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來導演,居然是要改戲,覺得場景設置不夠逼真,要從門口到院裏,一路屍橫,鮮血淋漓,才能更好地襯托悲慘氣氛。導演頭一回見到林小姐如此走心,居然還開始思考拍攝效果,雖然覺得沒有太大必要,但還是尊重了主演的意見,召喚旁邊的群演過來幾個,沿路參差躺倒,好在男主踏馬而過時,鏡頭能掃到群演的臉。


    半天沒有人動。


    導演無奈,喊:“每人加10塊。”安靜。“20!”繼續安靜。林倩迪惱了,直接讓助理抽出一疊鈔票,紅燦燦的晃眼,往地上一丟,“每人200!”這刺激眼球的紅終於煽動了群演,人人爭先恐後,陳蘋蘋都忍不住想上前,被另一個有經驗的群演拉住:“那錢不好賺,別去。”


    “怎麽不好賺了,不就換個地方躺屍。”


    “馬跑得快,又不受控製,上回隔壁劇組有個類似的場景,踩了個群演,肋骨都斷了,隻賠了幾百塊錢,都不夠看病的!”


    陳蘋蘋被嚇住,再看那些搶著去路邊躺屍的,果然一個個肩寬體壯、身手敏捷。趙亦從頭到尾沒動彈,倒不是看不上那兩百塊,如今她也吃了上頓沒下頓,挺想為五鬥米折腰的。隻是從早上到現在,濕地裏躺了幾個小時,午飯遲遲沒吃,久違的胃痛開始侵襲,實在不想動地方。要說她這脆弱的小身板,小時候還練得不錯,這些年做多了伏案工作,越發像個精密儀器,已經無法適應風餐露宿的野外工種。


    新場景構建完畢,導演轉頭看林倩迪,一臉請示上級的表情,大明星掃了一眼,麵露不滿,一指陳蘋蘋和趙亦:“怎麽都是男的,叫那兩個丫鬟也過來,躺大門口,都來當演員了,還不給人露個臉?長得多好看啊,別浪費。”


    陳蘋蘋沒料到原來在這兒等著她,愣著沒動,群頭已經上來拉人。她苦著臉想反抗,卻被威脅如果不配合今後不再通知她上新戲,隻好扶著趙亦去大門口躺下。青石板冰涼,她們被動作指導擺成橫死的姿勢,化妝師招呼都沒打一聲,兜頭潑上來一盆血,腥氣撲鼻,居然是真的血。


    一般有鏡頭的演員,比如林倩迪用來塗臉或含嘴裏的血漿,采用昂貴的進口食用紅色素加蜂蜜調配。重要演員如果有大麵積出血,為節約成本就用紅墨水加粘稠劑,或者番茄汁加素色。但輪到群演,很多時候為了節省成本,就弄點雞血、動物血隨便一潑,省事又逼真,最大缺點就是氣味不太好聞。


    趙亦本來就胃裏難受,再被血腥味一衝,頓時壓不住惡心,哇地吐了一大口穢物,正好吐到了陳蘋蘋身上。這狼藉的一幕卻讓導演格外滿意:“好!就這樣躺著別動!服裝師,再給她們衣服撕幾道口子,攝像準備開拍,來我們堅持一下,爭取一條過!”


    陳蘋蘋擔憂地看了一眼趙亦雪白的臉,想開口,到底還是老實躺下了。事到如今,隻能寄希望於她家柏哥哥對馬的掌控力了。想到這裏她又覺得有些欣慰,不管怎麽說,她和哥哥總算出現在同一個鏡頭之中。


    馬蹄聲重重響起,由遠及近,後麵跟著攝影機在生鏽的滑軌上快速滑動的聲音。隻是這馬蹄聽著有些怪異,似乎不止一匹馬,等跑到近前導演才發現,居然男一號騎的黑馬背後還跟著一匹白馬,馬上之人身著銀鎧,是個眉目清秀的白袍小將。


    導演歎了口氣。


    這部戲讓他怎麽整,除了帶資入組的女一號,還有製作人力捧的男二號,戲劇學院大一的校草,雖然還沒畢業,風頭已然強過很多出道多年的老人,製作人沒事就突發奇想,一定要給校草弟弟加戲。


    這場戲他昨晚明明謝絕了,小男孩連馬都不太會騎,去演一個驍勇善戰的副將已經很吃力,還要學柏鈞研樹立敬業口碑,重要的正麵鏡頭不肯使用替身,看這馬騎得,簡直趕上了雜耍演員,不知道還以為他褲襠裏進了一個虱子!


    導演隻顧腹誹校草的騎術,卻忘了這位雜耍演員的必經之路上,還橫著兩具活生生的屍體。兩匹駿馬一前一後疾馳而來,柏鈞研在門前一勒韁繩,分毫不差地複製了剛剛那一幕的完美定格,孰料背後的副將是個半吊子騎手,想學他勒韁繩的動作,反而弄巧成拙,把馬給驚了——也可能是地上血糊糊的屍體把馬給驚了,雪白的母馬一改溫順脾氣,暴躁地甩著腦袋往前衝,直接衝過了大門,衝進院子,衝翻了正麵機位的攝像機。


    兵荒馬亂,一片狼藉。


    導演急著去看那位校草少爺有沒有受驚,攝像急著去看昂貴的器材有沒有受損,女一號急著差遣助理給她擦破皮的手肘擦藥,沒有人注意到剛剛受驚的馬在踏過大門時,鐵蹄狠狠踩到了一具屍體攤在外麵的手。


    除了柏鈞研。


    那小姑娘明顯疼狠了,捂著手蜷成一團蝦米,半天沒有動彈。可能是因為冬天的衣服不夠用,道具組拿出夏天的裝備出來湊數,這麽冷的天穿得十分單薄,衣服還被撕破幾道口子,露在外麵的皮膚被凍得青紫,肩膀單薄得讓人心驚。


    柏鈞研下了馬,分開圍上來噓寒問暖工作人員,蹲到那個群眾演員身邊,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盡量固定住她的手。


    趙亦在鈍鈍的胃痛和尖銳的骨折痛中,聞到一股似曾相識的雪鬆氣息,帶著點煙熏味道,像隱藏在極地的小屋,莫名就人想放心地睡過去,昏沉中她被人整個抱起來,耳邊聽到沉聲叮囑:


    “骨頭可能碎了,別動。”


    第7章 海報


    柏鈞研這種量級的明星,國內可算一線,亞洲也有名氣,通常不會隻有一個助理。安迪跟了他多年,從他當選秀歌手時就是親友團成員,如今早已榮升大內總管,日常拍戲等一應雜事,已經很少需要勞動他老人家親自出馬。


    小弟們都很能幹,除非遇到緊急情況,一般不會叨擾他這一號助理。所以,當他從浴室出來,發現手機足足七八個未接來電,不由一陣心慌意亂:最近怎麽老出狀況?難道鈞哥又被困進了電梯?


    “喂,武哥。”小弟接起電話,聽起來並不驚慌,讓他放下一半的心。另一半還沒放下,是因為小弟的聲音詭異,透著八卦和神秘,搞得他也跟著鬼鬼祟祟起來。


    他學對方壓低嗓門:“什麽事?”


    “嘿嘿,沒事。”


    武安迪一股邪火噴薄欲出,沒事打這麽多電話幹屁!正要發作,小弟繼續壓低嗓音:“武哥快來,第一人民醫院,有好戲。”


    武安迪懷著看好戲的激動和如果戲不好看打死那小癟犢子的衝動,來到了豎街鎮第一人民醫院。醫院是公立,卻修得倍兒氣派,特需門診比普通門診區足足大三倍,因為在附近拍戲的明星一個比一個腕兒大,一個比一個金貴。


    安迪遵循小弟指引上了特需樓的骨科區,正看到柏鈞研輕輕合上門,從病房走出來。小弟跟在後麵擠眉弄眼,安迪頓時影帝上身,驚慌急切的一張臉:


    “鈞哥!咋回事兒!聽阿湯說你受傷進了醫院!”


    小弟悄悄衝他比了一個大拇指。


    “沒事,輕聲點,不是我受傷,走吧,還得接著回去拍戲。”


    奈何安迪百爪撓心,也不得不跟著柏鈞研往外走,回頭看看,房門磨砂玻璃,看不清裏頭到底演得哪出好戲。


    陳蘋蘋捧著臉,臉蛋紅得異常,像一隻熟透了的紅富士。她連掐了自己好幾遍,終於確定不是在做夢,她確確實實和柏哥哥說了話。


    內容已經記不清,隻記得自己顛顛倒倒,樂樂陶陶,有問必答,好像喝了吐真劑。


    依稀記得他問她是哪裏人,來豎街鎮什麽打算,和趙亦是不是同鄉……他還認真看了她們的演員證,記住了她們的名字。


    “午飯會讓人送過來,如果等會兒哪裏不舒服,和醫生說。”這是臨走前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說完居然還笑了一下,簡直能要了她這腦殘迷妹的命。她忙不迭說沒事沒事沒有哪裏不舒服,男神居然又笑了一下:


    “我是說趙小姐。”


    哦,趙小姐。


    趙小姐的命比她還好,是被柏哥哥親自抱上的車,又抱著送進的醫院,甚至有幸穿了柏哥哥的衣服。陳蘋蘋悄悄伸手,想去夠那件衣服,聞一聞上麵殘留的氣息,猛然醒悟到自己這種行為太過癡漢,又紅著臉把手悄悄縮了回去。


    這麽一來一去,趙亦被弄醒了,目光迷離看看周圍:“換場景了?”


    命好有什麽用,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經曆了什麽,純屬浪費。


    陳蘋蘋幫她調好病床的角度,又把剛送來的粥菜給她布上:“不是!你被馬給踩了,是我家柏哥哥救了你!”


    趙亦花了三分鍾,才從止痛針引發的迷糊狀態中清醒,這三分鍾已經足夠蘋蘋和她描述英雄救美的全過程。


    “我被劇組的馬踩了手,有人幫忙把我送到了醫院。”趙亦用三秒鍾總結陳詞完畢。


    “對!你沒看到!飛身下馬,先拿木板固定住你的手,再抱你上醫院,我的天哪,真是太帥了!”


    趙亦舉起被包的層層疊疊的木乃伊手:“我手怎麽了?”


    “粉碎性骨折,是不是特別疼?”


    趙亦試著動手指,沒感覺。其實這點小傷完全沒必要上止痛,以前她爸揍她,木頭尺子抽斷過好幾根,區區骨折,他們低估了她的耐痛力。


    “你家柏哥哥……是哪位?”止痛劑讓她思維速度有點慢,問完這句,她自己想起來了。哦,柏哥哥,那位貼在牆上的男神。昏迷之前的記憶閃回,想起那股雪鬆氣息,趙亦莫名覺得有點不自在。


    她打斷正在長篇大論介紹她柏哥哥的迷妹:“小蘋果,這病房看著不便宜,多少錢一天?”


    一語驚醒夢中人,陳蘋蘋四下看看,終於後知後覺開始緊張。翻了半天|衣服兜,帶著哭腔問:“你身上還有多少錢?”


    “昨天全都交了房租押金。”


    想想她們還有一筆應收賬款,趙亦說:“今天的工資呢?什麽時候結算?”陳蘋蘋哭腔更重:“我們不是提前走了麽,今天恐怕會白幹……”


    趙亦和陳蘋蘋沉默相對,最後她掏出電話,翻出了程小雅的號碼。


    遠程求助熱線尚未打通,門被禮貌地叩響。陳蘋蘋打開門,門外長身玉立,站著一位朝露般清爽的少年。


    少年捧了一束香水百合,目光定格在趙亦受傷的那隻手,小聲地道歉:“對不起,今天都是我的失誤……”


    趙亦恍然,這是踩了她手的那個人。原來是他。這孩子她倒十分熟悉,參演了好幾部她投資的項目,吸粉能力驚人,在她重點栽培名單之列。


    懂得尊重最底層的群眾演員,不錯,值得栽培。


    “接受你的道歉。花就不用了,我花粉過敏。”


    趙亦簡單明了想要將他打發,少年愣在門口,他長這麽大,從未在異性麵前遭受如此冷遇。陳蘋蘋不可思議地瞪了趙亦一眼,覺得這丫頭是不是秀逗,這可是當紅的炸子雞,未來的大明星。


    “啊!給我吧,我喜歡百合花!”


    陳蘋蘋熱情洋溢把人迎進病房,趙亦卻已起身,迅速整理好衣服和物品,絲毫沒有受到傷手的影響,清晰傳遞了“我不需要你們幫助和慰問”的訊息。


    少年厚著臉皮清了清嗓子:“你好,我叫顏忱書。”


    “我知道。”趙亦按下護士鈴,“最近勢頭不錯,不過演技差點意思,可以多挑一些不同性格的角色來磨練。”


    “啊,謝……謝謝。”


    顏忱書不知道自己在喜悅些什麽,是因為她知道他,看過他的戲,還是因為她指出了他的不足。從來沒有人這樣直白地指出他那裏做得不夠好,從經紀公司到廣大粉絲,所有人眾口一詞地給予他褒獎:“寶寶真棒,寶寶真帥,寶寶真是天才”。他不是寶寶,是個年滿十八歲的成年男性,不需要製作人和“親媽粉”們捧在手心小心地嗬護。


    但這個小姑娘,和所有其他人都不一樣。


    看起來不大,或許是他的同齡人,目光卻格外通透,似乎能看明白很多事。最重要是她對他的態度,讓他第一次覺得自己不是一個水晶做的“偶像”,漂漂亮亮擺在櫥窗就行,而是個能抗摔挨打的男人,他雖然長成了如今流行花美男的style,但一個取向正常的純爺們誰他媽想做一朵花!


    趙亦的性格原本就很直接,加上年紀輕輕帶領數百人的交易團隊,每年給集團貢獻十多億美元利潤,早已習慣了指點江山,卻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話,居然讓顏忱書將她引為知己。


    少年看看她的演員證、又看看她受傷的手,脫口給了她一個工作offer:


    “趙小姐,你傷了手,再當群演可能不太方便,你願不願意來給我當助理,就當彌補我的過錯?”


    陳蘋蘋瞪大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誰知趙亦的答複讓她眼睛瞪得更大:


    “沒什麽不方便,我喜歡當群眾演員。你把今天的治療費結了吧,就當彌補你的過錯。”


    ……


    趙亦足足聽了陳蘋蘋兩個小時念叨,從天亮一直念叨到天黑,總算哄著她出門幫忙去買飯。臨走前陳蘋蘋還不忘用力摔門:“大妹子我說你點啥好!人家都巴不得飛上枝頭變鳳凰,你倒好!人往低處走!”


    趙亦無法辯駁,隻能賠笑。


    正因為高處不勝寒,她才需要多往低處走走。


    躺在散發濕氣和黴味的床上,她回味今天經曆的一切。原來一部影視作品就是這樣拍出來的,那麽多變量,那麽多利益糾纏,那麽多活生生的人參與其中,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她又想到今天那些主角……《大漠孤煙》,很紅的原著,很多的流量明星,放在以往她一定閉著眼睛投,現在卻不由地開始思索,那些主角真的合適麽?不背台詞的林倩迪,初出茅廬的顏忱書,還有柏鈞研……她的目光移到牆上的舊海報,臉是合格的,卻不知道演技怎麽樣,這種大紅ip劇,難道真的隻靠顏值就夠嗎?


    趙亦望著柏鈞研的海報出神,並沒注意有人在外麵輕輕敲門。陳蘋蘋是摔門走的,摔完忘了鎖,留下虛掩的門縫,輕輕一推便開了,將小小的屋子和屋子裏的人一覽無餘。


    她將目光從海報移開,看到比海報上大一號的柏鈞研站在門口。


    他看看她,再看看那張舊海報,壓不住的笑意泛上唇角:“抱歉,打擾。”


    趙亦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


    為什麽臉紅,她很難解釋,畢竟她不太經常遇到臉紅這種事。教科書上這樣說——人在尷尬時會出現臉紅和“戰逃反應”(fight-or-flight response),均由交感神經係統激活。既然是交感神經,便意味著不受自我意識控製,雖然自我意識告訴她,別臉紅,臉紅會讓這個場麵變得更加尷尬,但交感神經還是自顧自地放飛著自我。


    她又想起之前看過的一個bbc的資料片。臉紅來自尷尬,尷尬來自情商,一個人要感到尷尬,先決條件是能站在對方的角度看問題。對方……對方一定在想,原來這是一個我的小迷妹,瘋狂迷戀我很多年,沒事就躺在床上對著我的海報yy,卻在之前見到我的時候,假裝不知道我是誰……


    趙亦深吸一口氣,女王般正襟危坐,說出了一句幼稚得讓她自己都後悔的話:


    “這不是我的海報。”


    第8章 戰逃


    柏鈞研看著她嫣紅的臉,笑意的漣漪在眼中泛濫,臉上卻故作認真:“嗯。”


    這一聲含在喉嚨裏,像在應答,又像在忍笑。趙亦臉紅更甚,戰逃反應終於反應完畢,她決定——逃。


    在過去二十六年中,趙亦從來沒有把“逃”當成過一個人生選項。對於一個傳統軍人家庭出身的孩子來說,逃這個字意味著恥辱,所以逃兵都應該被槍斃。學不會再學,考砸了重考,就算挨揍也不能隨便掉眼淚,趙亦就是這樣被訓新兵一般訓著長大。


    但此時此刻,她的手在疼,頭在疼,胃一直沒停止過疼,身上還一陣陣發冷,這種全方位的物理攻擊,終於將她堅不可摧的精神堡壘攻出了一道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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