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謝芙蕊本來過得開開心心的。臨近深夜,她就快下班了。今天還接了個“大單”,一家飯店讓她提供春節期間所有炒貨。她開心都來不及,正在爐前熱火朝天地炒著,隔壁夜宵店的夥計急匆匆跑來了。


    “哎,謝姐,你快去金色旋律ktv吧!出事了!”


    謝芙蕊一驚,還以為自己的瓜子出質量問題了。可一想不對啊,金色旋律不是她的目標客戶啊。她把大鍋鏟一扔,雙手叉腰問:“出什麽事兒了?”


    夥計一臉悲痛:“我們老板在那裏喝多了,正被人灌酒呢!他胃不好,打電話來,叫你去接他!”


    謝芙蕊停頓了幾秒鍾,轉身拿起鍋鏟繼續炒:“他是你老板又不是我老板,你自己去啊!叫我幹什麽?莫名其妙!”


    夥計幾乎是麵不改色的說:“不行啊,店裏忙得要死,根本走不開!拜托你啦謝姐!而且你知道老板那性格,我們勸不動的,還要被罵。你是他老同學嘛,他放心!金色旋律ktv,502包廂,記住了啊!”說完就跑。


    “哎!哎!”謝芙蕊叫都叫不住他,煩躁死了,轉頭看看快炒完的瓜子,又看了看手表,快十點了。


    又磨蹭了一會兒,把所有瓜子裝好,爐子也收拾好,一抬頭,看到隔了幾間門麵的醉香門口,那夥計分明躲著在偷偷張望。


    謝芙蕊失笑。腦子裏卻浮現出李沿喝醉酒的樣子。


    那還是七八年前,他們在讀高中。誰誰誰過生日,男生都喝了點啤酒。當時李沿就這麽趴在她身旁,臉埋在胳膊裏,頭發很短也很黑,隻露出一點額頭、耳朵、側臉,線條卻那麽好看。她跟他說什麽,他隻是低低地“嗯”“唔”幾聲。可她居然覺得那聲音很好聽。


    現在卻不知道,他喝醉酒時,是什麽樣子?會不會還有烏黑幹淨的發和側臉?


    謝芙蕊的心裏亂糟糟的,就這麽走到ktv門口。到了才反應過來,自己還穿著炒瓜子時的又髒又厚的軍大衣,一時竟走不進那金碧輝煌紙醉金迷之所了。


    隻好拿出手機,給他打電話。


    “喂,李沿,我跟你說……”


    “蕊蕊?”他的嗓音很啞,帶著淺淺笑意,一下子讓她住了嘴。那頭還有吵鬧的音樂聲,男人女人的笑聲。


    “什麽事?”他問。


    謝芙蕊:“……我在門口,你夥計說走不開,讓我來接你。”


    “哦!”他好像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才是始作俑者,“我……這就出來。你等我。”


    謝芙蕊掛了電話,冬夜好冷,她雙手插口袋裏,低頭看著地麵。今天穿的是雙新的黑色靴子,看著看著,她到底笑了出來。


    李沿是跌跌撞撞走到她身後的。謝芙蕊聽到響動,皺眉回頭。一個陌生男人把他攙扶出來,看到謝芙蕊,很好奇的打量。謝芙蕊雖然沒什麽錢,卻也看得出來,兩人穿的都是名牌,那男的看了幾眼謝芙蕊,沒說什麽,對李沿說:“就把你送這兒?你跟她回去?”


    謝芙蕊臉一熱,心想什麽跟我回去,李沿卻已很肯定地點頭:“嗯,我跟她走。”那男人笑了笑,又看了謝芙蕊一眼,自己上了旁邊停著的一輛奔馳。


    謝芙蕊隻好上前扶著李沿,叫了輛的士。李沿這時閉著眼,也一直不說話。上車後,頭一歪,就靠在謝芙蕊肩上。謝芙蕊皺眉,伸出一根手指想把他的頭推開,結果推不動,死沉死沉。她隻好作罷。抬起頭,看到窗外,夜色流光,小城高高低低的建築,悉數掠過。而男人身材高大,幾乎占據了2/3的後排空間。他的呼吸,他的氣息仿佛都占據著這裏。謝芙蕊說不清心中是什麽感受,溫暖也好,害怕也好,踏實也好,彷徨也好。都已說不出口,隻是這樣安安靜靜地任他依偎著,竟也十分好。


    他住的是小城最好的小區,謝芙蕊扶他下了車,拍拍他的臉,問:“是5棟……18樓吧?”


    他的眼睛忽然睜開一道縫,嘴角翹起:“是……你怎麽這麽清楚?”


    謝芙蕊沒好氣地說:“你在家也點過瓜子外賣!”


    她扶他上樓,好在他自己能走,隻是不太穩。到了他家門口,謝芙蕊問:“鑰匙呢?”李沿嘀咕了一句:“指紋鎖……”


    謝芙蕊:“那你開鎖啊!”


    李沿抬起手,可醉態一下子就露出來了,那手指老放不到鎖上。謝芙蕊隻得握住他的那根手指。彼時竟似感覺到男人的身軀輕輕顫抖了一下,而手指卻微涼。謝芙蕊將他的手指準準放上掃描器,忽然間感覺到男人的氣息靠近,就在耳邊。而當她轉過頭,卻見他的頭又耷拉下去,靠在她肩上。


    謝芙蕊又歎了口氣,拉開門,摸開牆上的燈。


    這還是她第一次進他的新家。上次送外賣,她不想來,還是讓隔壁攤主跑了一趟。


    謝芙蕊記得,以前李沿和母親住在一段山坡上,單位的老樓,又舊又小。每次謝芙蕊去上學,抬起頭,就能看到他或者母親,站在欄杆前,在漱口或者洗臉。有時候兩個少年,會隔著清晨的薄霧對望。有時候她走出一段,會察覺到他也走在身後。兩人有時候說幾句話,有時候並不說話。


    後來老城拆遷了,他們家沒賠到多少錢。據說還住了一段時間棚戶區,他考上大學的學費都是靠自己打工。


    具體的,同學們在一塊兒時,他從來不提。謝芙蕊隻是聽別人隱約提過。


    那時候謝芙蕊對他的感覺,也是懵懵懂懂的。不是沒有察覺,自己對人群中這個男孩,總是格外留意。總是覺得他樣子最好看,頭發最黑,個子最高。抬頭沉默的樣子,好像藏著別的少年沒有的滄桑。但那時候,謝芙蕊也有自己的苦。家裏的重負,她上大學的學費,她不知道將來要去向何方。相比起來,那個男孩,就根本不重要了。


    其實,他們也曾經有過一次靠近。高中散夥飯那天,李沿也是喝醉了。謝芙蕊趁沒有任何人注意,端了杯茶過去,大著膽子,扶起他的頭。他睜眼看了看她,忽然握住她的手腕。當時謝芙蕊整個人都傻掉了,男孩像是醉了,又像是沒醉。他把她拉過來,低下頭。似有似無的,唇在她的脖子上,她的耳後,碰了碰。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大學四年,都在別處,不在家鄉。逢年過節,他都給她發短信。她不知道他的近況,但他大概都知道。因為每次她有什麽變動,他都會發短信來問。


    “你回老家考公務員了?”


    “是啊,老同學你最近在哪兒呢?”


    “我一直在老家。”他回答。


    她突然就不知道怎麽回複了,沒有回複。


    心想散夥飯那個晚上,大家都挺衝動的,他八成隻是喝了酒,一時意亂情迷而已。


    又或者,去年。


    “聽說你打算自己開炒貨鋪?”他的消息總是這麽靈通。


    “對。”謝芙蕊回複,“繼承家業,正在找門麵。”


    “我們這條街正好有個門麵要出租。”


    ……


    謝芙蕊定了定神,看著眼前的豪宅。現在他早已不過寄人籬下的日子,看起來至少150平的大宅,空空蕩蕩的,裝修的倒不如她想象的金碧輝煌,四處清清素素,但連她都看得出來,十分精致。拖鞋居然隻有一雙男式的。


    謝芙蕊隻好穿著襪子,把他扶到沙發前。他仿佛還是迷迷糊糊的樣子,謝芙蕊見室內寒冷,打開空調,又去廚房,燒了壺熱水。他始終閉著眼,至少在謝芙蕊回頭時,那睫毛微微顫動閉著。


    然後謝芙蕊在他跟前蹲下,脫下皮鞋,捏著鼻子,把他的雙腿也放到沙發上去。她想要去臥室那床被子,給他蓋著,忽然想起自己身上還穿著髒軍大衣,隻怕會弄髒他的被子。便站在離他幾米遠處,輕輕脫下外套,剛想放下,卻見他家沙發、椅子,桌子,無一處不一塵不染,雖然簡單,卻都是高級貨。謝芙蕊猶豫了一下,找了塊空地,輕輕將軍大衣放下。


    哪知一抬頭,卻看到李沿早已睜開眼,那雙清黑的眼,定定地望著她,顯然已將她剛才的舉動看得一清二楚。


    那雙眼太黑,帶著某種隱忍的情緒。謝芙蕊一時沒太在意,隻問:“醒了?頭還疼不疼?”


    他沒答,眼睛盯著她的腳邊,她的大衣。


    “你衣服放那裏幹什麽?”他冷冷地問。


    謝芙蕊低頭看了看,說:“我愛放哪兒放哪兒!”


    “放沙發上來。”他低吼道。


    她靜了一會兒,說:“我是怕弄髒沙發。”


    李沿不說話了,忽然又閉上眼,靠了回去。半醉的男人,神色竟有一絲痛苦,也有一絲憤怒:“蕊蕊,你到底要讓我心疼到什麽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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