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接到湖南衛視邀我做嘉賓,飛赴上海采訪陸幼青的電話時,躊躇猶豫。因為一個星期後,我就要到美國去,臨走之前,諸事繁多,更主要的是心中忐忑。在大眾傳媒上展示死亡和麵對死亡的接納,我知道這在中國是一個新的課題。以畫麵表現一個瀕臨死亡的人的生存狀態和精神思索,是沉重和令人驚懼的。我佩服湖南衛視的勇氣,如果我是一個觀眾,我期待著看到這樣發人深省的節目。但我自己可不想參與其中。死亡話題,輕了重了都會出問題,分寸感非常重要。實話說,我對采訪沒把握,我對自己沒信心。


    我把這份顧慮對著話筒說了。在感謝湖南衛視《有話好說》對我的高度信任之後,堅決婉拒出任這一角色。電話那一頭的編導王駿很有韌性,毫不氣餒,對我說:“畢老師,我讀過您的《預約死亡》,我在互聯網上以‘死亡’為題查找資料,所得甚少。我們再三考慮,覺得您還是一個合適的人選。我們等著您。”


    那一瞬,我沉默。我能體會到他查找資料的那一份艱辛。


    也許是因為自己做過醫生的經曆,我對死亡的研究十分關注。幾年前,當我決定以臨終關懷醫院的題材創作一部小說的時候,為了補充自己的學養,臨時抱佛腳,到處搜尋有關死亡學的資料,也是遭遇到了顯著的困難。我驚異地發現,對於這樣一個每個人都必定完結的歸宿,我們的文化忌諱深深。王駿的話,使我更加感到了陸幼青的勇敢和可貴。他是一個孤獨的鬥士,在死亡的不歸之路上疾行,留下串串腳印。無論從哪個角度講,他都是值得欽佩的。我們活著的人,難道不能和他一道走過一程嗎?在這種關頭,遲疑地斟酌自己的形象得失,不僅僅是怯懦,更是一種不仁慈。


    這樣將了自己一軍之後,我答應王駿,即日飛赴上海。


    心立刻墜沉了起來。去美國的衣物還來不及購買和準備,外匯也沒有換,還有諸多的事物也未梳理,統統放下了。先從網上down(下載)下來陸幼青的日記,一篇篇細細閱讀。然後把家中能找到的關於死亡學的資料,快速複習瀏覽。最後開始打點行裝。


    帶什麽樣的衣服呢?讓我費了心思。正是夏末秋初的日子,北京的早晚已有些微的冷。上海比這裏南,該是熱的。但是,若是趕上風雨,是不是也有涼意呢?旅途辛苦,回來後馬上又要渡重洋,可不能感冒。再者,衣服的顏色非常重要。因為這次采訪非同尋常,麵對的是這樣一個聰明而特別的人,一欄視角獨特氛圍凝重的節目,我作為采訪嘉賓,著裝的色彩就不能憑著自己的喜好,而應以符合整個情境為妥。


    我為自己選了兩件白色的長短襯衣帶上,心想白色總是不會出大錯的。又在衣櫥裏挑了一件淡荷粉色的短袖衫,壓在旅行箱的最底層。我對這件衣服到底用得著用不著,沒多少把握。衣衫的粉色雖然極淡,畢竟偏向暖和紅,不知陸幼青的心境和這一份色彩係統是否吻合,有備無患吧。又找出一件米黃色夾雜黑紋路的舊短袖衫,留著自己路上穿。它柔軟舒適,摸爬滾打都相宜,隨身方便。


    馬東主持人和王駿與我在電話裏探討如何將這期節目籌劃得更有分量,大家都感到壓力很大。國內同樣的節目幾乎未曾有過,對觀眾的接受程度也有幾分不摸底。網上已經有人在嘀咕陸幼青作秀,節目的分寸感就更顯凸出。既要充分顯示出陸幼青思考的力度,肯定這一直麵死亡的勇氣,又不能光是空洞的讚揚,要更深地挖掘人性中的多個側麵。


    電話打得很長,思緒還是未曾理清。關鍵是對陸幼青本人的狀態不是很明晰。古話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們現在隻是半知。從電話裏聽得出,馬東是視野開闊思維敏捷的主持人,有一種從善如流的氣度,王駿更是好學有為的青年。這使得我們之間的談話,從一開始就是坦率和富有建設性的。我說,在正式的節目錄製之前,我們是否可以和陸幼青本人有一個接觸。我雖然當過多年的醫生,也接觸過很多瀕臨死亡的人,但每一個人都是不同的,陸幼青更是一個非凡的人。這是一期引人深思的節目,為了對廣大的觀眾負責,咱們盡量把準備工作做得細致些。


    馬東說,他很理解我的想法。隻是為了保持現場的新鮮感,這檔節目的慣例,是在錄製之前,嘉賓和主持人都隻是研究書麵的資料,並不同接受訪談者直接見麵。


    我堅持了一下自己的主張,主要是從醫生的角度考慮。我說,我從陸幼青在網上發布的日記來看,他的身體已出現缺氧和短時間窒息的情況。拍攝過程是很辛苦的,光照很強,時間也很難控製。對一個晚期癌症的病人,人道與尊重是非常重要的。我們不能隻是從自己工作圓滿的角度考慮,而忽視了陸幼青的權利。正因為他已視死如歸,正因為他會強忍自己的痛苦,全力配合節目的錄製,我們更要替他想得周到。況且,依我的經驗,這種關於死亡的討論,有時會深刻地攪動思維最底層的記憶,也需通盤設計。再者,我不知陸幼青對某些話題是否有特殊的愛好或是禁忌,準備工作多多益善。


    馬東思忖片刻說:“這樣吧,畢老師,咱們分頭從長沙和北京動身。到達上海的當天,我們同陸幼青先生的夫人時牧言女士見個麵。如此,我們就可比較詳盡地了解到有關陸幼青方方麵麵的情況,又能保持正式拍攝時的新鮮感。”


    就這樣約定了。


    買機票的時候,我特地選了浦東機場。雖說下了飛機後的路途比較遠,但因為知道了陸幼青所工作的單位和浦東的開發有關,心想這樣走一走,順便也可對陸幼青工作時每日看到的景象,多一點感性的體驗。


    通常我上飛機,會穿著隨體賦形的舊衣服蒙矓入睡。這一次不行了,目光炯炯,心中有焦慮和不安。


    見了馬東和王駿,果然和預想的一樣,是勤勉聰慧、機警博識的年輕人,且有很好的教養,不慍不躁。我們找了住處周圍的一間很小的酒吧,坐下開始討論。已是下午時分,馬東還沒有吃午飯,要了一點簡單的食品,邊吃邊說。我在飛機上吃了少許東西,便點了一杯礦泉水,邊喝邊說。


    我們談得很投機,設想得很全麵,提出了種種的假設,特別是把陸幼青的日記逐句逐段地閱讀,探討在這些文字後麵的那顆靈魂在怎樣思索和表達。我敢說,在那時的中國,將陸幼青的文字讀到如此細致深入程度的人,不敢說絕無僅有,肯定是不多的。


    我們的身體,被上海的八月末的下午潮熱的暑氣蒸騰著。我們的大腦,被生命行將終結的嚴峻的冷氣凝滯著。當一個我們所尊敬的人,正在每分鍾地遠去,我們又需挖掘出他內心的隱秘甚至隱痛的時候,挑戰的力度和選擇的艱難是那樣矛盾。


    最後,我們統一在“真誠和真實”。我們要向世人展示一個真實的陸幼青,展示他的現狀和他的內心世界。馬東希望我能就死亡學的研究和進展談一點學理上的東西,我在本子上做了記錄和整理。


    討論之後,稍事休息,我們趕往一處飯店,和陸幼青的夫人時牧言女士會麵。


    晶瑩熱鬧的大堂,喧嘩中彌漫著鼎沸的人氣。我們到得比較早,枯坐在一張餐桌旁,靜靜地等待著。在這一瞬,時牧言會是一個怎樣的人,強烈地引發我們的想象。如果說,陸幼青的心脈還可以在他的文字中摸到搏動,那他的妻子,在這樣的生離死別麵前,將是怎樣的心態和舉止更令人猜測。因為餐桌位於餐廳中段,來客幾乎可以從任一方向走過來,我不時地四處張望,期待著能在眾多的客人中認出她來。


    我甚至在想,她會穿著怎樣的衣服呢?在這樣的時刻,她的服裝表達著她的願望和信心,她會為自己和丈夫的心情而穿衣吧?


    時牧言來了,沉穩而憔悴。她穿著橙色的衣服,鮮豔奪目。我悄悄環顧,因為這色彩太暖了,類乎海難時的救生衣,整個餐廳沒有一個人著這個顏色的服裝,她就顯出特別的光彩,悲愴而明亮。


    那天和時牧言的談話令我非常欽佩和感動。同為女人,我可以感受到她的痛楚和堅忍,她的大度和勇氣。我知道在這艱難的時刻,她竭盡全力,要協助自己的愛人完成生命中最後的飛躍。


    我們就第二天下午所要進行的采訪反複討論,確定哪些話題深入討論,哪些點到為止。我們還討論了很多細節,比如提前在何時應用止痛劑,以便在藥物療效的峰值時進行采訪,這樣陸幼青感受到的痛苦較小。


    將近尾聲的時候,馬東問道:“陸先生可有什麽禁忌嗎?”


    “沒有。你們什麽都可以問。”時牧言坦然答道。


    我說:“在我們的衣服穿著顏色方麵,你家有什麽講究嗎?”


    時牧言遲疑了一下,還是很直率地說道:“綠色。我們家喜歡綠色。那是生命的顏色。你們明天到我家去就可以看到,到處是我種的花草,紫紅的喇叭花非常鮮豔美麗。黃色也好,黑色和白色最好不用。”


    我們用力地點點頭。


    回飯店的路上,馬東說:“我平常最喜歡穿黑色的衣服,此次到上海來,帶的也是黑衣服。明天一大早,我到商店去買新衣服。”


    我這時又在心裏埋怨自己那件粉色的衣服太淡了,在強光照耀之下,恐近乎白色,忙說:“我也去吧。”


    第二天,我和馬東直奔商店。進了店門。在標誌牌下站住,馬東說:“男裝在三樓,女裝在四樓,咱們分頭去買衣服,半小時以後,咱們還在這裏會合。”


    匆匆上樓。買過無數次衣服,都不似此次單刀直入。不在意款式質地,隻求顏色。看到綠色的,特別是那種生機勃勃的綠,簡直就是撲上去,忙不迭地說,小姐:“請拿一件我能穿的……”


    也許因為上海人多嬌小玲瓏,連連看中的衣服,都沒有我能穿的型號。隻得退其次,去買t恤衫。想這種衣服,彈性較大,也許能找到色彩和尺碼都相宜的。改變戰術之後,很快就見了效。我在一家專賣店裏,找到了基本符合要求的衣服。隻是那綠色不很純粹,近乎青柏色,翠中有一份蒼老,實為美中不足。我相中了一款黃色t恤衫,黃得振作而昂揚,仿佛葵花瓣揉出汁液染成的,欣欣向榮。想來想去,我買下這件黃色衣服,又對小姐說,也許我會來換,先和你打個招呼。小姐態度很好,說:“沒關係的,隻要不弄髒,你隨時可來換的。”


    果不其然,在會合處,馬東亮寶似的拿出的衣服正是明亮的嫩黃色。他說:“我從來沒穿過這種顏色的衣服,好像是一把太陽傘。您買的是什麽顏色呢?”我對他說:“對不起,你還得等我一會兒。”


    我趕忙跑回剛才的櫃台,對小姐說:“不好意思啊,還要麻煩你。我要換成剛才的那件綠色。”小姐說:“為什麽不喜歡這件了呢?我看還是黃色的比較配你的臉色的。”我說:“因為我有一個同伴,他已經買了黃色,我要和他配合,所以要調換。”


    換了綠t恤衫,我和馬東回到住處。當我把自己買的衣服拿給大家看的時候,沒想到他們說:“唔,這個不好。畢老師,我們看就穿你下飛機時那件米黃色條紋的衣服好了,很親切。”


    我就聽從了年輕人的建議。


    那一天的采訪,很成功。不單是製作了一檔精彩的節目,我也從陸幼青身上學到了很多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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