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天,方澈很苦惱,非常苦惱。


    在從前得不到秦秣回應的時候,他徘徊守候已經成了習慣,好不容易雲開月明,他確定了秦秣的心意,到如今卻還是隻能遠遠地看著她,無法獨處親近,稍解相思。


    其實能夠得到回應,他就該欣喜滿足才是,但方澈卻從來都是一個很貪心的人。他雖然在這幾年間練就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耐心,但他的無聲潛入計劃也是建立在能夠得到的前提下的。假如溫柔守候不能守得開花結果,他也許就會采用狂風暴雨的手段。


    方澈的字典裏沒有“放棄”這兩個字,他也從不認為“看著她跟別人幸福”就是深情摯愛的表現。他沒有那樣寬容,沒有那樣“偉大”——假如,那種守候能夠用“偉大”來形容。


    現在看起來他是得償所願了,但事實上,他知道自己還差得遠。一輩子那麽短又那麽長,秦秣始終不肯親口承諾,方澈也就落不下這點擔憂。


    不要以為男人就不需要言語來肯定,愛情麵前沒有弱者強者,自然也不分男女。在很多人眼裏方澈的形象也就等於沉默篤定,強悍驕傲,但再怎麽強悍的人,在心底下都會一點柔軟之處。


    他也有心慌焦慮的時候,他也會像所有青澀少年一樣患得患失。雖然方澈已經走過了那段少年時光,但他對秦秣的心意裏永遠都帶著那點少年的純粹,不管以後會隨時間釀得多深多醇,那最初的風景,也永遠不會褪色。


    當然,方澈最近苦惱的緣由並不全然是因為秦秣不肯承諾。從他們認識起,秦秣就是吝嗇承諾的,方澈有耐心,自然會願意慢慢等。他當前最大的苦惱,在於秦秣竟然化身成了工作狂人。


    情侶之間,有一個工作狂人也就罷了,當兩個人全都變成那種鑽進工作堆裏就不知道日夜輪轉之人時候,兩人之間的相處就必然會出現問題。


    方澈總是在晚上八點左右才下班,而這個時候秦秣卻往往埋首在策劃當中,別說考慮下班的事情,她連飯都不一定記得吃。而每當秦秣有空的時候,比如說下午三四點鍾,她剛剛從學校到公司,方澈卻總是在埋頭敲著那些大多數人都看不懂的代碼,周圍一切聲息都會被他自動屏蔽。


    這個問題秦秣是不怎麽在意的,她對方澈喜歡歸喜歡,卻根本就不會有那些小鳥依人的心思,也不會像很多熱戀中的女孩子那樣,恨不得二十四小時都跟對方粘在一起,或者一日不見便思之切切之類。


    有鑒於這種情況,方澈的危機感便湧上心頭。


    他工作的時候是很專心,但一旦不工作,他心心念念想的就大多都是秦秣。有時候想起來心下莞爾,他便用手指在桌上敲著節拍,反複在心裏默唱那首《江城子》。


    當年唱這首歌,是求不得,故而東風難解,故而自嘲“等一次擦肩”。而今兩心相係,那個人就在身邊,卻總是因為種種外事而難訴相思,他想起來,唱起來,便又別是一番滋味。


    頭一天晚上,秦秣十點多鍾才下班,方澈送她回宿舍,想著她已經很累,便隻在車裏放著清淡的音樂,跟她也沒怎麽說話。第二天第三天晚上,方澈依然如此。到得第四天晚上,他終於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就對秦秣說:“秣秣,什麽時候能再為我彈奏一曲?”


    他這話的意思,其實是想要秦秣給自己放假。


    秦秣歪歪斜斜地靠坐在副駕駛位的座椅上,迷迷糊糊地從喉嚨裏發出一點聲音,竟是早已睡著。


    方澈便隻能投降,由得她睡。到了她那宿舍樓下,才把她搖醒。


    秦秣很痛苦地晃著腦袋,揉著眼睛強迫自己清醒過來,最後是一步三晃地走回宿舍樓裏的。當時就叫方澈在後麵看得心驚肉跳,暗下決心隔天說什麽也不能讓她再這樣。


    隔天秦秣卻下班得更晚,才剛坐到車子裏,她一句話沒說,歪頭又睡了起來。方澈暗地裏把心一橫,幹脆直接將車子開回自己公寓樓下,也不叫醒秦秣,就從車裏將她抱下,一直坐上電梯,進了房間。


    方澈將她放到自己的平常用的那張床上,幫她蓋好被子,然後自個兒轉身又去睡書房。


    他其實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嚇一嚇秦秣,看她驚慌不驚慌,以後還會不會一上車就睡著。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剛亮起沒多久,方澈就走進主臥室,輕輕地在床沿上坐下,等著秦秣醒來。


    大概過了十幾分鍾,秦秣揉著眼睛醒過神,一手撐著床墊,她半坐起身,看到方澈略顯驚訝:“方澈,我在你房裏?”


    方澈板著臉點頭,心裏的惡魔尾巴悄悄地翹起,等她發出驚嚇的叫聲。


    秦秣是出聲了,卻沒驚叫。她小小地打了一個哈欠,微露出恍然的神情:“哎呀,我都在你車上睡著了,這下……回去又得被曉曉八卦。”說著話,她又很尋常地掃了方澈一眼,詫異道:“你怎麽還不出去?我要穿衣服了。”


    方澈起身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望著秦秣,似笑非笑:“秣秣,你要換衣服,你就沒想過你的衣服是誰幫你脫的?”


    “除了你還能有誰?”秦秣用理所當然的言語鄙視了方澈一把,緊接著她又解釋,“哦,你怕我生氣?沒關係,我不生氣的,隻是一件外套而已,我不是還穿著毛衣跟棉褲麽?我不信任你,我還信任誰?”


    方澈當即就無語了,瞧瞧秦秣這話:“我不信任你,我還信任誰?”


    這究竟是肯定他的人品,還是否定他作為男人的危險性?


    方澈眼睛眯起,目光微深,輕嗤道:“既然你的外衣都是我脫的,你還怕我看到什麽?”他視線放肆地在秦秣臉上轉過,眉梢輕挑。


    “這能一樣嗎?”秦秣皺皺眉,幹脆也不管他,隨意套上外衣外褲,便踩著拖鞋施施然去了洗手間。


    留下被無視的方澈靜立在房間裏,眉毛微微抽動。


    秦秣一關上洗手間的門就忍不住嘴角上翹,低低笑了起來。方澈那點小心思,就算她在剛醒來的時候沒看明白,自他詢問“你的衣服”起,秦秣也就猜到八九不離十了。


    真要論到男女間相處的經驗,秦秣可不知道比方澈深厚多少倍。她完全不需要疑問,就知道這小子是從別的地方起床後才坐到她床邊上來的。方澈想要嚇到秦秣,至少用這一招的成功率直線低到了百分之一以下。


    “小方。”再次從車上下來,秦秣回學校的時候回身對著方澈一笑,輕輕說了句:“你的功力還不夠,要好好修煉才行哦!”


    她說話一向很少帶有音節助詞,像“哦”、“啦”這種慣常表現女孩子青春俏皮的尾音,她更是用得極少極少。此刻她乍然這麽一說,那調侃意味真是濃得幾乎將成實質,方澈直到她走出老遠,都仿佛還能看到她帶笑的雙眸盈盈霧化在眼前。


    這一刻,方澈卻沒有分毫窘迫或者生氣的感覺,他搖搖頭,嘴角高高地向上斜起。


    秦秣瘋狂的工作狀態在一月底的時候忽然被卡住,因為H大的期末考來臨,各種測驗和論文接踵而來,壓得秦秣終於又感到了學習的緊張氣氛。


    她其實是不怎麽緊張的,她記憶力一向很好,選擇的專業又是漢語言文學。除了西方文學史和馬哲文論需要她費點功夫外,其它各門課她都能輕鬆搞定。但秦秣不緊張,不代表其他人也不緊張。


    錢曉就很緊張,她一緊張起來,拽著秦秣就不放手,秦秣於是進入幫錢曉補課的大業當中。


    期末的時候各科老師也沒再開課,摸約是留了一個星期給學生們自行複習。


    冬天天氣冷,秦秣就抱著個熱水袋,關著宿舍門,縮在椅子上麵給錢曉講解古代文學史,幫她進行重點和簡化記憶。


    沒過多久,錢曉就感歎:“秣秣,你說的比柯教授說的還要有趣很多嘛,他怎麽講課就沒你這麽有趣?”


    “你還聽不聽?”秦秣眼皮子也不抬一下。


    錢曉偷偷扮了個鬼臉給她,又打起精神認真聽講。


    “北宋初期文壇複古……”


    “什麽叫複古?”錢曉嘴快地接上話。


    秦秣無奈道:“我正要解釋。”


    “哦……”


    “晚唐五代盛行駢儷聲偶,文人們但凡遣詞用句或者賦詩作文,都以對仗華麗為美。有幾位老先生就有點看不過去,比如說像柳開、田錫、穆修等人,他們就覺得文章太華麗便沒有實質。”秦秣說到這裏,稍頓。


    她看錢曉一副又要提問的樣子,擺擺手便道:“當然,在提出那種種觀點的時候,他們還未必都是老先生,不過曉曉你隻要記住這幾個名字就行,他們的年齡和八卦暫時不是你需要關心的。”


    錢曉撲哧一笑,又噘起嘴道:“誰要關心那幾個老頭子的八卦啊!”


    “他們也曾經年輕過。”秦秣微微抿唇淺笑。


    這個時候,一直坐在另一邊椅子上苦惱翻書的張馨靈終於忍耐不住,輕哼道:“柯教授還說了,這幾個人雖然同樣是主張複古,但他們的複古方向又各有不同,這都是我們要分辨清楚的。”


    話一說完,她神情就微帶挑釁。從她上次跟秦秣鬧了那麽個小齟齬以來,她就很少再主動跟秦秣說話。她們同在一個寢室,本來也是抬頭不見低頭見,但張馨靈在學生會一向混得很好,每天待在寢室的時間,除去睡覺不算,通常不會超過半個小時。


    在這麽短短的半個小時裏,要無視一個人真是再簡單不過。張馨靈心中對秦秣有氣,總覺得她太清高太自負,那眼神就算看著平淡都好像是在鄙視別人。張馨靈在心裏一日日積累著委屈,總就琢磨著要逮個機會好好削一削秦秣的麵子才好。


    “原本就是各有不同。”秦秣聽到提問,也就隨口回答:“柳開所推崇的是韓愈和柳宗元一派的古文,他所看重的是文章的社會功利價值,實際上總結起來,也就是說,他認為讀書作文,必須要可以經世致用,否則都是空談。”


    “宋詞不是都很華麗嗎?宋朝本身就是一個繁冗靡麗的年代……”錢曉又小小聲地提出異議。


    秦秣笑道:“我說的是宋初文壇別具複古傾向。事實上,整個宋詞的風格也不能簡單地用華麗或者樸實來形容。柳開別的觀點其實也都一般,但有一句話我很喜歡。”


    “什麽?”張馨靈應了一句。


    “非在辭澀言苦,使人難讀誦之。”秦秣說著又覺得好笑:“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柳開的理念是不錯的,但他自己的文章其實也常常晦澀艱難。”


    她本是嘉佑年間人,而自古文人相輕,秦秣有些看不起柳開也算她的臭脾氣發作。但她這樣的語氣言辭在張馨靈看來,又實實在在地是在裝模作樣,可惡得很。


    “你很厲害,你怎麽不做個文壇先驅試試?”張馨靈鼻子裏輕輕哼出一聲。


    “馨靈。”秦秣微皺眉,視線落到張馨靈身上,稍頓之後,她才歎道:“我是做不了先驅,我青史無名,又哪裏能跟他比?作為後學末進,我這樣議論他,實在是我的不對。”君子坦蕩蕩,秦秣倒不覺得承認錯誤有什麽困難。


    但在張馨靈聽起來,這話又有點酸溜溜的味道。雖然秦秣的本意是誠懇的,可張馨靈還是逮住了話頭:“青史?好大的口氣,你還想青史留名?哈,秦秣,我今天算是知道你為什麽那麽瞧不起別人了,原來你壓根就做著青史留名的美夢呢!”


    “不吝以惡意猜測他人,馨靈,你說話很有雜文風範。”秦秣心裏也來了火氣,笑容反倒越發恬淡,“我隻說了一句我青史無名,後學末進,不能跟先賢相較,你就覺得我是狂妄。那你的心裏,是不是也隱藏著這樣的狂妄?馨靈,你實在是高看我了,我還得感激你,居然能看出我有這樣的雄心壯誌來。”


    她這話才真的是諷刺,偏偏她又諷刺得不是很明顯,直叫人心裏窩著火,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撒出去才好。


    真要說毒舌,其實從古到今都是一個規律,書讀得越多的人越毒舌。文人們都是很會開罵戰的,他們罵人的時候未必會帶髒字,他們不罵人的時候也許是風度翩翩,君子博雅,但真要遭了他們的白眼——比如孟子,這位辯論家實際上就是毒舌的老祖宗之一。


    就說秦秣當年的好友蘇軾,照現代人的話來說,蘇子瞻同學實際上就是一典型的憤青。他認為王安石變法弊端很大,便屢屢用極端的言辭斥責變法,結果遭到一貶再貶,從二十出頭的年輕進士變成仕途艱難的罪官,蘇同學吸取教訓,卻死不悔改。


    貶完之後,他該豪放的地方照樣豪放,想婉約的時候也婉約不誤。清風明月也好,大江東去也罷,蘇軾始終是蘇軾。


    秦公子與蘇軾為伍,其實也沒少憤青過。隻不過他青春的憤怒大多被秦侯爺給壓製住了,除了流連風月之外,硬是沒能鬧出其它什麽出格的大事。


    “你……”張馨靈咬了咬下唇,想來想去不知道要怎麽諷刺回去,隻得恨恨道:“你這個人,小氣得不得了,我……我看透你了!”


    “我胸中風光霽月,你自然是能一眼就從前看到後。”秦秣微微一笑,“馨靈,我可以把這句看透,當成是一種褒獎嗎?”


    張馨靈氣得臉頰漲紅,反又冷笑道:“是啊,我天天誇獎你呢,我誇獎你頭腦簡單,我還誇獎你身材平板。哎呀哎呀……我誇了你那麽多,怎麽美不死你?”她對著秦秣狠狠一瞪,心裏覺得不罵個透徹不痛快。


    “事實上,生命之初,每個人都是頭腦簡單的。如果我能夠一直頭腦簡單下去,也許我就能體會到很多人無法體會到的快樂。馨靈,頭腦簡單不好嗎?”秦秣依舊笑得清清淡淡。


    張馨靈聽她說著歪理,明明知道這話很不對勁,可以大肆反駁,偏偏不及她伶牙俐齒,一時間又想不出打擊她的話來。


    秦秣見著張馨靈瞪著眼睛張口結舌的樣子,目光微微流轉,繼續不急不緩地說:“但凡能在某一領域取得巔峰成就的人,那頭腦都是單純的。想要青史留名雖然是一種狂妄,但狂妄而不奢望,本身就是人類進步的動力之一。我覺得,每個人都可以擁有一個狂妄的願望。”


    張馨靈氣極了一拍手掌,“咯咯”笑了起來:“是啊是啊!H大的奇觀就在我身邊呢!曉曉,咱們寢室驚現狂人,你是不是覺得很榮幸啊?”


    錢曉本來一直呆呆地坐在旁邊觀戰,乍然聽得張馨靈要拉她入戰團,頓時又有些無言以對。


    “借用李太白的話,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秦秣淡淡道:“馨靈,狂妄在某些時候也是自信、自重。不狂妄,人類的科技又怎麽可能發展到今天這樣的地步?你這樣處處不待見我,難道隻是因為你不敢狂妄?”


    ~~~~~~~~~~~~~~~~~~~~~~~~~~~~~~~~~~~~~~(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www.qidian.com,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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