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奔馬是我國的旅遊標誌,也是甘肅武威的市徽。這匹足下踩著鳥的銅馬,最初叫“馬踏飛燕”。記得“文革”中,我是在西藏雪峰的空曠地上,從慰問解放軍的電影裏,第一次認識這匹馬的。粉碎“四人幫”後,又曾見報上載過,那馬本該叫天馬的,因當時林彪自比天馬行空,連累得兩千年前的銅馬也名不正言不順了。


    這匹馬轟動過世界。一位美國學者曾詢問:“這匹馬是地震搖撼出來的?是洪水衝刷出來的?是暴力主義者強挖出來的?是文物工作者保存下來的?”


    到了武威,自然想去看銅奔馬出土的地方。


    1969年,到處在深挖洞。在武威城北兩華裏13處,有一座高8米、長100多米、寬60米的長方形夯築土台。台上建有雷祖觀,故名雷台。挖地道的人們掘出了一座東漢晚期的大型磚室墓。


    我們沿幽暗冷寂的墓道沉進墓穴,有漢代的風在脖子後麵颼颼掠過。滿身的熱汗倏地縮回去,終於走到蒙古包一樣的拱形墓室。一塊塊青灰色的漢磚,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出寧靜幽遠的堅固。也許因不見天日的緣故,磚像青蘿卜一樣新鮮,敲彈起來當當作響,仿佛含有金屬的顆粒。“這種漢磚,每平方厘米可以承受500公斤以上的壓力。而我們仿製的磚,承重不到200公斤壓力就碎了。”主人指著一塊新磚說。相比之下,現代人的產品像偽幣一樣菲薄。


    “這古磚是用武威的土燒的嗎?也許是從外地運來的呢!”我問,想起現時的貴人們常用舶來品,若是後世的考古學家以為這是尋常百姓家也能享有的玩意兒,豈不帶來學問上的不嚴謹?從這墓穴的規模看,死者生前顯赫。


    “化驗過了,這就是用的我們的土。兩千年過去了,我們還燒不出老祖宗燒過的磚。”主人長歎一聲。


    在墓穴的穹隆上,有一塊臉盆大小的不規則區域,被色澤淺淡的新磚填塞著。主人介紹:“這是盜墓者留下的痕跡,我們修補了。但是很奇怪,墓內的隨葬品保存完整。我們推測,也許盜墓賊剛挖開洞穴,便發生了一件不可琢磨的意外,他匆匆掩住破口就離開了,但永遠沒有再次打開。”


    想想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這裏曾發生過誰也無法知曉的恐怖故事,墓室的燈火也搖曳起來。


    墓穴很幹燥,沒有特殊的異味。遺骸是一罐燒焦的骨殖,其中還有一段未經焚化的羊腿骨。


    這是怎麽回事?我們都極感興趣。


    向導說,這是考古界爭論不休的難題,涉及學術,不可妄談。他講了一段野史,漢代涼州有一家要添丁了,算命瞎子對他們說:“第一,你家要添一個男孩,這個孩子將來會成為涼州刺史。第二,這孩子生於這座樓上,也將死於這座樓上。第三,他將被燒死。”


    我覺得不管靈驗與否,這瞎子還是很大無畏的,敢說好話,也敢說歹話。


    後來,這家的女人果然在高樓上產下一子,長大後弑主自立,成為不可一世的涼州刺史。刺史對占卜之話篤信不移,特命照他家的樓閣燒了一座陶樓,置於早已修好的墓穴之中。後來,因為他擁兵反叛,遭人征伐,自焚於那座樓閣之上。占卜之人的三條預言都驚人地應驗了。


    漢代興厚殮,所以他死後還是享有了非凡的排場。骨殖已燒得不完全,盡孝道的後人便補進一塊羊骨。那座陶樓也完整地保存下來了。畢竟是做過刺史的人,陪葬物中,除了金、銀、銅、玉等珍寶外,還有99件精致的銅車馬武士儀仗俑。率隊馳騁的,就是舉世聞名的銅奔馬。


    這故事幾乎天衣無縫。在淒冷的古墓中聽這殘酷而又帶有宿命色彩的解釋,生出人生無常的悲涼。


    還是來看美麗的銅奔馬吧!它昂首嘶鳴,風馳電掣。要在繪畫中表現馬的神速並不難,隻須添些翻卷的雲霓就行了。比如飛天腳下的飄帶,曲曲折折,便顯出無限的高度與速度。然而在銅坯上製造這種扶搖臨風的英姿,十分困難。那位敢於犯上作亂的刺史手下的能工巧匠,把支撐馬體全身重量的右後足放到了一隻鳥上,既表示其奔騰的速度超過飛鳥,又巧妙地利用飛鳥的軀體,擴大了著地麵積,保持了奔馬的穩定。


    將近兩千年後,這位智慧工匠的子孫們,開始複製這一傑出的工藝品(它可以換回高額外匯)。但仿製的銅馬無法站立,在柔軟的紅絲絨上,它們毫無例外地栽向一側。技術人員做了許多實驗,進行了繁雜的計算,終於使現代的銅奔馬同老祖宗的銅奔馬一樣,也能取淩空之勢了。今人們因此得了科技成果獎,我想,這個獎應頒給兩千年前那位無名的工匠。


    銅奔馬率領的儀仗隊披一身凜冽的清光,肅穆地布列於墓室之中,仿佛有車轔馬蕭之聲傳來。


    “這是按照我們的方案布列的。”主人說。


    “難道還有什麽另外的方案嗎?”由不得人不追問。


    “有啊!日本人的布陣法、美國人的、歐洲人的,各有各的高招兒。”


    這99件銅兵馬俑,仿佛一把淩亂的軍棋子。除了銅奔馬率先沒有疑義外,其餘的棋子被隨心所欲地組合。


    “那麽,最初發現時是怎樣布陣的呢?”


    “沒有人記得了。當時正在戰備,挖到這個墓坑,大夥兒找來一個大筐,七手八腳地往筐裏撿文物,像地裏收山藥蛋似的。旁邊蹲著一個會計,拿個小本記著:銅人一個、銅馬一匹……”


    又是一個千古之謎!銅兵馬們原來是井然有序的,它們攜帶著兩千年前的一種思維、一種文化、一種風格,是有機的整體。現在牌被打亂了,黃白皮膚的學者都在洗這把被打亂了的牌,彼此爭論不休。


    丹麥的賽馬協會主席曾寫信說,我們專門買了銅奔馬的複製品,以獎給每年獲勝的歐洲冠軍。他還說,這匹馬的姿勢,不是“奔馬”,而是“躍行馬”,走對側步,速度更快。


    兩千年前那位篡權的涼州刺史,大概絕沒有想到他的死、他的磚、他的銅馬構成了這許多難以破譯的密碼。隻有造成銅兵馬陣之謎的原因我們知曉,那就是——愚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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