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下,寫關於中國當代文學的論文,論青年女作家的構成及創作走向。繁複的資料像麥秸垛湮沒著我的思緒,之所以選擇了這個題目,主要是為了蒙混過關。


    我從眾多的資料當中挑選出翔實可靠的,把每一位女作家的出生年月、籍貫、雙親文化水準、個人經曆、學曆、婚姻戀愛史、發表處女作的時間、創作的題材領域和基本風格等,綜合了一張龐大的表格,把大家分門別類地統計在上麵,像國民生產總值的計劃圖表。


    我在雜蕪的材料中艱難地挺進。那個答案——或者說是論文的觀點,像礁石似的漸漸露出海麵。


    我突然看見一個女孩,瘦瘦高高地立在我的稿紙上。因為膚色黑,她的牙齒顯得格外白,微笑著注視著我。


    她,是我姥姥那個村的。


    我的父母都是農村人。早年間,他們出來當兵,在遙遠的新疆生下我。我半歲的時候,父母東調入京,我也就跟著成了一個城裏人。


    我五歲那年,媽媽領著我回老家看姥姥。這是我第一次係統地接觸農村。農村的小姑娘圍上來,問我城裏的事。我做了生平最初的演講。


    “你們的房子可真矮!我家在城裏住樓房。”我說。


    “什麽叫樓房?”為首的小姑娘問。她黑黑高高瘦瘦,九歲十歲的樣子,叫小網。


    我傻了。我不知道怎樣準確地描述樓房。吭哧了半天之後,我說:“樓房就是在房子上麵再蓋一間房子。”


    大夥兒一通哄笑。小網閃著白亮的牙齒對我說:“這是根本不可能的。房子上麵不能再蓋房子。”


    看著她斬釘截鐵的樣子,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主要是我看出她是孩子們的頭兒,我要是不同意她的觀點,就甭想和大夥兒一塊兒玩了。


    她們接納了我。


    結論一:女作家個體多出自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其中大文學家、大美學家、大藝術家的直係後裔,約占四分之一。呈現出明顯的人才鏈現象。


    “咱們今兒上坡去。”小網說。


    我們老家處在丘陵地帶,把小山叫作坡。


    我在坡上第一次看到花生秧,覺得葉子精致得像花。小網說,你給咱看著點兒人,咱扒花生吃。


    在這之前,我所見到的花生都是躺在櫃台裏的粉紅胖子,不知道它們埋在地裏的時候是一副什麽模樣。我對這個建議充滿好奇和恐懼。我說:“要是人來了,讓人抓住了可怎麽辦?”小網說:“你就大聲喊我們。”她又對大家說:“花生帶多帶少不是最要緊的,主要是不能叫人抓著。要是萬一有人來了,大夥兒就朝四散裏跑。要是往一個方向跑,還不讓人一抓一個準!”她又格外叮嚀:“有人追的時候,就在樹棵子裏繞圈,他就抓不住咱啦!”


    我當時愣愣地看著這個黑黑瘦瘦的女孩,心中充滿崇拜。即使在許多年後的今天,我仍然看見她站在藍綠色的花生秧裏,指揮若定地說著這些令人敬畏的話。海風把她稀疏的黃發刮得霧似的飄起,有幾根發絲沾在嘴角。她用火焰似的小舌頭撥起,繼續說話。


    開始幹活了。小夥伴們拎著花生秧,利索地豁開地皮,像提網兜一樣把潛伏在底下的花生果一網打盡。我吃驚地發現,花生並不像商店裏賣的那樣規格統一,而是個頭懸殊。運籌帷幄的小網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就是不該把瞭望哨的重任交給我。


    過了一會兒,我一抬頭,哎喲我的媽呀!一個彪形大漢在距離我們很近的地方,張著磨扇一般的手說:“這是誰家的孩子!就這麽大天白日地偷!”


    “快……快跑呀……”我發出最後的警告並身體力行。


    大家按照事先的周密計劃,四處逃竄。


    我不知道,那個大漢為什麽在眾多的偷盜者裏單單追擊我。也許是因為我率先逃跑,移動的物體更易引發注意。


    他很胖。我往山上跑。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選擇了上山,可能是那麽急切地往山下跑,非一個跟頭栽下去不可。我個兒小靈活,正確的戰術居然使我們之間的距離漸漸拉開。這時,麵前出現了一片小樹林,我記起了小網的話……


    結論二:女作家群體都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大學本科以上學曆的約占百分之七十。作家的學者化是不可逆轉的總趨勢。


    我開始繞著樹跑,決定把這個胖子甩到看不到的遠方。我繞了一棵樹又一棵樹,力求每一個圈都完美無缺。當我氣喘籲籲地繞了最圓的一個圈以後,我看見彪形大漢像泰山似的立在我麵前。


    “你是誰家的?”他問。


    “我是我姥姥家的。”我很悲壯地說。既然被抓住了,就敢做敢當。


    “你姥姥……哦,你是跟你媽回娘家。說說吧,你媽叫什麽名字?”


    我隻好告訴了他。他兀自嘟囔了兩遍,嘴巴還動了一動,好像把這個名字咽到肚裏去了。


    “好了。你走吧。”他說,自己先走了。


    我呆呆地站在荒漠的坡上,第一次感覺世界如此恐怖淒涼。我知道自己把媽媽出賣了,不知道什麽厄運在等著我可愛的媽媽。


    小夥伴們像幽靈一樣從一棵棵樹影背後閃現出來。她們靜靜地望著我,把狂奔之後殘餘的花生果捧給我。


    “不吃不吃!”我煩躁地把花生打落在地,“你們剛才到哪裏去了?為什麽不來救我?”我質問。


    小網走過來。我說:“都怪你,怪你!你讓我圍著樹繞,我繞了,結果被抓住了。”


    她歎了口氣說:“那也得看該繞不該繞啊!”


    我說:“你賠我媽媽。”


    她沉吟了一會兒,說:“其實你媽媽沒事的。他把家裏大人名字記了去,是打算秋後罰款。你們過些日子就回北京去了,他到哪裏去罰你媽?”


    我說:“要是我家還沒走,他就來罰錢,可咋辦?”


    小網極有把握地說:“不會的。平日裏大夥兒都沒有錢,他可罰得到什麽?”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小網把兜裏的花生掏給我,說:“就著熟地瓜幹吃,有肉味。”


    我吃了一口嫩嫩的花生果,滿嘴冒白漿,又趕緊往舌頭上擱了一塊小網給我的熟地瓜幹。我確實品出了一種奇異的味道,但我敢用我五歲的全部經曆打賭:肉絕對不是這個味兒。


    她們離肉已經太遠,肉在記憶的無數次咀嚼中變質。


    “好吃嗎?”女孩們目光炯炯地望著我。


    “不好吃!”我響亮地回答。


    我看見小網深深地低了頭。那塊地瓜幹是她好不容易才從家裏偷出來的。


    麵對稿紙,我對那時的我仇恨刻骨。兒童的直率有時是很殘忍的東西。有一天,小網對我說:“我要上學去了。”我就趕快跑回家對媽媽說:“我也要上學。”媽媽說:“你才五歲,上的什麽學?再說,咱們馬上就要回北京。”


    我說:“我要上學。”


    媽媽隻好領著我去學校,除學費之外,多交了幾塊錢,說請費心,權當是幼兒園了。


    教室裏總共有三塊木頭。兩塊釘在地裏當樁,一塊橫在上麵做桌麵。每人從家裏帶個蒲團,就是椅子了。


    結論三:女作家的個人感情經曆多曲折跌宕,婚姻愛情多充滿悲劇意義。她們的作品就是她們的心靈史。


    在大約一個月的學習時間裏,我似乎沒有記住一個漢字,好像也沒有學會任何一道算術題。在記憶深處蟄伏的隻有兩件事。一是我學會了一首歌,就是“高高的興安嶺,一片大森林……”;二是小網的學習非常好,老師幾乎每天都要表揚她。


    有一天,小網把我拉到一旁,愧疚地對我說:“以前我把你說錯了。”


    我大為好奇,說:“什麽錯了?”


    小網說:“你看。”說著,把書翻到了很後麵的一張。


    我大驚失色,說:“這還沒有學呢,你就能認了?”


    她說:“也不全能,湊合著看吧。不說字了,咱看畫。”


    我說:“畫怎麽啦?沒什麽呀!”


    她說:“你看那房子,雙層的。這就是你說的樓吧。你比我小,可你見得比我多。我以後也要到外麵去。”


    後來,我回北京了。有時見到樓房,就會想到小網。輪到媽媽給老家寫信時,我就說:“問問小網。”媽媽說:“小網好著呢,問一回也就得了吧,怎麽老問?信是你姥姥托人寫的,人家可不知道什麽小網!”


    等我自己學會寫信了,我就給小網寫了一封長信。信裏說,我到同學家裏看了電視……(那是1964年的事,電子管的電視還很稀罕。)媽媽看到了我的信,說:“你跟人家說這個幹什麽?小網能知道什麽是電視嗎?你這不是顯擺嗎?”


    我想,小網一定是願意知道電視的事情的。我絕沒有顯擺的意思,隻是想把最新奇的事情告訴小網。不讓寫這些,我又寫些什麽?


    我把信撕了。


    後來,老家的人來信說,小網結婚了。嫁給一個東北人,到寒冷的關外去了。人們說,小網黑是黑,可是中看。要是一般人,還嫁不出去呢!後來聽說她回過家,拉扯著一溜兒的孩子,右胳膊讓碾機給鉸斷了,隻剩下左手。大夥兒說,別看小網一隻手,比兩隻手的媳婦能幹。一隻手能轉著圈地擀餃子皮。有好事者說:“一隻手能包餃子俺信,可怎麽擀皮?”人們偷偷地說:“小網包餃子的時候,把案板擱炕上。人站在地上,歪著頭,用下巴頦兒壓著麵劑子,一隻手擀得飛快。隻是她包餃子的時候不讓人看,覺得自己那時候不美。”


    我寫下了論文的最後一條結論:


    迄今為止,中國當代青年女作家群體中,尚沒有一位是來自最廣闊原野的農村女性。同當代青年男作家結構構成相比,具有極其明顯的差異。


    這是一種深刻的曆史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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