,為他在軍中多方打通關係,否則以他一個貧民出身,就算武藝、膽略超群,也不會這樣順風順水。


    這回,師父出來爭這個帶頭人,甚至不惜將二人師徒關係昭告天下,他有些疑慮——因為師父一直不是在乎地位虛名的人。但思及師父或許是為了大胥的統一大業,也就釋然了。


    這時,忽聽一道蒼老醇厚的聲音,如洪鍾長鳴,瞬間壓下所有喧囂,響徹整個山峰。


    “且慢,靳斷鴻,不可以做帶頭人。”


    破月都被驚醒了,迷迷糊糊睜眼,看到步千洐神色凝重地望著高台。


    不隻是他,周圍已是一片肅靜,所有人看著同一個方向。


    一個黑衣老人躍上高台,神色冷峻地落在靳斷鴻麵前,可不正是多日不見的楊修苦!


    破月心裏“咯噔”一下。靳斷鴻是步千洐的恩師,她早當成了自己人,現下看楊修苦竟似要對靳斷鴻發難,她忽覺不妙。


    在場許多人不識得楊修苦,開始議論紛紛。


    靳斷鴻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禮:“楊堂主,你帶刑堂諸位弟子上無鳩峰已有十數日,不知今日忽然現身,所為何故?”


    台下諸人“啊”了一聲,才知這貌不驚人的老人,竟是大名鼎鼎的刑堂堂主。但更多的人跟破月一樣驚疑——刑堂怎麽會找上聲名極好的靳斷鴻?


    楊修苦冷冷瞥一眼靳斷鴻,朗聲道:“刑堂今日來,是要揭穿一個大陰謀!某位鼎鼎大名的‘英雄豪傑’,隱藏多年的大陰謀。”


    許多年後,當破月想起楊修苦這個人,都不知該感謝他還是該憎恨他。如果不是他,那晚在糧倉,她會落入顏樸淙的手裏。


    可也是他此時自以為是的“義舉”,間接將她和步千洐,推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當她對步千洐說起這個人,那時已是天下兵馬大元帥的步千洐道:“他是個好人,隻是太偏執,參不透這世事如棋。”


    當然這個時候,破月還隻是有些緊張和擔憂。


    高台上,丁仲勇第一個反應過來,朗聲附和:“楊前輩,請說吧。若真的有這樣的奸賊,哪怕他位高權重,咱們也要隨楊前輩懲奸除惡!”


    楊修苦點點頭,倏地拔出腰間長劍,厲喝道:“刑堂諸弟子,將君和國奸細靳斷鴻拿下!”


    話音未落,台上台下數道黑影騰空而起,劍光閃爍,十來名刑堂弟子落在靳斷鴻身旁,將他圍得水泄不通。


    靳斷鴻麵沉如水,沒有任何表情。在場也有幾十名赤刀門弟子,見狀紛紛拔刀,衝上高台,反將刑堂圍在正中。


    “混賬,休傷師父!”赤刀門弟子怒喝道。


    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步千洐抱起破月就要往台上走,忽地邊上走出個黑衣青年,啞著嗓子道:“步少俠,記得楊堂主跟你說的話嗎?忠君愛國、大義滅親!”


    步千洐心頭一凜,他已明白,當日楊修苦說的“最親近之人”,原來指的是靳斷鴻。可他無論如何都不信師父是君和國奸細,心中已篤定,此事定是誤會了!見台上楊修苦似還要繼續說話,他便朝麵前刑堂弟子點點頭,不再挪步,靜觀其變。


    他心裏卻想,救命之恩雖重若泰山,但若你們刑堂栽贓汙蔑,我定不能袖手旁觀。雖這樣想著,心裏卻隱隱明白,刑堂一反常態大張旗鼓,隻怕真的是有隱情。


    破月那日雖未聽到他和楊修苦的對話,此時也隱隱猜到大概——必定是靳斷鴻做了不義之舉。不由得有些心疼地看著步千洐,心想,他師父若真是奸細,他必定很傷心。唉,他本就是孤兒,今日若又沒了師父,小容現下高不可攀,天下間便隻有我一個人疼他關心他了。


    這時,一名刑堂弟子從懷中拿出一本簿冊,打開示眾,然後朗聲道:“半年前,為了探明君和國邊境兵力虛實,我們隨師父遠赴君和國境內……”


    台下眾人都“啊”了一聲,極為驚訝。


    君和國與大胥有廣闊沙漠相隔,天塹難越,加之雙方閉關鎖國,故十多年來,從無君和國的消息。刑堂諸弟子竟越過沙漠潛入君和,可見其艱辛和毅力。


    隻聽那弟子接著道:“……無意間,卻叫我們發現了一個大秘密!君和國龐刀門門主,也是君和國東南軍大將軍,二十多年前,便將小兒子送入了我大胥,企圖監視大胥武林動態。一旦兩國交戰,鉗製我大胥武藝高強的俠義英雄,以便君和韃子踐踏我大胥河山!”


    眾人聽得憤怒,有人吼道:“那小兒子是誰!定要將他碎屍萬段!”


    靳斷鴻一直麵沉如水,臉色卻終於有些僵硬了。


    刑堂弟子繼續道:“……這簿冊上,記載有那小兒子在大胥的養父母名字:靳平逐、謝明婉。敢問靳盟主,你的父母,叫什麽名字?”


    靳斷鴻鐵青著臉,負手不語。


    楊修苦見他始終沉默,冷冷道:“我們還發覺,龐刀門的武藝套路,竟與赤刀門十分相似。靳斷鴻,你以七十二路赤焰刀法獨步武林,這真是你獨創的嗎?”


    這時丁仲勇插嘴道:“靳斷鴻,你速速說清楚,若是冤枉了你,在場數位武林前輩和同人,定還你個清白!若真是君和人,丁某第一個殺你,以祭大胥數萬軍士的亡靈!”


    台上台下,原本寂靜一片。聽丁仲勇如此說,大夥兒才悚然驚醒般,忽地叫罵聲一片。


    “師父絕不可能是奸細!”步千洐的臉色亦格外難看。破月緊握他的手,默然不語。


    眾目睽睽之下,靳斷鴻忽地笑了。


    笑容雲淡風輕,仿佛此刻被天下英雄逼問的,不是自己。


    全場忽然自發安靜下來。


    靳斷鴻沒有立刻說話,往後退了幾步,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眸色清明,神態安詳,仿佛獨立於世,與這吵鬧、憤怒的會場,格格不入。


    “君和國,不是你們想的韃虜強盜之國……”他清朗的聲音裏有低低的喟歎,“楊堂主說得沒錯,我的確是君和國人。”


    這話從他嘴裏說出來,會場倏然一靜後,瞬間炸開了鍋。


    “奸賊!速速就擒!”


    “竟欺瞞我們這麽久,君和韃子,快快受死!”


    也有受過靳斷鴻恩惠的,高聲喊道:“靳盟主他老人家義薄雲天,怎麽可能是……靳盟主,你當真是君和人?”


    靳斷鴻隻輕輕一抬手,爭論聲立刻消歇。


    他虎眸精光四射,微笑道:“可靳某自問數十年來,從未幹過對不起大胥的事。那位刑堂弟子,麻煩你將簿冊傳閱,上麵寫得清清楚楚。”


    那刑堂弟子卻道:“沒錯,這十年來,你的確沒有傳遞任何不利於大胥的訊息,隻勸你的父親稟明君和皇帝,與大胥建交,化幹戈為玉帛……”


    步千洐心頭一喜,在場諸人亦是一愣。


    那弟子繼續道:“……可上頭記載,二十多年前大胥與君和一戰,你年方十六,卻潛入軍中,將大胥許多兵力分布,傳遞給君和。難道這不是背叛嗎?”


    靳斷鴻輕輕搖頭:“對不住。那時年少,尚不知兩國交戰,生靈塗炭,到頭來還是百姓受苦。對不住諸位了。”


    話說到這個分上,眾人一片嘩然。


    “殺了他!”“殺了他!”呼叫聲此起彼伏。


    數名赤刀門弟子焦急而立,靳斷鴻雖是君和人,卻一直教導他們忠君愛國,他們萬不相信師父是奸細。但聽師父親口承認,又不能不信。最後,他們紛紛棄了刀,退到一旁,默不作聲。


    “今後你再不是我大胥的武林盟主!”丁仲勇怒喝道。


    步千洐眸色極為陰沉:“月兒……他真是君和人……”


    破月對君和國當然沒有深仇大恨,柔聲安慰:“君和人不一定是奸細,你別太難過。靜觀其變。”


    “且慢,先不急著殺這狗賊。”楊修苦厲聲道,眾人立刻安靜。


    他眸光鋒利盯著靳斷鴻:“你將天下英雄召集於此,又拚盡全力爭這個帶頭人之位,到底是何目的?是不是君和即將對大胥用兵?你是不是想加害在場所有人,削弱大胥的實力?”


    靳斷鴻忽地哈哈大笑,聲音激越。他內力深厚,隻令眾人耳膜陣陣發疼。


    笑罷,他鷹眸一斂,沉聲道:“楊修苦,妄你自稱俠義英雄,可你全錯了!其一,不是君和要對大胥用兵,而是大胥掃蕩東南諸國,在為進犯君和作準備;其二,我召集天下英雄在此,不是為了加害。就任帶頭人後,我便欲帶著諸位先到東南,看看戰爭令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再到君和,與君和國武林豪傑相交。假以時日,兩國互相了解,消除隔閡,重新交好,天下太平,亦不無可能!”


    全場悚然一靜,因為這番話實在太匪夷所思了。


    多少年來,大胥人隻有一個觀念,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君和國占領我東北八州,是不共戴天的仇敵。每個大胥人,都當抵禦外賊,終有一日,完成胥朝一統天下的大業。


    可今日,這個身敗名裂、遭萬人唾罵的君和奸細,口口聲聲,卻是要恢複兩國邦交?


    “哈哈哈哈——”丁仲勇第一個笑出聲來,厲喝道,“荒謬!陰毒!我大胥從來跟君和勢不兩立,你休要再爭辯!今日我就殺了這狗賊!”


    他喊得慷慨激昂,加之綠林盟人數眾多,一呼百應。靳斷鴻看著他,冷冷笑道:“就算要取靳某的性命,也輪不到你!”


    一直沉默的清悟方丈忽道:“我佛慈悲!靳盟主這番話若是發自肺腑,實乃以天下蒼生為己任!請受老衲一拜!”


    他一拜倒,身後諸位普陀弟子齊齊拜倒。


    靳斷鴻今日萬夫所指,已料定身首異處,萬沒想到清悟執言仗義,不由得虎目含淚:“好、好!得方丈這番話,靳某今日便是死在這裏,也是心甘情願了!”


    兩人相對拜倒,台下諸人卻看得遲疑了。


    清悟與靳斷鴻知交甚重,一聲長歎道:“斷鴻,保重。我不忍殺你,亦不能助你。”說完率眾弟子,竟先下山去了。


    見清悟一眾人離去,楊修苦冷冷對他道:“你自己動手吧。”


    靳斷鴻哈哈大笑,愴然道:“死有何懼?可是楊堂主,你既能潛入君和刺探軍情,就沒有勇氣,隨靳某去君和走一遭嗎?靳某答應你,回來之後,無論是戰是和,我即刻自刎!”


    這番話說得實在正氣滔天,所有人都靜下來。


    毫無疑問,許多人因他的話動容了,被他置生死於度外的氣魄震撼了。此刻的靳斷鴻,怒目而視、威風凜凜,讓赤刀門的弟子們,又想起了他昔日的正直剛毅,讓曾經受過他恩惠的俠客們,又想起了他救人於水火的俠骨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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