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流行,世界衛生組織的官員承認:“對這種病毒我們知之甚少。”但有個術語,估計從權威專家到平頭百姓都謹記在心,那就是——“毒王”。


    毒王的意思就是某些患者的傳染性特別強,比如一位26歲的香港男子,直接感染了112人,其中69名是護理過他的醫務人員。內地更有傳說某毒王感染了180人。這頂毒涎編織的桂冠,台灣也有……不知將來創下最高紀錄的“王中王”由哪廂人士勝出。


    在電視裏聽過某女毒王的聲音,碎碎的,惴惴的,氣虛,更兼心虛。她說出院後才知自己成了毒王,有若幹人因她而往生。她很內疚,隻有待身體全麵恢複後做義工來報答社會。


    非典的病死率並不是很高。和冷血的享有90%以上病死率的埃博拉病毒相比,是小巫見大巫。縱是有紅黴素做特效藥的軍團菌感染,病死率也在5%~20%間浮動。幾害相較,非典還算手軟。


    然而我們無法安心,因為有毒王。毒王嗜血成性,有一副撐竿跳的好身手,從甲軀體到乙軀體,蜻蜓點水就輸出了死亡。


    假如沒有現代科技,沒有醫務人員的拚死救助,沒有氣管切開,沒有呼吸機,毒王們早就駕鶴西行了。一部微生物史告訴我們,如果某個毒株的毒力太過凶猛,須臾之間便取了宿主性命,等於瘋癲地撕了自己的餐票,隻能和獵物同歸於盡了。


    假如我得了非典不幸又成了毒王,我將如何?


    大自然是公平的。狡猾從容的毒株,比如乙肝,似陰險的紳士,循序漸進地危害著宿主。中招的葉子並不立時凋落,毛毛蟲才可緩緩受用。如果毒性太強,烈到見血封喉,便也隻剩一劍的威風。大樹倒了,再凶頑的猢猻也隻得散了。


    那麽,如果沒有最後的搶救,我這個畫著骷髏頭的毒罐子,就會在窒息中死亡。對我個人來說,自然是無與倫比的大悲劇,但對廣大健康的人群來說,卻未必不是好事。倘做氣管切開插入呼吸機,刀鋒旋下,皮肉崩裂的那一瞬,蓄勢已久的毒液,必會飆射而出。那擴散和汙染的威力,恰如轟爆的生化武器。


    於是,之後,你會聽到太多的護士和醫生感染的例子,甚至在嚴密的防護之下,僅僅由於眼球結膜在我籲出的空氣中眨動,也能把他或她漆黑的雙眸漂白。


    如果我是毒王,請不要過度搶救。不是我大義凜然舍身飼虎,而是搏鬥的代價太過懸殊。我固然痛惜一己死生,我也同樣珍愛他人的性命。非典時期非常辦法,重疫之下無戲言。山火熊熊定要盡力撲救,如若狂風漫卷,就隻能在遠處挖深壕防範,而不可在紅舌中群舞。既然現代科技尚未研發出剿殺超強毒株的藥物,就讓我遵循大自然的嚴厲法則——凶殘的肇事者理應和它的宿主同生同滅,不適當的溺救就是放虎歸山。醫生,你不要太柔情。醫學,你不要太淺視。倘手無利器,切不要魯莽撕去所羅門王的封印,放妖怪逸出魔瓶。春瘟橫掃,僵硬地拘泥於一城一地的得失,那就是對全局的反叛和對職責的誤讀。


    如果搶救了,如果成功了,在各方付出巨大代價之後,保全了我的性命,我希望世人與我同喜同慶。我何德何能享此殊榮?隻因胸膛中吸附了太多同類的犧牲,每一滴血都不再獨屬於我。猶如軟弱的石墨經曆高壓,在聚變中鑲嵌了眾人的光芒,已璀璨為極品的鑽石。這軀殼脫出了我的私有,盛滿了感激和義務。我會盡可能多地捐出血清,以助更多人走出絕境。我會不斷地接受各種檢查,為疾病的研究提供第一手資料。我會無怨無悔地在觀察中度日,這是幸存者的責任。


    可是,我能感受到從角落中刺出的冰冷目光,好像我恩將仇報是個連環殺手。我甚至都無法祈求原諒,因為有資格譴責我的人多已無聲。這不是我的過失,而是非典病毒假我之手布下的滔天罪行。我被它改造成了“人體盾牌”,我是它第一個受害者,也是它的終結者。我見證了它的猖獗和流傳,也見證了它的退敗和消亡。人們啊,有那麽多科技成果在我身上流淌,請格外珍惜我的每一分反應。如果你輕慢我,你就輕慢了一架精敏儀器的回聲。有那麽多鮮活生靈曾被我溶解,請格外尊重我的每一種感受。如果你漠視我,你就漠視了那些英勇卓絕的付出。


    人們啊,毒王是瘟疫的舍利子,你可要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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