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實在沒有力氣再去應對一種她自己都無法解釋的陌生情緒。


    “有事嗎?我不太舒服,有事麻煩明天再說。”她毫不客氣下了逐客令。


    不速之客非但沒走,反而直接登堂入室了。


    這是一間低矮逼仄的小屋子,開門見床,除此之外別無他物,走進來一個肩寬身長的男人,越發顯得擁擠局促。趙亦仰頭看他,吃驚於此人的唐突和失禮,誰知更失禮的還在後麵。


    柏鈞研在她麵前蹲下來,認真端詳她的臉,然後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確實有點燙。”


    他的手指帶有淡淡煙熏氣,但又微涼清爽,再次讓她想起北極圈的小屋,以及屋子旁邊成片的鬆木林。趙亦微微失神,她忙不迭躲開,看他的目光已經像在看登徒子。


    “我沒有惡意。”柏鈞研被她的過激反應弄得有些無奈。


    這話恕趙亦不能同意。一個當紅明星,對一個無名小卒噓寒問暖,若說存著單純的好意,她還真的不太相信。衡量風險、判斷收益,這是她浸淫投資界多年養成的習慣。她到底有什麽值得對方青眼相加?豎街鎮的群眾演員趙亦,早已不是資本圈的金手指趙亦。


    趙亦研判的目光在柏鈞研臉上轉悠,想不出個所以然,隻覺得頭越來越痛,恐怕是白天淋雨淋狠了,即將迎來一場聲勢浩大的感冒。柏鈞研卻沒由著她繼續發揚懷疑主義精神,隨手從隔壁床鋪撈起一件大衣——還是他自己的大衣——將趙亦牢牢包裹起來。


    “……你幹嘛?”


    “去醫院。”


    “不去。”


    “你在發燒。”


    “關你什麽事。”


    “導演委托我來的,怕你出什麽意外。之前醫生也說,不能太快出院,需要再觀察,擔心會有胃出血,假如再並發感冒,可能引起全身感染。起來,去醫院。”


    柏鈞研輕聲說話,像在哄孩子的口吻,她這諱疾忌醫的樣子也確實很像一個孩子。其實這番話說得那叫一個漏洞百出,什麽導演會指使男一號去慰問群眾演員?什麽感冒能引起全身感染?然而趙亦已經昏沉沉辨不清真偽,她在發燒,從內而外都很虛弱,而他有一副好嗓子,像最柔和的黑天鵝絨,讓人忍不住想要沉溺其中。


    人在病著的時候,總會不自覺尋覓溫暖和安慰,不管她自認是多強悍的戰士。


    柏鈞研空著手進去,出來時臂彎裏卻多一個妹子,可把安迪嚇得不輕。這裏是豎街鎮,狗仔比路燈還密集,柏鈞研白天送一個群演去醫院,已經引起了消息靈通人士的注意,再被拍到“夜會神秘女子”,這樁緋聞簡直分分鍾就要坐實。


    他忙不迭打開車門,聽到柏鈞研說:“去醫院”。


    腦袋當場大了一圈。


    “鈞哥,鈞哥待會兒我送她去醫院……不行,我的臉也不能露,我叫阿湯來,阿湯新來的,狗仔還不認識,鈞哥你千萬別下車算我求你……”


    柏鈞研隨意點了點頭,不知道有沒有把他的金玉良言聽進心裏。安迪一萬次偷瞄後視鏡,終於看清了被裹得嚴嚴實實的姑娘的臉……完蛋!居然還是上次那妞!這回恐怕真的要栽!


    在安迪的腦補中陷入和未成年人孽戀的柏鈞研,同樣也在腦補趙亦的人生經曆。


    年少輟學,滿世界打工,專挑最苦最累的活來做。雖然貧窮,但讀過一陣子書,舉止言談都很妥帖,人也聰明,讀書時必然是很好的學生。


    “以前經常胃疼嗎?”


    他的聲音莫名柔和,聽得安迪心裏一抖。趙亦燒得糊裏糊塗,回答問題完全出於應激反應——不能示弱,不能軟弱,這是從小養成的習慣,否則迎接她的將是更大的災難。


    “無所謂,習慣了。”她說。


    “經常不按時吃飯?”


    “工作忙,經常忘。”


    趙亦忙起來是真忙,在美國時經常樓下買個熱狗,加一杯無糖美式咖啡,站在風裏隨便就能應付一頓。回國後自己創業,恨不得一天能有二十八個小時——她的睡眠時間是雷打不動的十一點睡六點起,隻能從別的地方擠出時間,吃飯時一心二用是常態,接個電話回來繼續吃冷飯菜也很常見,時間一久,各種慢性腸胃問題。


    柏鈞研聽了卻是另一番滋味,他把聲音放得更柔和:“待會讓醫生仔細檢查,可能需要做個胃鏡。”


    胃鏡這個詞她是聽懂了,抬起沉重的眼皮,昏昏沉沉搖頭:


    “不要,太貴,我身上沒錢。真沒關係,老毛病了,吃點藥就好。”


    柏鈞研已經不想再和她爭辯,到了醫院,車一停,直接把人撈下車。幸好特需樓是地下車庫,大晚上的人也不多,但安迪還是嚇得不行,一邊飛跑著去按電梯,一邊給小弟打電話,讓他們盯緊最靈通的幾個狗仔。


    趙亦又回到了白天那間骨科區的病房。


    骨科的值班醫生十分不滿,扔下吃到一半的盒飯,一巴掌拍將過去:“你當我是你家庭醫生呢?還能看感冒和老胃病?”


    他拍得是柏鈞研。


    值班醫生姓徐,早年間就和柏鈞研相熟。原本是不熟的,但這位明星沒有大牌自覺,喜歡真身上陣,騎馬射箭吊威亞樣樣都來,時不時需要來看個骨科,於是一來二去便成了熟人。徐醫生一身骨科大夫特有的孔武有力,這一巴掌下去簡直可以拍碎地磚,柏鈞研扶著趙亦不好閃避,隻能生受了:“幫忙找個內科大夫,別聲張。”


    “什麽人?你馬子?”徐大夫常年給豎街鎮的武行看跌打損傷,不但形象如同道上混的,慣口也學了個十成十。柏鈞研卻答得十分正經:


    “我侄女,請注意用詞。”


    “快別逗了,”徐大夫拿起白天的病曆,“她姓趙,你姓柏,這是哪門子的侄女?”


    “遠房侄女。”


    遠房侄女此時燒得昏沉,就算想辯駁也無力張口,隻在心中默默給柏鈞研畫正字——湊齊一個完整的就能將之歸入變態之列——對未成年少女(雖然隻是外表看來)心懷不軌,不是變態又是什麽?


    徐大夫的親友給力,再醒來時,趙亦仿佛換了個身體,高燒退卻,胃疼消失,像仰麵躺在大海上,曬著太陽度著假的那種輕鬆。


    她甚至開始覺得有點餓。


    看牆上掛鍾,果然又是夜裏十點。窗外已然黑透,醫院走廊也無人走動,廊燈透過磨砂玻璃映入,顯得溫柔靜謐。


    趙亦歎了口氣,這不是中國慣見的醫療環境,空曠得好像美國末日片,隻能是因為收費高昂。她從包裏翻出手機,拆下卡槽,換了一張sim卡。


    振鈴一響即通,聽筒傳來振聾發聵的怒吼:


    “趙小毛!你死哪去了?居然敢給我玩失蹤!手機不在服務區!你可以啊你,為什麽還給我打電話!死在外麵算了!”


    “程老師,我手被馬踩骨折了,胃潰瘍發作,還發高燒……”


    趙亦佩服自己,居然學會了撒嬌。雖然在撒嬌高手看來,她聽起來仍然淡漠,也就是稍稍放軟了一點聲音,但對於趙亦而言,這已經可以上升到“士可殺不可辱”的人生高度。她一度覺得靠撒嬌來達到目的是一種屈辱,程小雅花了很多年時間來糾正她這種錯誤的人生觀——強者未必不能示弱,而且,一個人如果連個撒嬌的對象都沒有,人生該有多麽可悲。


    不得不說,程博士十分擅長洗腦。


    “程老師,我現在好餓……”


    可能是當了一天群眾演員耳濡目染,趙亦居然也顯示出一絲現學現賣的演技,她還不失時機地吸了吸鼻子,話筒那邊傳來狠狠一聲歎息:


    “說!王八羔子!現在在哪?”


    “豎街鎮。”


    “豎……你幹嗎去了?找那個給你搞砸項目的導演報仇嗎?衝動是魔鬼啊趙小毛!”


    “我不衝動,我就是餓,今天隻吃了一頓,我昨天交完房租,身上一分錢都沒了……”


    “你也有今天啊趙大鱷,說吧,想吃什麽?要多少錢?”


    “三萬。”


    “……你這是要吃熊貓啊!?”


    “有急用。”


    “行吧,老規矩,給姐叫聲好聽的。”


    趙亦翻了個白眼,盡管曾經演練過很多次,但每次開口時,她還是無法麵對自己的羞恥心。按照程小雅的說法,她一撒嬌就渾身肌肉緊繃,像要隨時暴起殺人,怒其不爭的程老師便對她進行了十分殘酷的特訓——每次趙亦求程小雅辦事都要按照規定套路演練一遍,那台詞,要多惡心有多惡心。


    趙亦深吸了一口氣,緊緊閉上雙眼。


    “程老師,你最好了……”


    “程老師,拜托……求你了……好不好嘛……”


    “程老師,我會一直做你的乖乖小心肝……求你……”


    趙亦越念聲音越小,手握拳,臉發紅,腦袋埋到枕頭底下,深深懷疑程小雅這套理論究竟是如她所說,“為了幫助趙小毛建立更加完善的心智和情感反饋機製”,還是單純為了滿足她個人的惡趣味。趙亦完全有理由相信,後者可能性居多,因為對方再一次笑得地動山搖,還點評回味她的表現:


    “啊喲趙小毛,你再多練練,千萬別這樣直接跟男人撒嬌,聽起來跟個小機器人似的,人家會懷疑你是外星來的在模仿人類哈哈哈哈哈哈……”


    “你夠了!”


    “好好好,我的錯,不要惱羞成怒,馬上給你轉賬,但有一個要求,不許再給我關機!”


    手機傳來匯款到賬的震動,趙亦查看完畢,關機,拔出sim卡,全部動作一氣嗬成,仿佛這樣就能把過去那幾分鍾的恥辱證據消滅幹淨。她正要鬆口氣,打算待會就下樓把住院費用結清,早日躲開柏鈞研的魔爪……她總覺得此人有點居心叵測的感覺,忽然發現病房的門不知何時開了一道縫——可能就是在她剛剛閉著眼睛搞羞恥y的時候——一個高挑身形倚在門口,一臉莫測,走廊的光線從身後照來,完全看不清他是什麽表情。


    趙亦愣了片刻,再一次,不能控製地、太陽風暴似的……被交感神經奪取了身體的控製權。


    第9章 鄒燕


    半昏半亮的房間,趙亦裹緊被子坐在床上,長發披散,下巴尖俏,莫名給人紅顏薄命的感覺。


    柏鈞研搖頭,想要甩開這個沒來由的想法,未果,剛才那一幕在腦海反複回放。小姑娘雙手攥拳,分明含著屈辱和不願,她在委屈自己。因為被生活所迫,不得不放棄尊嚴,這種時候被人撞了個正著,顯然讓她的委屈翻了倍。


    眼看她一張小臉漲得血紅,一貫鎮定自若的小姑娘,居然驚慌得不知怎麽應對,他不由皺了眉。他想是不是該回避,又擔心他轉身走了,她會立刻哭出來,猶豫良久,還是推門而入,在她麵前蹲下,鬼使神差把手伸進口袋,摸出一隻棒棒糖來。


    棒棒糖是安迪買的,粉紅糖紙,卡通圖案,要多幼稚有多幼稚。柏鈞研不吃甜,隨身帶糖隻是為了戒煙。他的少年時代過得艱辛,曾有長達三年的時間在建築工地揮汗如雨,那一段人生漸行漸遠,如今留下的印記,隻剩下排列整齊的腹肌和難以擺脫的煙癮。忽然一天他說打算徹底戒煙,這讓同甘共苦過的安迪感到十分不能理解。


    畢竟在他看來,這是純爺們的象征,也是年少青蔥共同的回憶。為了報複柏鈞研的背叛,他專挑花花綠綠的卡通糖紙來買,但柏鈞研什麽心理素質,走紅毯時都能叼一根,叼雪茄似的,要多坦然有多坦然。


    “為啥非戒不可?是不是女魔頭逼你?那女的就想把你往娘炮了整!”


    安迪一直不爽柏鈞研的經紀人鄒燕,開口“女魔頭”,閉口“老妖婆”,奈何人家已經是聯合傳媒旗下子公司的大當家,無論身份還是地位都能壓他一頭。


    “不是。”


    “是不是開始嫌棄兄弟?不嫌棄就趕緊來一根!別磨唧!”


    柏鈞研無奈:“大強,我的粉絲群體,90%以上都是青少年。”


    趙亦卻不知道這些前因後果,盯著那根印有小女孩圖案的棒棒糖,迅速將柏鈞研劃入變態行列。


    “接下來是不是還要帶我去看金魚?叔叔,讓你失望了,我今年26了,不是16歲。”


    一貫以氣質清新、品位出眾、風度優雅聞名的當紅小生,生平第一次被人質疑人品,是在一座故障的電梯,對方真心誠意請教他是不是公安部a類通緝犯;第二次被人質疑人品,是在一間昏暗的病房,對方冷嘲熱諷暗示他是不是想對未成年人實施猥褻。


    兩次居然還是同一個人。


    柏鈞研越想越覺得可樂,笑得難得暢快,讓門外匆匆趕來送宵夜的安迪吃了一驚。然後,他聽到了柏鈞研的聲音,不似平時那般懶洋洋的,也不似鏡頭前那般親切平和,有些嚴肅,有些冷冽——他一旦嚴肅起來就會顯得冷冽,為此被鄒燕挑剔過很多次,總叫他多笑一點,再多笑一點,畢竟一個冷冰冰的偶像在暖男當道的時代已經不再流行。這種改造是如此成功,以至於從十六歲就和他相識的安迪都已忘記,柏鈞研曾經是一個多麽倨傲冷峻、拒人千裏的少年。


    “趙小姐。”柏鈞研正色,認真看著她的眼睛。“因為一些盲目的自信,和對自己名氣的誤解,讓你對我產生了一些不必要的誤會,在這裏鄭重向你道歉。雖然有點晚,但請允許我做一個正式的自我介紹:我叫柏鈞研,柏樹的柏,雷霆萬鈞的鈞,研究的研。是本名,不是藝名。我今年29歲,19歲以選秀歌手的身份出道,是一名歌手和演員。因為一些個人的經曆,我比較在意因為家庭原因而被迫輟學的青少年,並且為此成立了一個基金,民政部正規登記,用於幫扶那些中途輟學的學生。如果你也有這方麵的需要,請跟我說,我很願意提供幫助。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隻是覺得,你值得以更好的方式生活,像現在這樣……很可惜。”


    趙亦有一種錯覺,覺得自己第一次見到這個人。


    先前那些次相遇,都隻是人海中的擦肩而過,和便利店、地鐵站裏隨便跟人打個照麵沒有什麽區別。直到現在,他看著她的眼睛,告訴她他的名字和目的,她才真正和他相遇。


    她也第一次看清楚他的臉。


    不是十年前的海報上那個冷峻的少年,也不是十年後的海報上那個耀眼的明星。他的臉被窗外路過的車燈照亮,前所未有地清晰起來——眉目俊拔如漢代隸書,笑起來有無限風流,然而一旦收斂笑意,卻有一種老派的、堂堂正正的英俊。好像《羅馬假日》裏那個記者,就算看著落魄,穿著肩膀鬆垮的西服,也有公主坦然跟他回家,睡他的床,借用他的浴室。


    這樣的人可以信任,因為有一雙十分幹淨的眼睛。


    那雙眼睛現在認真地將她看著,目光流露出真誠的可惜……趙亦再次記起剛剛那場羞恥y,臉頰毫無預兆又開始燒紅,這神奇的一天,簡直用完了她整年的臉紅額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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