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寧用鑰匙打開門,沒見到人就嚷:“費費,費費——”


    沈建樹抱著孩子走過來。


    “真倒黴!轉了一晚上,也沒接到什麽小髻,誰知道她到底來了沒有!”


    建樹笑笑:“已經來了。”


    阿寧一驚。盡管她在火車站找人耽擱了時間,小髻到家的速度也夠快的。她越發急著去見這個堂妹。


    走進裏屋,她驚呆了。


    哪裏是什麽小髻,分明是十年前的自己!


    白襯衣,藍褲子,一雙黑布鞋。在城裏自然顯得很土氣,但這種曾風靡過整個中國的服裝,也自有一種安寧端莊的美。更不消說,它是穿在如此美貌的一個少女身上。


    略顯圓形的瓜子臉,像蟬翼一樣黑亮的眉毛,單眼皮的杏核眼,小小的鼻梁周正而挺直,嘴唇紅豔豔的,像剛吃過紫色多汁的水果。她的眼瞼低垂,帶著鄉下人的羞澀與不安,聽到聲響,將長長睫毛的眼睛緩緩抬起,像受了驚動的小麋鹿,觀察著對方的反應。


    阿寧對這張臉簡直太熟悉了。多少年來,她無數次在鏡子裏看到她。看到她快樂時的模樣,看到她故意生氣時的模樣。(真生氣時,就沒有心思照鏡子了)看到她的皮膚怎樣顯出折痕,眉毛怎樣稀疏淺淡,眼角怎樣網起不易察覺的紋縷……對於這一切,她倒並不怎樣傷心。她有事業,她有費費,有時竟感到一種奉獻的快意。但這些突然像魔術一樣複員了,一張酷似她的然而卻極年輕蓬勃的臉,正旋著同她一樣的笑靨,向日葵一般地迎著她。


    小髻真聰明。一個人這麽快就從火車站找到家來了。阿寧心中暗自讚歎。她不願意跟太笨的人打交道,那簡直是對人的精力體力的最大浪費。但一個傭人,這樣年輕伶俐,恐怕未必是什麽好兆頭。以後倒要嚴加管束。


    小髻沉浸在驚奇之中。自從坐上火車,她就不停地想象這位沒見過麵的堂姐是什麽樣子。想不到堂姐竟長得這麽像自己的親姐姐,就像一千年前就認識一樣。


    “小髻,想不到你到家比我還早。”阿寧誇獎著,“路上辛苦了吧!”


    “姐,一路打聽,按信皮上的地址,也不很難找。要是在火車站碰上,我一準能認出來。你……,長得太像咱姑了……”小髻本想說咱們倆長得像,怕阿寧姐不愛聽,便說起了她們共同的姑姑。


    姑姑?可能有一個吧?記得前幾年因病去世了,爸爸還寄過錢。阿寧有點不悅,她已經老到那種樣子了嗎?


    小髻還以為自己說了一句很得體的恭維話。把同輩人比成長輩,是很尊重的。


    不管怎麽說,小髻千裏迢迢趕來,救了燃眉之急,阿寧還是很高興。


    火車廂特有的煙黴汗酸氣,從小髻身上發散出來。也許還有什麽寄生的小動物。阿寧第一件事是帶小髻去洗澡。


    澡堂裏真是天下最平等的地方。女人們取下胸罩、腹帶、頭飾、項鏈,披散開頭發,赤裸裸地站在水的簾幕之下,像每個人最初來到這個世界上一樣,無遮無掩。女人們在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比較著,評判著自己與別人。發育尚不成熟的少女,雖然挺拔,卻像還沒熟透的青果子,顯露出過於分明的棱角。生育過多的老婦們,鬆弛的腿和臀幾乎分不出什麽界限,下垂的腹部圍裙般的耷拉著,線條糊塗混亂,令人感到人生的悲哀。惟有成熟的姑娘們和少婦,才是浴池的公主與皇後。


    小髻很髒,也許自出了娘胎,也沒用過這麽多熱水洗過澡。阿寧用帶著香味的浴液,毫不吝惜地朝她潑去,浴液刹那間變了顏色,香味俱失,褐色的汁液像咳嗽糖漿一樣粘稠,匯成一道道小溪流下。


    終於小髻身上能搓起泡沫來了。雪白輕盈的香泡沫,雲彩一樣簇擁著,像給她穿一件紗衣。當著這麽多人赤身露體,雖說都是女人,小髻也不習慣。剛開始,她不停地用手捂著胸。阿寧要幫她搓脖子,洗後背,她的手隻好放下。慢慢地也就習慣了。水溫暖滑爽,待到阿寧擰大龍頭,讓瀑布一樣的水流將小髻衝洗幹淨,全澡堂的女人們,隻要她不是瞎子和存心嫉妒,都驚歎起小髻的美麗和健康了。


    這是單位的浴池,人們多半熟識:“這是誰呀?”有人羨慕地問阿寧。


    “是我妹妹!”水聲嘩嘩,阿寧用壓倒水聲的嗓音說。


    小髻實在是太像年輕的阿寧了。臉龐像,身段像,所有的地方都像。這是造化的功勞。阿寧好像隔著曆史的水霧,在觀察年輕時的自己,不由得發出感歎。


    “走吧。”阿寧催小髻。


    這麽多的不用柴燒自天而降的熱水,多舒服呀!小髻本想再衝一會,想到來時媽媽說過要聽姐姐的話,就跟著出來了。


    出了浴池,該換衣服了,阿寧像變戲法似的拿出內衣外衣,要小髻從頭到腳換個徹底。


    “姐姐,這使不得。怎麽好都用你的?”小舍忙推辭。


    “自己姐妹,還說這些見外的話幹嗎?再說,這些衣服也都是我不能穿的。”阿寧說的是實情,但還有一個理由她不曾說出:媽媽說過,鄉下人身上有虱子。


    那個肮髒土氣的小髻丟在浴池的汙水裏了。走回家的小髻潔淨而芬芳。


    “小髻很漂亮,是嗎?”阿寧抽空問沈建樹。一間屋子半間炕的,小小房間住進這麽一位姑娘,她索性先給丈大打點預防針。


    “你連我也不放心嗎?”沈建樹難得地紅了臉,“我隻是覺得,她穿了你以前的衣服,簡直同那時的你一模一樣。”


    “那我現在怎麽樣?”阿寧希望聽到丈夫的恭維。


    “你現在也很美。隻是比以前稍微……”建樹謹慎地挑選著字眼“稍微疏鬆了點,像一個堆起的雪人,叫人忍不住要拍打拍打……”


    小夫妻說笑著,為小髻在走廊裏鋪了個小小的床。


    牆上楔進一顆釘,牽起一根長長的鐵絲。再掛上簾子,小髻的床就成了一間獨立小屋。夜裏正屋的人出進,就看不到小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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