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古代人、近代人還是現代人,對於幸福的追求從未停止過片刻。


    生活本身的目的就是獲得幸福,追求幸福讓眾生殊途同歸。那麽,到底什麽是幸福?


    古往今來,關於幸福的定義,可以說眾說紛紜五花八門。當我們討論一個問題時,有的時候,可以從“它不是什麽”來推斷。


    首先,幸福不是金錢。


    金錢肯定是萬分重要的。當然,貧賤夫妻百事哀。在物資極度匱乏的情況下,金錢和幸福有密切的相關性。但是,隨著溫飽的滿足,人們對幸福的追求,就脫離了金錢增加的軌道。也就是說,金錢成倍地增加了,相應的幸福感,並沒有成倍增加。國外的研究發現,百萬富翁和街頭的乞丐,感知幸福的比例差不多。


    到我的心理診所來谘詢的訪客中,有些人的婚姻關係亮起了紅燈,他們說,我們無比懷念以前沒錢的日子,那時候,我倆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兩個人一起打拚,樂在其中。現在呢,房子有了,錢有了,可是話沒了。兩個人的心越離越遠了。這是怎麽回事啊?是哪裏出了問題啊?


    看來,不幸福有時和金錢有關,但有了錢,幸福並不能自然而然地降臨。


    其次,幸福不是高科技。


    談及科技與幸福的時候,所有人的第一反應幾乎都以為它們是相關的。有了更多的新科技,人們就會收獲更多的幸福。


    這個論點初看之下很有道理。因為有了空調,人們不再受酷熱嚴寒之苦,安逸舒適,自然多了幸福。2009年7月,北京酷熱,有一天我看到報紙上登了一封讀者來信,一位產婦說,我剛生了寶寶,我們這一帶停電了,寶寶在沒有空調的房間裏,受了大罪了,這可怎麽辦呢?太痛苦了!


    看了這封憂心忡忡的讀者來信,我就想起我孩子也是生在7月,那一年,北京也是酷暑。當然沒有空調,不過,也安然度過了,好像並沒有產生出嬰兒在沒有空調的房間裏就不能生活的顧慮。從這個角度來說,高科技不但沒有增加人們的幸福感,反倒讓人變得更敏感、更弱不禁風了。


    有了火車,人們夕發朝至,免了鞍馬勞頓之苦,快捷安全,自然多了幸福。有了電子郵件,人們手指輕點鼠標,無數思念和信息頓時抵達,自然多了幸福。較之茹毛飲血、刀耕火種的人類,如今的我們似乎幸福到了天上。事實果真如此嗎?


    不然。今天的人們並沒有比以前感受到更多的幸福。


    既然幸福不是金錢,不是高科技,那麽,幸福是不是長壽呢?


    在中國古代,“福壽祿”三足鼎立,可見這三樣不是一種東西。福是福,福與禍相對,無禍便是福。


    壽呢,指的是活得長久。祿,指的是古時官吏的俸祿。


    現代人認為:生命不在長度,不在數量,而在質量,要重視它的寬度和深度。


    現在,我們還要探討一下——“福”是不是多子多福?


    這一點,估計現代人馬上會給出否定的答案。孩子並不直接等同於幸福。如果是那樣的話,比人具有更強繁殖力的動物就更幸福了。比如魚和蝦甩子一次可以達到幾十萬,你能說它們比人類更幸福嗎?其實,越是低等動物,它們麵臨的生存環境越是險惡。為了保證在極端惡劣的環境中種族不滅絕,它們就進化出了大量生殖的本能,這和幸福的確沒有多大關係。就算是在人類社會,多胎的家庭也不一定更幸福。


    我們繞了半天圈子,現在還是回到主題上來,一探究竟。幸福到底是什麽呢?


    講一個故事。


    有一個女人,曾經在這個問題上走入歧途,陷入恐慌,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定位。


    若幹年前,她看到了一則報道,說是西方某都市的報紙,麵向社會征集“誰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這個題目的答案。來稿踴躍,各界人士紛紛應答。報社組織了權威的評審團,在紛紜的答案中進行遴選和投票,最後得出了三個答案。因為眾口難調,意見無法統一,還保留了一個備選答案。


    按照投票者的多寡和權威們的表決,發布了“誰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的名單。記得大致順序是這樣的:


    第一種最幸福的人:給孩子剛剛洗完澡,懷抱嬰兒麵帶微笑的母親。


    第二種最幸福的人:給病人做完了一例成功手術,目送病人出院的醫生。


    第三種最幸福的人:在海灘上築起了一座沙堡,望著自己勞動成果的頑童。


    備選的答案是:寫完了小說最後一個字,畫上了句號的作家。


    消息入眼,這個女人的第一個反應仿佛被人在眼皮上抹了辣椒油,嗆而且痛,心中惶惶不安。當她靜下心來,梳理思緒,才明白自己當時的反應,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悲哀。原來她是一個幸福盲。


    為什麽呢?說來慚愧,答案中的四種情況,從某種意義上說,那時的她,居然都在一定程度上初步擁有了。


    她是一個母親,給嬰兒洗澡的事幾乎是早年間每日的必修。那時候家中隻有一間房子,根本就沒有今天的淋浴設備,給孩子洗澡就是準備一個大鋁盆,倒上水,然後把孩子泡進去。那個鋁盆,她用了六塊錢,買了個處理品,處理的原因是內壁不怎麽光滑,麻麻癩癩的。她試了試,好在隻是看著不美觀,並不會擦傷人,就買回來了。那時要用蜂窩煤爐子燒水,水熱了倒進鋁盆,然後再加冷水。用手背試試,水溫合適了,就把孩子泡進盆裏。現在她每逢聽到給嬰兒用的洗浴液是“無淚配方”,就很感歎。那時候,條件差,隻能用普通的肥皂給孩子洗澡。因為忙著工作,家務又多,洗澡的時候總是慌慌忙忙的,經常不小心把肥皂水浸到孩子的眼睛裏,鬧得孩子直哭。洗完澡,把孩子抱起來,抹一抹汗水,艱難地扶一扶腰,已是筋疲力盡,披頭散發的了。


    她曾是一名主治醫生,手起刀落,給很多病人做過手術,目送著治愈了的病人走出醫院大門的情形,也經曆過無數次了。回憶一下,那時候想的是什麽呢?很慚愧啊,因為忙,往往是病人還在滿懷深情地回望著醫生呢,她已經匆匆回過頭去,趕回診室。候診的病人實在多,趕緊給別的病人看病是要緊事。再有,醫生送病人,也不適合講“再見”這樣的話,誰願意和醫生“再見”呢?當然是希望永遠不見醫生最好。她知趣地躲開,哪裏有什麽幸福之感?記得的隻是完成任務之後長長呼出一口氣,覺得已盡到了職責。


    對比第三種幸福人的情形,可能多少有一點點差距。兒時調皮,雖然沒在海灘上築過繁複的沙堡(這大概和那個國家四麵環水有關),但在附近建築工地的沙堆上挖個洞穴藏個“寶貝”之類的工程,倒是常常一試身手。那時候心中也顧不上高興,總是擔心別叫路過的人一腳踩塌了她的宏偉建築。


    另外,在看到上述消息的時候,她已發表過幾篇作品,因此那個在備選答案中占據一席之地的“作家完成最後一字”之感,也有幸體驗過了。這個程序因為過去的時間並不太久,所以那一刻的心境記得還很清楚。也不是什麽幸福感,而是愁腸百結——把稿子投到哪裏去呢?聽說文學的小道上擠滿了人,恨不能成了“自古華山一條道”,一不留神就會被擠下山崖。那時候,雖然還沒有“潛規則”這樣的說法,但投稿子要認識人,已成了公開的秘密。她思前想後,自己在文學界舉目無親,一片荒涼,一個人也不認識,貿然投稿,等待自己的99%是退稿。不過,因為文學是自己喜愛的事業,她不能在自己喜愛的東西裏藏汙納垢。她下定決心絕不走後門,堅守一份古老的清潔。知道自己這個決定意味著要吃閉門羹,心中充滿了失敗的淒涼,真是談不到幸福。


    看到這裏,朋友們可能發覺這個糊塗的女人不是別人,就是畢淑敏啊!的確,當時的我,已經集這幾種公眾認為幸福的狀態於一身,可我不曾感到幸福,這真是讓人覺得晦氣而又痛徹心肺的事情。我思考了一下,發覺是自己出了毛病。還不是小毛病,而是大毛病。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我後半生所有的努力和奮鬥,都是鏡中花水中月。沒有了幸福的基礎,所有的結果都是沙上建塔。從最樂觀的角度來說,即使我的所作所為對別人有些許幫助,我本人依然是不開心的。我不得不哀傷地承認,照這樣生活下去,我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幸福盲。


    我要改變這種情況,我要對自己的幸福負責。從那時起,我開始審視自己對於幸福的把握和感知,我訓練自己對於幸福的敏感和享受,我像一個自幼被封閉在黑暗中的人,學習如何走出洞穴,在七彩光線下試著辨析青草和豔花、朗月和白雲。我真的體會到了那些被病魔囚禁的盲人,手術後一旦打開了遮眼紗布時的詫異和驚喜,不由自主地東張西望,流下喜極而泣的淚水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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