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春天今年沒有沙塵,沒有沙塵的空氣裏,彌漫著一個陌生的名詞——非典。非典病毒是微小的,人的體積比它龐大億萬倍。一隻病毒的分量較之一個人的體重,像是一滴水向整個太平洋宣戰。然而,這滴邪惡而沸騰的水,在春天的早晨燃起恐怖的荒火。


    假如我明天得了非典,我該如何?實在不願這樣設想,生怕輕聲的誦念也會把那魔鬼引入家門。我逼迫自己認真籌劃,既然有那麽多人已悄然倒下,既然我不想在懵懂無備中浸入災難。


    假如我得了非典,我不會怨天尤人。人是一種生物,病毒也是一種生物。根據科學家考證,這一古老種係在地球上至少已經滋生了20億年,而人類滿打滿算也隻有區區百萬年史。如果病毒國度有一位新聞發言人,我猜它會理直氣壯地說,世界原本就是我們的轄地,人類不過是剛剛誕生的小弟。你們侵占了我們的地盤,比如熱帶雨林;你們圍剿了我們的夥伴,比如天花和麻疹。想想看,大哥豈能束手待斃?你們大規模地改變了地球的生態,我們當然要反撲。你們破壞了物種之鏈,我們當然要報複。這次的非典和以前的艾滋病毒,都還隻是我們派出的先頭部隊牛刀小試。等著吧,戰鬥未有窮期……人類和病毒的博弈,永無止息。如果我在這廝殺中被擊中,那不是個人的過失,而是人類麵臨大困境的小證據。


    假如我得了非典,我會遵從隔離的法律。盡管我一直堅定地主張人應該在親人的環抱中離世,讓死亡回歸家庭,但麵對大疫,為了我所摯愛的親人,為了我的鄰裏和社區,我會獨自登上呼嘯的救護車,一如海員揮手離開港灣,駛向霧氣籠罩的深洋。


    假如我得了非典,即使在高燒中,即使在呼吸窘迫中,麵對防疫人員,我也會驅動疲憊的大腦殫精竭慮,回顧我最近所走過的所有場所,把和我麵談過的朋友名單一一報出,祈請他們保持高度警惕。原諒我,這是此時此地我能向他們表達歉意和關愛的唯一方式。


    假如我得了非典,我會接納自己最初的恐懼。這畢竟是一種嶄新的病毒變種,人類對它所知甚少,至今還沒有特效的藥物,戰勝它的曙光還在陰霾中棲息。那個戴著荊棘冠冕的小家夥,凶殘而強韌。但是,我不會長久沉溺於孤獨的恐懼,因為它不是健康的朋友,而是衰朽的幫凶。我珍愛我的生命,當它遭遇重大威脅之時,我必將集結起每一分活力,阻擊森冷的風暴。無數專家告誡,在病毒的大舉攻伐中,肌體的免疫力是我們赤膽忠心的衛士,隻有平穩堅強必勝的心理,才能讓身體處於最良好的抗擊姿態,才是戰勝病毒的不二法門。我不會唉聲歎氣,那是鼓敵方士氣滅自己威風的蠢舉。我不會噤若寒蟬,既然此病有九成人員可以逃脫魔爪,我激勵自己相信概率。


    如果我的病情不斷惡化,到了需要氣管切開的時候,我衷心希望醫護人員做好防護,千萬不要為了爭取那一分鍾半分鍾的時間而倉促操作,威脅自身安危。致命的感染常常在這時發生。如果因此推延了搶救,我無怨無悔。醫生護士的身上承載著更多重托,他們的生命不僅僅屬於自己,我即使逝去,也會為最終沒有帶累更多的人而略感寬慰。


    假如我得了非典,將攜書同行。一些名著百讀不厭,一些忙碌中買下的冊子至今未翻。我已將它們歸攏到書架某層,像一小隊待發的士兵。如果我趕赴醫院,這些刀槍不入的朋友,將一道踏入病房。一本女法醫的探案集,隻看了多半,特地留下懸念,預備著萬一昏迷了也會念念不忘。為了得知誰是真凶,我一定要堅持醒來。


    假如我得了非典,離家時千萬要帶上手機和充電器。估摸病房裏不一定有電話,病重氣短時也走不到公共通話間。我平日不喜歡這如同蟋蟀一樣無所不在的器具,自此卻刮目相看。我會不斷向親朋報告訊息,直到我康複的那一天。如果我已無法回答,請相信我依然在用心靈祈禱大地平安。


    假如我得了非典,我會積極配合醫生護士的治療,我知道他們已太累太乏。我努力做一個出色的病人,不論我活著還是我死去。


    終於要說到死了。既然想到過一切,自然也想到了死。死於一場瘟疫,實在始料不及。但人生沒有固定的腳本,大自然導演著多種可能性,以人必有一死的不變法則來看,這黑色幽默也不算太唐突。如果能對傳染病學有所裨益,我同意解剖屍體。如果作為芸芸死者,沒什麽特殊價值,請留我完整化煙。緣於耿耿於懷的仇隙——憑什麽我死了,那個肆虐的殺手還在實驗室裏養尊處優地繁衍?與之共焚,也算雪恨。


    假如我得了非典,我會在踏入救護車的那一瞬,盡我最大的努力,操縱我淒迷的雙眼和抽搐的嘴角,化作粲然的回眸一笑,向我的家人和小屋致謝,感激他們所給予我無盡的快愉和暖意。我必定還會回到這裏,無論是在陽光下還是在睡夢中,無論是我康寧的身體還是我飛翔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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