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詩人艾米莉·迪金森有一句詩,感人至深。她說,書本,比世界上的任何一艘船,更能帶我遊走各地。


    塔納湖,是埃塞俄比亞最高的湖泊,是一個由火山爆發後的熔岩阻塞河道後形成的高原湖泊。容我不科學地描述,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個堰塞湖,這個詞對中國人來說比較熟悉。不過此堰塞湖委實太大,湖麵海拔1830米,最長處長75千米,最寬處寬70千米,麵積大約在3000~3600平方千米。你可能要說,這個湖的麵積也太沒譜,怎麽能相差600平方千米呢!可是有什麽法子呢?它受季節的影響很大,5月份旱季時水位最低,麵積較小,9月份雨季時水位就變高,麵積會猛然增大數百平方千米。我們抵達塔納湖是11月,當地人說,這時候的水位算是中等。


    它位於埃塞俄比亞西北部的阿姆哈拉州。從飛機上看下去,塔納湖沒有利落的湖岸,像一條巨大無比的鱷魚,四仰八叉地仰臥在崇山峻嶺之間,湖水渾黃。我問當地人,塔納湖是否有清澈的時候?當地人說,沒有。塔納湖永遠是這個顏色。恕我直言,之前看到有關資料說,塔納湖是鑲在東非高原上的一顆蔚藍色寶石,不知他是否親見這如黃泛區般的景象。就像我們去歐洲看到多瑙河,並不是藍色的,因為溶有多種礦物質,多瑙河完全是灰褐色的。


    上午10點下了飛機,等候的導遊立刻將我們接上車,說是有幾個島嶼上的修道院到了下午就不開放了,務必盡快登船。我們如狼狽逃竄一般,趕到湖邊倉皇上船。這是一條五米左右的木船,船夫是個蒼勁的黑人,滿麵皺褶,他赤腳站在船上,短打扮,胳膊腿都細長而堅硬,如同鐵絲編就的一個人體模型。世界各地的漁夫都毫無贅肉,估計是打魚這營生十分費力,全身各組肌肉都不得懈怠,終日鍛煉。加之他們一定吃魚較多,健康食品。


    鐵絲樣的船夫把船發動起來,乘風破浪在湖中疾駛。雖然看不到打魚的家夥事兒,但我覺得他一定很會打魚。導遊介紹說,有無數條溪澗從四麵八方的山巒奔過來,在此匯聚成湖。入口雖多,但出口隻有一個,那就是青尼羅河。我四處張望,看到成群的鵜鶘手腳敏捷地在水中捕魚,鋒利的大嘴上下翻飛,如同凝固的黃蠟。


    看到一隻極小的船,大約隻有一米多長,幾乎貼著水麵在緩行。待離得更近些,我吃驚地發現那簡直不能算是船,隻是一把枯草紮起來的筏子,勉強容得一人半躺其上。


    此處已遠離湖岸,茫茫渾水中,那人赤裸上背,隻穿一條短褲,臥縮草中,用一根簡易木叉在捕魚。草筏不堪負載,隨著他的身姿扭動幾度歪斜,似乎頃刻就會翻船。


    我小心翼翼地說,這船太危險了。


    我說這話時歪斜著臉,不敢正對小船,生怕喘氣稍大一些,就成了翻船的肇事者。


    這問題似乎事關人命,導遊不知如何妥帖地回答,目光轉向漁夫求援。鐵絲一樣的漁夫手把舵輪、目不斜視地說,它非常安全。


    我覺得這近於睜著眼睛說瞎話。單薄的小草筏子如同黃紙折出來的。


    鐵絲漁夫瞥見了我的疑惑,說,那是用紙莎草的莖稈編成的船,浮力非常好,永遠不會沉沒。就算是船上的人不慎落水,隻要抱住船身,就可以翻身上船,繼續航行。


    天哪,萬能的紙莎草!不但能成為千年不朽的紙張記錄曆史,還給窮苦人顛撲不破的福利。此草真是上得天堂也入得地獄。不過我很遺憾,直到紙莎草船縮小為渾黃湖麵上的一個褐點,也沒看到駕馭它的赤背漁夫有所斬獲。


    我們的船速越發快起來,濺起的水霧撲到身上,如似輕雨。船頭位置,有一個黑色的葫蘆樣物件,來回晃蕩得幾乎呈了水平位。


    這是什麽?我問。


    阿拉巴斯。鐵絲漁夫回答。


    這等於沒有回答。就算我知道了它叫阿拉巴斯,還是搞不清它是幹什麽用的。


    我換了一個問法,為什麽要把它掛在船頭?


    鐵絲漁夫說,阿拉巴斯是船上的主人。


    我幾乎要笑出聲來,一個葫蘆怎麽成了主人?我說,這個船不是你的嗎?


    鐵絲漁夫說,船是我的,但這是阿拉巴斯賜給我的。沒有阿拉巴斯,我就不可能有好運氣。


    說到這兒,我多少明白了一點兒——阿拉巴斯就是本船的船神嘍。在世界逛走,見識到各地都有一些怪力亂神,身上都粘著流傳久遠的故事。你可以不信,卻不可以輕慢。


    估摸著現在我們的命運都在這位葫蘆狀的阿拉巴斯手上了。願阿拉巴斯不要因為我剛才輕微的不敬而不肯賜福於此船。


    湖中不斷出現小島,我隨口問道:塔納湖有多少個島呢?


    導遊說,不知道。


    我覺得這回答實有搪塞之嫌。作為當地導遊,這湖裏有多少個島子,難道不是必須背下的數目嗎?


    導遊可能察覺出我的不滿,補充說明,主要是說不清。


    我的不解更加深了。島又不是動物,不會跑,怎麽能說不清?


    導遊說,因為每年的雨量不同,湖泊的水位也不同,所以伸出水麵的小島數目就會不斷改變。有人數過,說是有21個島,可過了一段日子,有人又去數,就成了41個島。


    哦!這種地方,的確需要阿拉巴斯這樣的神祇才能搞明白。


    不過,有一件事兒是清楚的,就是其中19個島上建有修道院或教堂。導遊說。


    我嚇了一跳,說,咱們今天要把這19個修道院都參觀完嗎?


    導遊說,我們大約隻能走6個島。19個島個個曆史悠久,至少幾百年前,就有修士在這些島上修行了。


    我說,預備去的這6個島都叫什麽名字呢?說著拿出筆,準備記下來。


    導遊說,現在沒法定,要走著瞧。


    真的要求助阿拉巴斯了。我看了一眼那個葫蘆狀的黑色神物,它被風浪顛得東搖西晃,完全沒有指點迷津的跡象。我說,那咱們不是在湖裏誤打誤撞嗎?


    導遊說,這19個島都是可以參觀的,但是具體上哪一個,要看客人的意思。比如,有的島上的修道院,女人是不可以進的。我們如果上了那個島,您就要等在船上。如果你們決定不上這個島了,咱們就用這個時間到別的島上去。一些島上有人做小生意,如果都不到他們那個島上去,他們就會很失望。所以,我不能定,一切由客人定。


    用這種近乎抽簽的方法調配商業利益,島子也要聽天由命。我說,咱們先到最大的一座島上吧。


    導遊說,最大的島比較遠,我建議咱們先從近處的島參觀,順路走,不耽誤時間。


    我再瞄一眼阿拉巴斯,它在風中好像上下點頭。


    好吧。正好有一座島就在船舷不遠處,島之旅就此開始。


    島不算高,雜樹蔥蘢,道路崎嶇。上到島之頂點,看到一座如同非洲常見民居的圓頂房子,除了畫著極大眼睛的聖像表明它身世不凡外,實在難以和在歐洲看到的那些富麗堂皇的教堂相比。


    然而古樸本身自有力量。我看到在此苦修的僧侶,身材佝僂,麵色黑黃,透出長期營養不良之態,內心升起崇敬之意。


    他們是隱修士。導遊說。


    我問,什麽是隱修士?


    導遊說,埃塞俄比亞奉行東正教,東正教會中,有以苦身修行為宗旨的修士,遁世獨居於山林曠野,終身不婚,潛心默念祈禱,每天要祈禱七次,剩下的時間就是勞作,飲食簡約,衣服粗樸,嚴格齋戒。他們認為以節欲為基礎的修行方式,可達到“與聖靈神交默契”的境界。


    那他們吃什麽呢?我問。島子上長滿了野生的咖啡樹,但顯然咖啡再香醇,也不能頂飯吃啊。沒見雞鴨,更不要說豬羊等大型家畜了。缺乏優質蛋白質來源,隱修士們難怪會營養不良。


    主食主要是英吉拉。導遊告知我。


    哦,英吉拉!它被稱為埃塞俄比亞的國食。在飛往非洲的埃塞航空上,第一次見識到它。那時我對它一無所知,空姐問我午餐的食譜選什麽?


    我說,有什麽可選呢?


    回答是有兩種。一種是西餐,一種是非洲的傳統飲食。


    我思忖非洲人製作的西餐,日後自有無數品嚐的機會,現在不用急著入口。入境隨俗,還是領略非洲的傳統飲食。


    俄頃,小姐端上來一盤粗糧煎餅似的褐色主食,還有一小碟麵容模糊的蘸醬。我之所以說它麵容模糊,因為單從外觀上看,稀泥一攤,完全判斷不出它是用什麽原料烹製出來的。不可思議的是——因為我挑選了這餐譜,航空小姐就不配發刀叉了。


    我本沒奢望能有筷子用,但連刀叉也免了,讓我如何攝入這傳統食物呢?


    我向美麗的小姐提出疑問——請問我怎麽吃?


    她微笑著伸出自己的纖纖素手(她是黑人,但手很美,手指修長清秀),給我做了個示範動作。原來是用右手把軟餅撕下適宜的一塊,然後鋪蓋在一小撮肉醬之上,再用手指將餅塊夾住肉醬,之後把這小包袱似的食物,填到嘴裏就大功告成。


    比起用手捏住一小撮米飯往口中送的中國某些少數民族的吃飯法,這個英吉拉的攝入過程不算太難。但飛機不斷顛簸,肉醬又比較稀滑,整個攝食險象環生。不是夾不上肉醬,隻能幹吃一口酸酸的麵餅,就是矯枉過正,夾得肉醬太多,齁得夠嗆不說,衣服前襟也摻和著品嚐了英吉拉。


    我隻好向空中小姐申請要一把勺子,將麵醬塗抹在英吉拉表層,再分幾口吞下,成功避免了與衣爭食。


    我後來知道了,英吉拉的原料是一種草結出的果實。草的大名叫“苔麩”。


    我真佩服這個中文音譯的名字之傳神。據說植物苔麩個子很矮,隻有十幾厘米高,非常耐貧瘠,種子很小,但是數量很多。顧名思義,苔蘚樣的麩皮——真是卑微到了極點。除了這個寫在植物誌上的名字,它還有一些小名,讓人充滿聯想。好聽的叫“星星草”,不那麽好聽的叫“蚊子草”。從這些名字,你就可以想見它的植株和果實多麽細碎了。


    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苔麩都是野草,但在埃塞俄比亞,這種近乎匍匐在地的小生命以更加渺小的種子,養活了埃塞俄比亞人成千上萬年。苔麩穗結出的微顆粒果實比芝麻還小,每150顆苔麩籽的重量才相當於一顆小麥粒。埃塞俄比亞人把苔麩籽磨成粉,再加水和成麵,放在蘆葦編的大圓筐裏攤開,蓋上蓋子捂上兩三天,苔麩粗麵就自然發酵了。下一個步驟是拿出來蒸,一層層擺放好,蒸出來就成為圓圓的、軟軟的、酸酸的、布滿孔洞的大煎餅了。當然了,嚴格講起來,它不是被煎熟的,是蒸熟的。


    苔麩對於埃塞俄比亞人如此重要,為衣食父母。可惜它的產量非常低,畝產隻有小麥的15%。這樣一遇天災,苔麩歉收,就會造成大饑荒,餓殍遍地。科學家試圖提高苔麩的產量,但徒勞無功,苔麩至今保持著倔強的野生狀態,不肯被馴化。


    聽到過這樣一個故事。


    埃塞俄比亞到處都是珍禽異鳥,有很多歐美遊客來過埃塞俄比亞很多次,目的就是來觀鳥。有些人想把鳥養在家裏觀賞,預備離開埃塞俄比亞的時候,把鳥帶走。當地人聽聞,趕緊勸外來客打消這個念頭。埃塞俄比亞的鳥隻吃苔麩,其他再好的鳥食一律不吃。所以,埃塞俄比亞的鳥一旦離開故土,不久就會餓死。


    苔麩在此地帶有了氣節的象征性。


    我到底沒搞清楚做一張常規大小的英吉拉餅,需要多少苔麩粉,而一斤苔麩粉又需要多少株苔麩穗才能磨出。埃塞俄比亞很多地方至今還停留在刀耕火種的水平上,沿途常見人工拉著木犁耕地。一張英吉拉上凝聚的汗水和時光,是驚人的。


    英吉拉沒有什麽異味,隻是酸。我吃過若幹次英吉拉,同樣是酸。由於女主人手法不同,酸的風格也大有差別。基本上酸得恰到好處,並不難吃。也有個別酸得近乎餿,酸得好像故意賣弄風情。英吉拉立場不堅定,柔軟細滑,軟綿綿的,放到嘴裏缺乏筋骨感和韌度,粘在舌頭上,有一點點兒耍賴的頑皮。


    英吉拉麵餅的忠實伴侶是醬汁。飛機餐上的醬汁無法和飛行的高度相媲美(這條航線淩越青藏高原時,高度在一萬米之上),手藝一般。倒是後來我在埃塞俄比亞的街邊小店,吃到過雞肉、牛肉、雞蛋等熬製的醬料,辣和酸的風味俱全,味道上佳。這時候的英吉拉,好像拉郎配中的小媳婦,碰上什麽樣的醬夫婿,就嫁做它的味道了。


    扯遠了,回到塔納湖上吧。


    埃塞俄比亞人很以英吉拉這種食物為榮,經常有人告訴我,英吉拉是世界上營養最豐富的食物。但據研究資料稱,苔麩除了含鐵量高於一般食物外,其他方麵並無特殊之處。起碼塔納湖上的隱修士隻吃英吉拉,看起來很不壯碩。


    我們從山上下來,又坐上鐵絲漁夫的船,繼續向下一個島進發。我瞥了一眼阿拉巴斯,它困倦地低垂著,好像累了。我走過去輕輕摸了摸它,它並不像看起來那樣堅硬,而是柔軟的皮革。下麵垂著貝殼的穗子,如同一串項鏈。我幾乎懷疑它是個女性神祇。


    阿拉巴斯陪伴航行……靠島……攀登……返回漁船,看到阿拉巴斯……阿拉巴斯再陪伴航行……


    修道院基本上大同小異,很快讓人失卻新奇感(我真為自己的喜新厭舊慚愧)。在某個島離港時,下起了雨,小小的港口頃刻在每一個凹陷處積滿了水,我的鞋陷進淤泥中。鐵絲漁夫穩穩地赤腳站在溜滑的泥濘中,好不容易拉我上了船。


    雨倒是很快止歇了,但我的鞋沾滿了泥巴和草棍,鞋底比原來長大了將近一倍。我苦笑著看著巨履,對導遊說,咱們已經去了幾個島?


    導遊說,還不到六個。


    我說,還剩哪一個比較有特色?


    導遊說,有特色的基本上都看過了。


    我說,那咱們可否返航?


    導遊說,好。


    於是我們掉轉船頭,開始歸程。當小船在湖中心平穩行駛的時候,鐵絲漁夫示意導遊幫他掌舵,然後安靜地走攏來,對我說,請您把鞋子脫下來。


    我知道他是嫌我的鞋底太髒了,在船上活動時,把船艙也踩得滿是汙泥濁水,就乖乖把鞋脫下來。好在塔納湖水的溫度現在不是很涼,赤腳走在船上雖不舒服,但並非不可忍受。


    沒想到鐵絲漁夫拿起我的鞋,走到船邊,蹲下來,就著流動的湖水,開始為我洗鞋。


    他並沒有什麽工具,所謂清理,就是用手指把我的鞋上的一塊塊爛膠泥撕扯下來,摘下鞋底縫隙中的草葉,摳除運動鞋邊緣的汙物……


    我萬萬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做,一時驚呆了。我的鞋子,除了小時候媽媽幫我洗過,這麽多年以來,總有50年了,都是我自己洗刷。印象中,連自家先生也不曾為我洗過鞋。此刻,在異國他鄉,在流動的水中,一個黑人男子為我洗鞋,真不知如何是好。我詫異地驚叫起來。


    鐵絲漁夫看了我一眼,對翻譯說了幾句。


    翻譯說,你不必害怕。他知道你是害怕他把你的鞋掉到湖裏去。放心吧,他說自己會很小心,你的鞋很快就會衝刷幹淨,回到你的手裏。


    我並不是擔心鞋子丟失,而是深刻地感到消受不起。或許出身勞動人民,隻要自己尚可動彈,從骨子裏就受不了別人的服侍。說時遲那時快,還未容我在明白之後表示拒絕,我的兩隻旅遊鞋已經被洗刷一淨,遞回到我手上。


    真不知如何是好,好長一段時間不知所措。隻好不去看那潔淨的兩隻鞋,以求自己安心。為了讓氣氛活躍些,我問起了阿拉巴斯。


    它是什麽做的呢?


    葫蘆。它原本是一個熟透了的葫蘆。鐵絲漁夫回答。


    為什麽一定要用葫蘆呢?我問。這多少有一點兒沒話找話。走了很多地方,我知道一些圓形的物件,會比較容易成為各地人民的吉祥物。或許是因為它們的長相比較像太陽吧。


    葫蘆會帶給人好運氣。鐵絲漁夫回答。


    我不由得想起中國的神仙們,也是酷愛葫蘆這種物件的,諧音“祿”。


    葫蘆通常都是綠色或黃色的,阿拉巴斯為什麽是黑色的呢?我問。


    那是在葫蘆外麵又縫上了一層牛皮,這樣它在船上才不怕風吹雨打。鐵絲漁夫回答。


    想想也是,室外的工作環境不比室內,葫蘆的確要抗摔打才好。神仙也需要勞動保護啊。


    我說,這個阿拉巴斯是您縫製的嗎?


    鐵絲漁夫說,不是,是我的祖母縫製的。阿拉巴斯必得由我們族內德高望重的老人來縫製。第一步是挑葫蘆。葫蘆摞在一起的上下兩個圓,大小要合乎比例,大的不能太大,小的不能太小,要讓人看著就欣喜。能選作阿拉巴斯的葫蘆,一定要圓得飽滿好看,不能有坑坑窪窪的瑕疵。葫蘆的全身都不能有一點兒雜斑,也不能磕碰過。特別是葫蘆底部的葫蘆臍,要正好長在葫蘆的正中央。牛皮呢,要選小公牛的皮,不能有鞭痕和傷疤。由有福氣的老人在葫蘆上縫好牛皮後,阿拉巴斯看起來完成了,但其實並沒有完成。


    這把我搞糊塗了。什麽叫完成?


    鐵絲漁夫說,要對縫製好的阿拉巴斯施以咒語,這樣才會靈驗。


    我點點頭,先想起了一個俗詞——葫蘆選美。覺得不敬,馬上換成一個莊嚴的詞兒——開光。記得我問過一位宗教界人士,宗教物品為何要“開光”?他說,不“開光”,那物件再精美,也不過是一件手工藝品。隻有經過高僧大德的降福,普通之物才具有了靈氣。想來這阿拉巴斯也是一樣,用小牛皮將一個美貌周正的葫蘆包裹起來並不難,難得的是德高望重的長者和神秘咒語。


    我說,這個阿拉巴斯在你的船上懸掛了多少年?我敬畏地看了一眼阿拉巴斯,由於此刻塔納湖上風平浪靜,它顯得很悠閑,幾乎一動不動。


    鐵絲漁夫笑笑說,您的說法要糾正一下。這不是我的船,是阿拉巴斯的船。從這條船建造好,它就住在這裏。已經十幾年了。


    哦!我對懸掛在船頭的阿拉巴斯頓生仰視。不僅因為它的神聖出處,也尊崇這漫長的時光。


    所有的歸程都比去程要快吧?我們回到了塔納湖邊的碼頭。這裏似乎也下過一場匆匆的雨,到處泥濘不堪。我下了船,付了加倍的小費,和鐵絲漁夫揮手告別。就在遊船駛離碼頭的那一瞬間,漁夫好像突然改變了主意,對著導遊用當地土話說著什麽。


    我看出導遊的遲疑。他們的目光不由得往我這邊瞟了瞟,依我的直覺,導遊似乎在勸說鐵絲漁夫打消主意。


    我想,是不是鐵絲漁夫嫌小費少了,讓導遊管我多要一些呢?我想,為了他替我刷了鞋子,如果他張嘴多要小費,我會再給他。


    看來勸說無效,導遊走過來對我說,漁夫說他有一個想法,想問問您。


    我說,請講。


    導遊說,塔納湖的這位漁夫說,他覺得您對阿拉巴斯很感興趣,他想送給您。


    我大吃一驚,說,這不是他船上的寶物嗎?


    導遊說,我已經勸過他了,但漁夫說他們民族的風俗,是可以把聖物轉送給自己喜愛的人的。現在,請您收下吧。


    我趕快拿出一張美元大鈔,說,那我就和漁夫交換吧。


    導遊把我的話告訴了鐵絲漁夫,漁夫說,不。阿拉巴斯是不賣的。他真心實意要送給您。


    我答應了。鐵絲漁夫從船頭細心地解開拴著阿拉巴斯的牛皮繩子,每一個繩環都結得很死,凝滿了經年的風塵。好不容易解下來,他用鐵鉤般的指掌充滿感情地摩挲著穿牛皮外套的葫蘆,雙手遞給了我。說,願塔納湖上的阿拉巴斯神為您賜福。


    我接過來,很輕。它的本質是包裹起來的空心葫蘆。很重,因為這份情誼。


    我還是把大鈔留給了他。


    過了兩天,我們從塔納湖向下一站進發。在飛機場,我看到一位東方女性架著單拐在躑躅行進。身邊的男子看來是她的丈夫,一個人推著兩個行李箱,還得不時照料女子,有點兒艱難。我趕緊到遠處推了輛行李車,送到他們麵前。


    那男子半信半疑地說,您這是讓我們用的嗎?一口純正的普通話。


    我說,是啊。我看你們有點兒不方便。


    他連連感謝,說,這都怪她的腿腳有傷。


    我說,真夠佩服你們的,帶傷出遊。為什麽不帶輛輪椅呢?


    拄拐的女子大約50多歲,麵容清臒幹練。說,出來的時候好好的,怎麽會想到輪椅呢!


    我說,我以為您是身殘誌不殘,拄著拐杖來旅行,不想您是新傷。


    那女子說,我來塔納湖的時候還是輕手利腳的,誰知在這裏變殘疾人了。


    我說,您是哪一天到的塔納湖?


    他們異口同聲地回答了時間,沒想到竟是和我們同一天到達,旅程安排也差不多。


    那是怎麽受的傷呢?我很奇怪。這裏服務設施不錯,天氣也無大礙。


    女子說,那天我們去遊塔納湖,路上下了一點兒雨。


    哦,我想起來了。那天的確曾有短時間的小雨。


    女子說,我的鞋上沾了泥巴,沒想到這泥特別滑,當我們遊覽結束,回到塔納湖邊上岸的時候,突然腳下一滑,我跌倒在泥濘中。當時就劇痛不已,馬上往醫院趕。此地有一家日本診所,大夫技術不錯,給我做了檢查,說是有骨折。問了我的情況,給我做了簡易的石膏固定,建議我馬上回到首都亞的斯亞貝巴做進一步的治療。我現在隻有拄上拐返程了。唉,骨折處一直錐心疼,我愛人也跟著擔驚受怕加受累,塔納湖上的泥巴啊……


    我一時愣怔。這女子所說的時間與行程,與我們前腳後腳。


    我下意識地喃喃說,你的船夫沒有為你刷洗鞋子嗎?


    那女子說,洗鞋子?有這個服務項目嗎?我們怎麽沒有啊?


    我說不出話來。從這一刻起,我深知了阿拉巴斯和它的主人——哦,正確地應該說是阿拉巴斯和它的仆人的深厚善意。


    我將阿拉巴斯帶回了家。這是我從非洲帶回的唯一紀念物。現在,它就擺在我的書桌前,自從寫作《非洲三萬裏》這本書開始,它就默默地注視著我。有時深夜疲倦了,我看看阿拉巴斯,想到它離鄉背井,離開了美麗的塔納湖,陪伴著我一個陌生的異族人,來到幹燥的亞洲北方,不知它可習慣?它保佑著我,是希望我能把它休養生息的地方告知更多的人吧?


    哦,阿拉巴斯,感謝您的祝福!


    中華民族有一種特殊的思維方式——象征主義。葫蘆就是寓意豐富的吉祥物,我原不知在遙遠的非洲也有這樣樸素的風俗。也許,我們原本就在根蔓中相連。


    女詩人艾米莉·迪金森有一句詩,感人至深。她說,書本,比世界上的任何一艘船,更能帶我遊走各地。


    我便想把我遊走各地的腳步,連綴成塔納湖上的一隻紙莎草小船,很小,但是不容易翻沉。我願和我的讀者們,乘著小船,遊走在世界的角落。


    哦,願阿拉巴斯保佑我和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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