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有趣的遊戲。兩人一組,其中一人會拿到一些字條,上麵寫著字,表達的都是人們常有的一些情緒,比如高興、漠不關心、嫉妒、疲倦已極……


    拿到字條的人,要按照字條上的指示做出相應的表情和行動,讓另外的那個人猜。


    例如,甲看了看手中的字條上的字跡,沉思片刻後開始表演。先是豹眼圓睜,輔以一個箭步上前,右手揪住假想中的某人脖領,同時揮出弧度漂亮的左鉤拳,擊中那人腮幫……


    乙在目睹了甲的表情和行動以後,也沉思片刻。然後大聲說出他解讀出的對方情緒——憤怒。


    甲頷首道:“基本正確。不過,我手中的字條上寫的是‘狂怒’。”


    乙說:“嘿!如果是狂,你的這個表達等級味道尚欠濃烈。倘若換我,一般的憤怒就已達到這個檔次。真到了狂怒階段,還要加上怒發衝冠、拳打腳踢、暴跳如雷……”


    這個小遊戲,說明人和人之間並不是很容易溝通的,人們通常按照自己表達情緒的方式來理解他人。


    但人和人之間仍是可以溝通的,需要語言的幫助和長久的磨合。程度差異很大,可以一葉知秋,也可能盲人摸象。


    我很喜歡玩這個遊戲,可以更深刻地感知他人的內心,察覺人群的異同。正是這種無休止的差異,造成了人的豐富多彩和無數悲歡離合。


    某次,我遇到了一位有趣的合作者,他是一位老板。


    他拿了字條開始表演,目光炯炯,眉頭緊皺,身板僵直,雙手攥拳。


    我繞著他走了三圈,思考不出他這番表演的內涵,求助道:“你能不能示意得再明確些?”


    他是個好商量的人。思忖片刻後,加上了一個表情:嘴角緊抿……


    我還是百思不得其解,隻得求饒道:“猜不出猜不出。我投降,快告訴我底牌吧。”


    他把字條遞給我,上麵寫著“焦慮”。


    想想也有道理,某些人焦慮的時候就是這副沉悶苦惱的模樣。


    第二輪測驗開始。他看了一眼手中新的字條,開始表演:目光炯炯,眉頭緊皺,身板僵直,雙手攥拳。


    我喪氣地說:“不行。再具體些。”


    他就又加了一個表情:嘴角緊抿……


    天啊,我一籌莫展,甚至想,這一堆測驗的字條裏不會有兩張“焦慮”吧?


    我說:“完了,我弱智了。請你告訴我吧。”


    他手心攤開,我看到了謎底“沮喪”。


    “沮喪是這個樣子的嗎?”我不服氣地說,“你的表演有問題,沮喪的時候目光通常是低垂的。”


    “但是,我沮喪的時候就是如此,聚精會神的。”他很誠懇地說。我隻得服輸。是啊,你不能否認有些人屢敗屢戰,永遠目光炯炯。


    再一次輪到他表演的時候,我格外當心。看到他拿了字條,躊躇了一下,然後胸有成竹地開始演示。


    目光炯炯,眉頭緊皺,身板僵直,雙手攥拳。


    看到我的茫然愁苦的模樣,他善解人意地加上了一個補充動作:緊抿嘴角……


    我極快地調侃道:“幹脆殺了我。我無法破譯你的密碼。”


    這次輪到他吃驚了,說:“我有那麽神秘嗎?其實,這一次,我表達的是一種很平和的情緒‘安靜’!”


    我幾乎昏了過去,說:“您的大駕尊容居然能稱得上是安靜?我想,當你自以為安靜的時候,周邊的人絕不敢打擾你。”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他靜默了片刻,一拍大腿說:“哦,你這樣一講我就明白了,為什麽我以為自己溫和的時候,大家依然說我嚴厲。”


    那一次令人難忘的遊戲結尾有些苦澀的味道。因為我的這位朋友,無論他拿到寫著怎樣字跡的字條,他的表情都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目光炯炯……嘴角緊抿……甚至當“愛情”出現的時候,他也如此刻板和冷峻。


    我問他:“你成家了嗎?”


    他說:“成了。但是又散了。”


    我說:“還打算成嗎?”


    他說:“暫時沒有打算。”


    我說:“沒有了好。”


    他說:“你為什麽這樣說?”


    我說:“我的意思是,你若不把表情修改一下,即使有了女朋友,也會莫名其妙地走開。”


    我後來同這位老板詳細地探討了他的表情。他說:“我一個當老板的,哪能事事都流露在臉上,讓人看個透明?我這是深沉。”


    我說:“表情的僵化和不動聲色並不能畫等號。對家人和對談判對手,哪能一樣?周恩來可算是大家,他的表情就豐富得很,並非整天板著階級鬥爭的臉。咱們常常羨慕外國的老板當得瀟灑,其中重要的一點就是他們真實,當怒則怒,當喜則喜。況且,老板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事業做得好,人也要活得自然、自在。”


    後來,我和這位老板進行了比較深入的談話,才明白在他那千篇一律的麵具之後,準確地說,既不是焦慮,也不是沮喪,當然更不是安靜,而是緊張。


    緊張,是現代人逃脫不掉的伴侶。


    緊張的時候,我們的心跳加快、瞳孔變大、呼吸急促、血流湍急……我們的思索急迫而鋒利,我們的行動敏捷而有力。


    “緊張”這個詞,很多年以前被寫進一所著名大學的校訓。我想,那時它一定是有的放矢,有著曆史的必然性和輝煌的功績。


    時代在發展,如今,當我們不再從戰火和鐵血的角度看待緊張,緊張就有了更多值得探討的意義。


    短時間的緊張很好,會使我們煥發出非凡的爆發力。不過,世界上的事情,一蹴而就的肯定有,但終是有限,大量的成功孕育在日積月累的跋涉。緊張是一百米短跑,成長則是馬拉鬆比賽。長久的緊張如同長久的鞭策一樣,是不能維持的,它會導致反應的遲鈍。緊張可以應對一時,卻無法永恒。


    緊張是一種無休止的激動,是一種沒有間歇的高亢,是一種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致密,是一種應急和應激的全力以赴。


    你見過沒有起落的江河嗎?你聽過沒有頓挫的樂曲嗎?你爬過沒有溝崖的山巒嗎?你走過沒有悲喜的人生嗎?


    緊張是麵具。緊張的下麵潛伏著怎樣的暗流?換句話說,什麽導致我們長久的緊張?


    緊張的人,思維是直線而不是發散的,因為他的注意力太集中了,心無旁騖。當我們的視野中隻有一個目標的時候,它是收束和狹窄的(不是指遠大的唯一的目標,是指運籌帷幄的策略)。我們的顯意識之下是深廣的潛意識。當緊張的時候,理智和經驗就占據了上風,而人類在長久的進化中所積累的本體感覺被抑製和忽略。所以,緊張的人很容易累。因為他是在用5%的能力負載著100%甚至更高的壓力,怎麽能不累呢?


    緊張的人其實是不安全的。他處於風聲鶴唳之中,對自己的位置和處境有深深的憂慮。他大張著自己所有的感官——眼睛瞪著,耳朵張著,手腳繃緊,呼吸也是淺而快的,他的全身就像一架打開的雷達,偵察著周圍的一草一木。


    他因襲著以往的重擔,關注著周圍的一舉一動,無法平和地看待他人和看待自己。緊張的人睡眠通常不良,因為在睡夢中,他也不由自主地睜著半隻眼睛。


    打個比喻,什麽動物最易於緊張呢?通常一下子就會想起老鼠、兔子、麻雀之類的,大都是弱小的、謹慎的、沒有強大的防禦能力的生靈。如果是老虎、獅子、大象,甚至蟒蛇,我們想起它們的時候,可以覺得它們懶洋洋或佯裝安寧,但我們不會浮現出它們是緊張的這樣一個印象。在突襲獵物的時候,它們快則快矣,狠則狠矣,你可以痛恨它,但它依然是從容的,它們不緊張。


    再舉南極洲的企鵝為例,這些穿西服的鳥似乎也沒有伶牙俐齒可供攻伐獵物與保障自身,胖墩墩的戰鬥力不強,但是,它們毫無疑問地不緊張。不是來自它們自身的強大,而是沒有人類的迫害和襲擾,它們尚不知“緊張”為何物。


    所以,緊張不是強大,隻是懦弱的一件塗著迷彩的舊風衣。


    緊張往往使我們看問題的角度趨向負麵。因為不安全,所以防禦感強,假如在判斷不清的時候,首先斷定對方是有敵意和殺傷力的,考慮自己怎樣防衛、怎樣規避、怎樣逃脫……緊張會使我們誤會了朋友的友誼,曲解了愛情的試探,加深了創傷的痛楚,減緩了複原的時間。在緊張的時刻,決定往往是短期和激烈的。


    緊張的時候,我們無法清晰地聆聽到真實的聲音,我們自身澎湃的血液主導了我們的聽覺。我們看到的可能並非真實的世界,因為自身的目光已經有了某種先入為主的景象。我們無法虛懷若穀地接納他人的意見,因為自己的念頭依然盤踞在心。我們難以深刻地反省局限,因為注意力全然集中對外,內心演出了一場“空城計”……緊張如同凹凸鏡一般,真實的世界變形了,讓我們進入高度的戒備狀態。


    緊張的人,是很難和別人和睦相處的。緊張的人,通常落落寡歡慎言憂鬱。緊張的人,孤獨寂寞。他們可以置身於燈紅酒綠、車水馬龍當中,但他們的心多疑多慮,縮成一塊石頭。


    人們很推崇一個詞——大將風度,我以為其中極重要的組成部分就是不緊張。每一行真正的高手,幾乎都是舉重若輕、溫柔淡定的。草船借箭諸葛空城,功夫在詩外,無論形勢多麽危急,他們都成竹在胸。無論己方多麽孤立,他們勝券在握。哪怕局麵間不容發,他們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大將不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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