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與水,是永不幹燥的話題。在我的祖籍山東,有一古老的習俗。哪家的女人死了,在殯葬發送的隊伍中,一定要紮頭肚子大大的紙水牛,伴著女人的靈柩行走。它的功用在於陪女人靈魂上西天的途中,幫她喝水。


    風俗說,哪個女人死了,她一生用過的水都將匯集一處,化作條條大河,波濤翻卷而來,橫在女人通往來世的路上,阻她的腳步。


    假如那女人一輩子耗水不多,就輕輕鬆鬆地蹚過河,上岸繼續西行。但女人好似天生與水有仇,淘汰漂洗,一生中潑灑了無窮無盡的水。平日細水長流地不在乎,死後一算總賬,啊呀呀,不得了,水從每個濕淋淋的日曆縫隙滴出,汪洋恣肆。好在活人總是有辦法的,用紙紮出水牛,助女人喝水,直喝得水落石出了,女人才涉江款款趕路。如果那是一個生前特別愛潔淨、特別能禍害水的女人,濁浪排空,十萬火急,她的親人就得加倍經營出一群甚至幾群紙牛,頭頭腹大如鼓,排在陣前,代人受過。


    初次聽到這風俗,我先是感歎先民對水的尊崇與敬畏。故鄉毗鄰大海,降雨充沛,並不缺水,但農人依舊把水看得這般崇高,不但生時寶貴,死後也延續著摻雜懼怕的珍愛。


    其次,便是驚訝在水的定量消費上,性別差異竟如此顯著。特地考察一番,那裏的男人縱使活時從事再揮霍水的職業——比如屠戶(竊以為那是一個需要很多水才能洗清血跡的行當),死後送葬也並無須特紮紙水牛陪伴。隻要一夫當關,足可抵擋滔滔水患。


    再其次,驚訝於我們民族中“糊弄事”的本領泛濫。慣於瞞天瞞地,如今也瞞到了清水衙門身上。且不說一頭牛喝水量有限,單是那牛周身用紙,就很令人擔憂。隻恐它未及吞水,自己就先成了河邊糊裏糊塗的紙漿。


    細想來,這風俗中也埋著深刻的內涵——在生活用水的耗竭上,女人有著義不容辭的責任。


    女人,一生要用掉多少水啊,我們蕩滌汙濁,我們擦拭潔淨……有哪一個步驟能離開水的摧枯拉朽、鼎力相助?包括女人自身的美麗與清香,水都是最堅實、最樸素的地基。水是女人天生和諧的盟友,水是女人與自然純真的紐帶。


    多少年來,女人忽視了水,淡漠了水,拋灑了水,輕慢了水。不過,水是寬容溫和的,一如既往地善待女人,以至於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女人以為水至柔無骨,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終於,水在無窮無盡的消耗中衰減了、倦怠了、纖細了、肮髒了……女人們才從夢中驚醒,聽到水漸漸疲弱的歎息。


    為什麽要靠紙做的水牛幫忙,女人才能橫渡生前用水匯聚的江河湖泊?假如女人一生節水,每一滴水都用得其所,逝去的女人自會分水之法,平安地從水麵飄逝,進入物質不滅的新循環。假如那女人損水無數,缺功少德,又不知悔改,紙水牛,你切不要幫她!讓她在自己一生鋪張的水中沉沒,化作一尾小魚,從此以自己的生之冷暖記得水的恩德與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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