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來。”


    “嗯。”


    “燭光刺眼嗎?”


    “還好。”


    “看到了什麽顏色?”


    “白色和紅色。”不等桑桎說話,她突然問:“你離火光那麽近,不熱嗎?”


    桑桎意識到今晚對她的催眠不會那麽容易,“剛剛的夢,還記得嗎?”


    “記得很清楚。”南庭有點回避燭光,不自覺地把目光投向了天花板,“當時雨很大,那輛貨車是從左邊的路口駛出來的,速度很快……”


    而司徒家的車是直行,雖然因為南嘉清的提醒,車速並不快,但因為是綠燈,司機並沒有減速,直到發現左側路口快速駛過來的貨車沒有刹車的跡象,才試圖打方向盤向右避險。


    卻來不及了。


    那輛貨車徑直撞上來,推著司徒家的車,拖行了幾十米遠,或者有上百米?南庭不得而知。


    搶救南嘉清的醫生說,送來的太晚了,否則可能還有救。可貨車司機卻在事發後棄車逃逸,沒有第一時間打急救電話。


    或許是受不了良心的譴責,也或者是意識到終是逃脫不了法律的製裁,在事發一周後,司機自首,司徒勝己才知道,對方是酒後駕駛。


    肇事司機的家人上門求司徒勝己,他們跪著哭,說司機是家裏的支柱;說沒了他一家老小都活不下去;說他們做牛做馬都願意;說南嘉清已經死了,就算司機賠命,她也活不過來了;他們不停地說:對不起……


    可有什麽用,她的媽媽再也回不來了。


    年僅十二歲的司徒南沒有哭,她憋著眼淚說:“永不原諒!”


    或許也是從那一天起,司徒南再無法接受和說出“對不起”這句道歉。


    直到十二年後的這一夜,桑桎才知道,“永不原諒”那四個字,是司徒南對自己說的。


    “那是一場意外。”桑桎的聲音如同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有些空靈,又平靜平穩到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南庭聽見他緩慢地說:“司徒叔叔和我說過,原本那天天氣很好,你媽媽有提前和他通電話,說要帶你回去了,司徒叔叔確實有心讓你們多住兩晚的,你是知道的,那個時候你外婆還沒有接受他,他不能陪你們回去,你媽媽又不想留他一個人在家……”


    事實確實是那樣的。司徒勝己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南家不同意南嘉清和他結婚,可對於愛情,南庭遺傳了母親的執拗與堅持,南嘉清毅然決然地隨司徒勝己走了,陪他創業,陪他白手起家,然後給他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司徒南的到來,緩和了南嘉清和父母的關係,她終於能回娘家了,唯有司徒勝己,一直不被接受。


    為免妻子為難,司徒勝己向來都是以忙為借口,讓司機送她們母女回南家。南嘉清心疼丈夫的退讓,所以她雖然也帶司徒南回娘家,卻從不多停留,一般隻住一兩晚就回家了。隨著司徒南漸漸長大,她開始問:“為什麽爸爸不去外婆家?”


    南嘉清和司徒勝己統一口徑說:“因為爸爸忙。”


    起初司徒南相信了,因為司徒勝己平時也確實是忙的,晚飯很少在家裏吃,在司徒南看來,爸爸總有開不完的會,赴不完的局。直到那一次,她聽見外婆抹著眼淚和媽媽說:“要不是他司徒勝己,你也不會幾年都不回來……”


    其實老人家是後悔了,覺得過去幾年不認女兒,錯失了親情,可司徒南才十二歲,哪裏能聽出外婆的語氣是妥協的意思,而聽頭沒聽尾的她也不知道,她的外婆在最後和她媽媽說:“下次讓他也回來。”


    司徒南才明白過來,原來爸爸從來不到外婆家來,是因為外婆不讓他來。得知外婆不喜歡她的爸爸,司徒南才堅持要回家。南嘉清則因為母親終於肯接受丈夫了,急於把這個好消息和司徒勝己分享,結果就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車禍。


    能怪誰呢?都是天意吧。而司徒勝己始終都不知道,在妻子臨終前,嶽母已經接受了自己。當然,如果可以重來一次,他寧可嶽母永遠都不接受自己,隻要妻子好好地活著。


    生死卻由不得任何人選擇。


    南庭的意識漸漸有些恍惚,她細若蚊聲地說:“我多希望,我能去代替媽媽,這樣,她就能留下來,陪爸爸了……”


    如果她再不睡著,桑桎已然進行不下去。


    微涼的風,寂靜的夜,他吹熄了蠟燭,疾步走出了臥室。


    睡不著趴在沙發上,老老實實地注視他,像是連眼睛都不敢眨。


    桑桎坐到它身邊,摸它的腦袋,喃喃自語,“有好幾次,我都忍不住想要告訴告訴盛遠時,她經曆過什麽。她卻和我說,那些已經過去的事,不想說得那麽沉重……”


    睡不著聽不懂,它隻能安安靜靜地陪伴。


    桑桎終究還是不放心,在沙發上將就了一晚,直到清晨五點多,確認南庭很快就會醒,他才走。然後那麽巧的,向來不起早的齊妙因為前一天睡多了,也起了個大早,準備出門去買早餐的她,竟然和桑桎打了個照麵。


    桑桎怎麽都不會想到齊妙是盛遠時的表姐,他當然不會和一個房東解釋為什麽自己在南庭家裏出現,他坦然地點了下頭算是打招呼,然後叫梯離開。


    齊妙卻在門口怔了片刻,又關門回去了。她坐在客廳地沙發上,抬頭看著牆上的時鍾,“這個點,不會是剛來,那他,是在南庭那待了一晚?”這麽一分析,她就有點沉不住氣了,幾乎是下意識去撥了盛遠時的手機,可似乎又覺得這樣太冒失了,馬上掛斷了。


    隨後,齊妙抓起包出門,半個小時後,她把喬敬則堵在床上了。


    每次遇到自己想不通,或是解決不了的事情,除了盛遠時,喬敬則永遠是齊妙的第一選擇,可她自己,從未意識到這一點。


    睡得迷迷糊糊地喬敬則開門見是她,下意識回頭看了下時間,又眯眼看她,“幹嘛啊這是,捉奸都不用這麽早吧。”說著還煞有介事地要關門,“裏頭有人,不方便,你在外麵等著。”


    齊妙才不信他,推開他就進來了,“人在哪呢,我幫你把把關。”


    “把個六啊。”喬敬則撓了撓睡得亂七八糟的頭發,“以為我像你呢,隨便抓一個都行。”


    齊妙一個抱枕砸過來,“我怎麽了我?”


    喬敬則挨了一下,一臉大爺相地往沙發上一癱,“出差好幾天,想我了吧,我告訴你投懷送抱沒用,不給我解釋清楚那天晚上那個男人是怎麽回事,”大手一揮,“不要你了。”


    “小樣的你是要上天吧!”齊妙撲上去就是一頓暴打。


    喬敬則忍了她一會,一個翻身就把人壓到身下了,把她的手控在頭頂,“沒完沒了了是吧?信不信爺現在就把你拿了?”


    齊妙要拿腳踢他,喬敬則隻用一條腿就把她壓得動彈不得,咬牙切齒地說:“再亂動,就身體力行地告訴你,爺是個男人!”


    意識到兩人的姿態過於親密曖昧,齊妙不敢動了,“你起來,我有事和你說。”


    “爺不想說事,爺要辦事。”喬敬則說著竟然騰出一隻手探向她腰間。


    齊妙微惱,“喬敬則你是活膩歪了吧?不想讓盛遠時打死你,趕緊給我滾起來!”


    喬敬則在她腰上掐了一把,“我怕他啊!”嘴上雖然這麽說,卻沒再鬧下去,然後沒有意外地,被起來的齊妙狠捶了幾拳。


    喬敬則也不生氣,還一副“有人按摩,通體舒暢”的欠揍樣。


    齊妙把先前遇見桑桎的事說了,喬敬則把遇見南嘉予那天,和南庭一起吃飯的男人和桑桎對上號了,但他畢竟是男人,不像奇妙那麽一驚一乍的,難得沉穩地說:“就算他在南庭那待了一晚上怎麽了,也許人家有事呢?”


    “什麽事啊,還要過夜?過夜啊!孤男寡女的,你認為正常嗎?”齊妙越想越不對,“我相信南庭的為人,可那個桑桎明顯是對她有想法的,什麽叫‘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我們總得防著點這種心懷不軌的人吧?”


    喬敬則倒是不擔心,他認為:“光有想法有什麽用,還不是幾年了都沒搞定南庭嗎?”


    “幾年?”齊妙就抓住重點了,“看來南庭和老七的事你是知情的啊。”說著就揪住了喬敬則的耳朵,“來,說說。”


    喬敬則哎喲著喊疼。


    南庭如常上班,這一天團委沒有外出宣傳的活動,她被應子銘叫去進近管製模擬室。


    那是和塔台頂層的指揮大廳截然不同的地方,那裏沒有一扇窗,談不上視野,看不到飛機,在那個封閉的空間裏,管製隻是通過無線電和雷達管理工作。


    應子銘打開機器,為她演示進近管製的工作狀態——


    “ty021,報告航向高度。”


    語音回應:“航向140,高度3000米保持,ty021。”


    “ty021,為了識別,左轉航向110。”


    語音複誦,“左轉航向110,ty021。”


    稍後,“ty021,已經識別,位置從a市以北20公裏,保持現在航向。”


    語音回應,“保持現在航向,ty021。”


    應子銘繼續,“dh723,沒有識別,還未到雷達覆蓋範圍內,恢複自主領航,直飛北京,磁航跡200,距離32公裏。”


    在下達模擬指令的空檔,應子銘說:“飛機在機場上空至6000米之間的空域內,是爬升或下降的階段,在這個過渡區域,飛機要在這裏完成航路空域和機場空域之間的飛行轉換,而管製與機長的通話大概十分鍾左右……”


    南庭聽到這裏才反應過來應子銘是在教她,她馬上拿出筆記本,開始記錄。


    應子銘回身看她低頭在記錄,停頓了片刻才繼續,期間要是提到一些專業名詞和術語,像是磁航跡,近地告警,匯聚,平行飛行,還會像考試一樣對南庭說:“英文複誦。”


    南庭馬上回應,“maic track(磁航跡),terrain alert(近地告警)……”倒是沒有被考住。


    一上午很快過去,離開模擬室前,南庭才鼓起勇氣說:“師父,我讓你失望了。”


    應子銘看著麵前的小徒弟,歎了口氣,“我不會因為你說錯一句話,或做錯一件事就失望,就像你的工作,我隻能教你,卻不能替你完成一樣。我隻是希望你明白,在管製工作中,整架航空器上的生命安全勝於任何的個人情感。”


    南庭這兩天自己也想了很多,“從前我以為,管製工作隻是我人生最茫然無助時的一份寄托,而我之所以認真嚴肅地對待這份寄托,是出於對飛行事故的懼怕,直到拿到停崗處罰那一刻我才發現,不知道是從哪一天起,這份寄托和懼怕變成了熱愛與敬畏,熱愛管製職業,敬畏生命可貴。”她向應子銘鞠了一躬:“師父,我為那天自己對管製工作的褻瀆而道歉,希望您能給我改正的機會。”


    應子銘當然是要給她機會的,否則他不會帶她到這裏來,但他希望,自己的徒弟能勇敢地麵對和承擔自己所犯的錯誤,而此刻他也很欣慰,欣慰南庭的自省,可他嘴上還是說:“能不能重回塔台,什麽時候回,要看林主任對你工作的評價了。”


    南庭立即保證,“我一定好好表現。”


    應子銘板著臉說:“表現太好,老林不放人,也很麻煩的。”


    南庭就笑了。


    應子銘卻看了下表,提醒道:“盛遠時的飛機可是落地了,還不抓緊時間一起去吃午飯?”


    作者有話要說:


    ◆


    而南庭要重回塔台,必然有這樣一個心理調整的過程,希望大家不會覺得進展慢了,故事必然是要一步一步發展的。


    第43章 在彩虹的雲間滴雨03


    盛遠時的飛機是直接對接的廊橋, 他通過登機口就來到航站樓, 正準備往塔台去, 程瀟就打來電話,本以為她是工作的事情,結果卻是說南庭,盛遠時沉默地聽著, 臉色越來越沉,最後隻說了一句:“知道了。”


    通話結束, 盛遠時正要轉而打給南庭, 有意一起吃午飯, 號碼還沒撥出去, 就感覺身後有人快步追上來,他不及回頭,已經被人親昵地摟住了胳膊。


    是南庭無疑。她穿著工裝,頭發在腦後束成馬尾, 不施粉黛的樣子清清爽爽, 格外好看。盛遠時有點受寵若驚,他看看南庭,又看看胳膊上她的手, 唇邊的笑意直接蔓延至眼底, “這待遇有點高,是知道我旅途不愉快給的安慰獎嗎?”


    南庭眨眼睛,“為什麽不愉快?”


    盛遠時一挑眉,“想快點飛, 區調卻不同意。”


    南庭不解,“幹嘛不遵循正常的巡航速度?”


    盛遠時竟然說:“想早點落地,見到你。”


    這人。南庭抱著他的手臂,抿嘴笑。


    盛遠時特別享受她此刻的依賴與羞澀,但令他不解地是,“不會是做了什麽對不起的我的事,才來撒嬌的吧?”


    自從兩人和好以來,除非他在波道中宣布所有權,或是主動去到塔台自證名份,否則她根本沒有接近他的自覺。盛遠時都在想,沒準哪天兩個人在航站樓走個對麵,她都會假裝不認識自己。


    南庭有點不好意思地掐了他一下,才說:“我聽到一些關於我們的傳言,大抵是說我如何死氣白咧地追你,我想既然都人盡皆知了,不如趁機坐實謠言。”


    在此之前,盛遠時並不知道那些風言風語,直到剛剛程瀟在電話裏說:“不知道是誰放的屁,把南庭家破產,還有曾經她追你的那段過往給抖落出來了,現在整個空港都在傳,她一個落魄的公主憑著幾分姿色攀上了你這個高枝兒。”話至此,程瀟在那端笑道:“還有人說,她把你睡了。”


    聽完程瀟的轉述,盛遠時可以想像那些謠言有多不堪,南庭卻一個字都沒對他提起。盛遠時正在氣頭上,結果她似乎並未覺得委屈,反而提議以“坐實謠言”的方式化解謠言。


    這是不是代表她還好?盛遠時心下一鬆,既為南庭的勇敢,也有對她的心疼,他笑了笑,問:“這麽就坐實了?”


    “那還要怎麽樣啊?”南庭歪著小腦袋看他,“請盛總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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