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衍不覺得自己有多痛苦,他對疼痛早都習以為常。越疼痛越要掙紮,也唯有疼痛,方能激出他心中受困已久的那頭猛獸。


    猛獸眼眸赤紅幾近癲狂,早就迫不及待地撕咬低吼,隻是被名為理智的堅固鐵鏈束縛,不得自由無法解脫。


    麵對修為遠超自己又心思縝密絕不手軟的對手,那頭野獸反倒熱血沸騰越發激動,嘶吼聲震天動地直衝雲霄。


    鐵鏈終於盡數斷裂,野獸猛然向前一躍,徹底掙脫束縛。少年清淺如水的眼睛也變得顏色沉暗,色澤濃重如血般不祥。


    從這纖弱不堪無有威懾力的少年身上,同樣騰起了一股驚天氣勢。


    是血海無盡眾生沉淪的悲,高山仰止至死不屈的倔,也是楚衍輪回千百世每每於絕境中拚殺積澱的怒意,直指蒼穹撕裂日月,滿含怨氣不甘與絕望。


    兩股不分上下的殺意驟然碰撞在一起,似能聽到震耳欲聾的爆裂聲尖銳響起,一疊高過一疊,一浪勝似一浪。


    蕭素情不自禁捂住耳朵閉上眼,再用靈氣封鎖五官知覺,唯恐被餘波波及受傷。


    她等待許久的時刻並未來臨。她悄悄睜開眼睛,訝然地發現原來什麽都沒發生。


    那兩人還是相隔不遠距離微妙,位置沒換一切如常,隻是他們腳下的青石地磚,已經盡數碎裂成塵。


    微小迷蒙的塵土被冷風一吹,似整片大地都起了白霧,又很快消散。


    楚衍與這白衣公子一場暗鬥,他居然沒死也沒受傷,已然讓蕭素莫名驚訝。


    “我就猜這點小手段奈何不了你,結果也的確如此。原本我還想給你留個全屍,現在看來,是我想多了。”白衣公子溫和地笑了笑,他的眸光也一分分冷淡沉暗起來,“既是如此,我就認真些吧。”


    聽到白衣公子那句話,楚衍本能地覺得不詳。他右手早就攥住了割昏曉的刀柄,驟然出刀遞上前去,終究晚了一步。


    白衣公子話音還輕輕飄在空中,修長如玉的手指就已遙遙點住了楚衍,一個字,似是律法又像命令,“定。”


    比君王尊貴如神祇般威嚴,白衣公子的命令,就是天地萬物必須遵守的準則。


    遲了,終究太晚,楚衍心中一凜。


    明明是無比簡單的動作,楚衍隻需灌注靈氣再翻轉手腕,就能劈出裂蒼穹吞日月的刀光,可楚衍好像被魘住了一般,隻能迷蒙地懵懂地伸刀向前,軟綿綿沒有半點力道氣魄。


    在楚衍身遭,仿佛每一寸空氣都是黏著的,繞上他的手指他的衣襟,就迫不及待地擠壓侵占而來,都不放鬆分毫。


    那種感覺令人無比絕望,比上一次和段光遠死鬥時更黑沉絕望。


    壓迫束縛住楚衍的,不是那座齊天高不見峰頂的山,而是一條條金色鎖鏈,蛇一樣纏上了他的手指他的身軀,終於繞上了他的那把刀,使其光芒黯淡再不鋒銳。


    能裂天斬地又如何,天地遠比楚衍想象的高遠深邃,亦在這大能修士的意誌規則麵前臣服,不肯給予楚衍半點喘息的機會。


    他的刀光被硬生生凍結了,刀刃上那輪噴薄欲出驅散黑暗的太陽,也同樣被鎖住了。


    千百道鎖鏈,千百匹嘶吼的猛獸,齊齊拽住了這輪太陽,向著個個方向奔跑,意欲將分屍讓其淪落。


    誰說刀光無形誰說日升月落,大能偏要違背既定準則。在渺小而不自量力的楚衍麵前,他就是神祇就是上仙。


    白衣公子不信天道不信宿命,他獨獨相信自己。


    他聽到少年喉間發出不甘的悲鳴,攥著刀的手指一下下緊繃又放鬆,刀刃仍是倔強無比地遞向前方。


    都到了這種地步,普通金丹修士早在他重重壓力之下肉身崩潰,就連神識也一並殞滅無法逃離。這與意誌堅定與否無關,隻和修為差距有關。


    凡人能夠輕而易舉碾死一隻螞蟻,化神大能也能毫不費力地殺死一個普通修士,這是天經地義不需驚訝的道理。


    楚衍能夠活下來,本來就是幸運至極的事情,偏偏他自己不知曉仍要反抗。白衣公子不禁一哂,他清俊臉孔上浮起一縷輕蔑之意,莫名笑意蕩漾在他的唇角眉間。


    他不是那個癡人傻子,看見什麽有趣的事情,就忘卻一切開始分心。麵對楚衍這樣的敵人,哪怕明知他反抗不得,白衣公子也沒輕鬆大意。


    殺人要找時機,既然他已經震懾住楚衍,就該幹脆利落殺了他,以免忽生意外情況轉折。


    白衣公子是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的。他單手結印指尖飛動,聚集在他周身的靈氣從無形化為有形,變成一個小小的金色旋渦,在他掌心上旋轉不休。


    他驟然一伸手,攥住了那小小的金色旋渦,靈氣在他掌間順從地跳動銳化,深紫銀灰蒼藍光芒融合交錯,映亮了無月的薄暮,亦激得地麵塵土四起。


    一道道溝壑被風縱橫切割,地麵也開始隱隱龜裂。似乎天地也因此驚動了,並無陰霾的天空忽地變暗,雨雲驟來黑暗積壓。


    狂風吹亂了蕭素的頭發,讓她塵土滿麵狼狽不堪,也讓她無法呼吸。女修牙齒緊咬著嘴唇,纖細手指也捏得快要變形。


    “雷霆萬鈞,破!”


    那人攥在掌心的雷電,居然還是金色的,躁動不安地起伏跳躍,最後又乖乖順從主人的旨意,莽撞暴虐地撞向楚衍。


    從少年眸中,白衣公子讀出了驚訝森寒與憤怒,也讓他輕輕吐出一口氣來。


    如果不是號令天地會消耗太多靈氣,白衣公子都想再一彈手指將楚衍活生生壓死。這太上派的小輩,何敢鄙夷他嘲弄他?


    結束了,可惜一切終於結束了。


    白衣公子都不用去看結果如何,他背過頭去,輕輕地合上眼睛,已然覺得有些無聊。


    變故就發生在忽然之間,白衣公子猛然察覺,身後有緋紅光芒橫貫天地直衝雲霄,驚得他脊背生涼寒氣入骨。


    是刀光是道心,也是楚衍被困許久無法動彈,終於在危急之時覺醒的不屈意誌。


    鎖不住的紅日,困不住的蛟龍,一旦脫困爆發就分外肆意暴虐。刀光與金色雷霆相撞時,居然也是悄無聲息的,因而讓人覺得分外可怕。


    縱然聲音輕微,每一下拚鬥廝殺都是陰狠又靜默,稍有遲疑就是楚衍神魂俱滅。


    在關乎性命存亡的一瞬間,楚衍終於超越了自己的極限。


    白衣公子都看不清他掌中的緋紅短刀,即便神識術法也無法捕捉,唯有又快又狠的刀光幻象,每一下都是大開大合無所畏懼。


    似紅日生氣光明噴薄,如寒夜淒冷月光清寂,日月交替晝夜來臨,卻被一把輕而薄的刀,一下斬斷。


    斬斷的不隻是日月,也有山川大地河流萬物,星辰天空亦不能例外。世界因他這一刀而崩塌陷落,變為千百萬碎片四處紛飛。


    是幻象還是真實,白衣公子不知道。他此時真正地驚訝了,驚訝得飛速轉過頭去,唯恐錯過了至關緊要的時刻。


    不對,隻憑楚衍如此刀法如此道心,斬破他的術法哪用費這麽大的力氣?他險些忘了另一個人,另一個無關緊要被他忽略,卻能夠逆轉全局的人。


    白衣公子咬著牙咧開嘴唇,笑意猙獰得根本不像他自己。他向旁邊一揮手,又是一道雷霆劈斬而下,隻為殺人不為救人。


    然而還是晚了,幻象消失天地複蘇,堆積在天邊的層層烏雲也消失不見。靜謐月光灑向地麵,又清又冷恍如溪流,也映亮了地麵上的淒慘景象。


    小侍女茫然地睜大眼睛,她想努力對自己的公子微笑一下,卻頹然無措地倒下了。


    她整個小腹都被另外一人的手掌貫穿,黑氣四溢翻滾不停。身後的女修緩緩抽回了手掌再狠狠一握,那顆燦金色的珠子就徹底碎裂消失了。


    金丹修士肉身受傷,尚有丹藥能夠救治。一旦金丹破裂,那就是神魂無存,都沒搶救的餘地。


    這一記偷襲真是快到了頂點,既準又狠全無僥幸。魔修殺人的手段也是非同一般,隻一下擊中,就能要人性命。


    白衣公子瞳孔收縮快變成小點,不僅因為小侍女的死,也因他根本沒猜到魔道女修如此舉動。


    她何至於如此拚命,為了楚衍,還是為了她自己?自己既然答應楚衍不殺她,她最後也能活下來,何必冒著天大風險出手,就為了幫楚衍那一下?


    紛亂念頭如潮水般,席卷拍擊著白衣公子的神識。


    他沒有太多閑暇仔細思考,從月光遍照大地的那一刻起,明明他死死壓住無力反抗的另一個人,終於醒了過來。


    那人在哭泣在哀嚎,聲音淒慘震懾人心。大滴大滴的淚珠砸在虛空中,也在白衣公子的心上積起了一處水潭,瞬間淹沒了他的理智神識。


    倔強又無用的那個少年,在為小侍女的死悲痛欲絕。他力量之強悍念頭又執著,已然蓋過了白衣公子的所有反抗。


    少年明明什麽都沒有做,他隻是癱坐在地上,捂住嘴肩膀抽動,就逐步奪回了這具身體的掌控權。


    明明他才是主人,明明自己才該掌控一切!那人究竟有什麽用,殺人還磨磨唧唧不肯動手,哪比得上自己殺伐果決?


    白衣公子狠命磨著牙,嘴唇顫抖卻發不出聲音。他唯有死命狠厲地瞪著楚衍,也瞪著那不知好歹膽敢出手的女修。


    他的表情著實古怪極了,時而悲戚時而憤恨,最終定格為傷心與迷惘。


    好像在瞬息之間,白衣公子的年紀就小了十歲。


    他沒有之前那股威風凜凜掌控全局的氣魄,更像個茫然無措的少年,紅著鼻頭淚水漣漣,靜默又無奈地看著地上那具屍體,最終緩緩低下身來。


    也許是死的時候不甘心,小侍女連眼睛都沒合上。


    她還維持著一副驚駭莫名的表情,瞳孔中有驚慌不堪,也有難以舍棄的柔情,繾綣纏綿分不開來。


    “碧玉,碧玉你起來啊。”白衣的小公子碰了碰她的麵頰,還有溫熱殘留,還是一樣柔軟,“我錯了,我不該讓他吼你罵你,我應該早早殺了楚衍……”


    話說到一半,小公子就說不下去了。他的淚水順著鼻尖淌了下來,直直落到小侍女的麵頰上,無聲地摔成了千百瓣碎片。


    小公子用衣袖一抹眼淚,又斷斷續續地說,“都是我的錯,是我太軟弱太無能。我不該看那隻鳥好看,就貪心地去抓那片羽毛,這才讓楚衍逃掉。”


    “如果我早點殺了他,你是不是就不用死?”


    少年露出一個淒迷哀慟的微笑,他眼圈通紅還含著眼淚,隨即他又緩緩地慢慢地轉過頭去。


    似曾相識的狠厲目光,牢牢釘在楚衍身上。他臉上扯開一個古怪的微笑,那股令人害怕的殺氣又回來了,寒如雪冷如風。


    “這傻瓜要報仇,虧他還懂得報仇,因此又把事情交給了我。”白衣公子冷笑一聲,目光奇異笑容扭曲,“你說你籌劃這麽久,再三掙紮還有什麽用處,最後還不是要死?”


    他對麵的楚衍沒說話,唯有手指還握著刀柄,一動不動似在禪定。


    不管是蕭素殺死小侍女,抑或是小公子哀慟哭泣,楚衍全都沒有動。


    好像突然之間,他就變成了一座石雕,眉目沉靜無有焦慮,縱然微風吹動他的衣襟,也不能讓他動容分毫。


    “沒趁著剛才那蠢貨哭泣的時候驟然出手,是你最大的失誤,也白白浪費你同伴一片苦心。”白衣公子逼近了,他又輕蔑地一揚眉,“當然,如果你出手偷襲,也是敵不過他,可至少還能留個全屍。”


    “落在我手上,你的下場就要淒慘千百倍。”


    隨著白衣公子的逼近,他腳下的土地也一並有了變化。


    大地在震顫在驚慌,天邊那輪月亮又被陰雲遮住了。


    殺氣四溢萬物震顫,難以捉摸的靈氣又再次催壓著楚衍的脊梁,捉住了他的手腳就不放鬆,壓得他骨骼一寸寸向下低,疼痛暴烈咯吱作響。


    此等沛然雄厚的壓力之下,萬物皆為螻蟻都是砂礫,白衣公子隨意一撚,就能化為塵埃。


    楚衍垂下的臉孔上有鮮血流淌,他也無可避免地受了傷,隻是狠命咬著牙不認輸罷了。


    少年的身軀一刻比一刻低矮,從頭顱低垂變為脊背半彎,楚衍的膝蓋也開始瑟瑟發抖。


    終於,白衣公子走到了楚衍麵前,定定注視他的臉孔,每個字都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你現在後悔,也晚了!”


    不,沒有晚。


    楚衍拚盡全力,猛然抬起了頭,還是不屈眸光還是傲骨錚錚。到了這種至關緊要的時候,他竟然在微笑。


    白衣公子察覺到了不妙,他本能地身形一退向後倒飛,瞬間就掠出了三丈的距離。


    還是遲了,這躲閃也是毫無用處。


    一聲悠遠綿長的歎息,撥開層層雲霧穿過殺意冷氣,傳入了白衣公子的耳朵裏。一聲呼喚,足以讓思鄉之人落淚,讓相思不得解的人憂鬱至死,仿佛整顆心都被死死攥住了。


    是女子的歎息聲,帶著點不甘和寂寞。


    明明是微不足道的歎息聲,卻撥動了白衣公子沉寂已久的心弦,隨之震顫隨之錚鳴。


    所有凜然殺意都退縮了軟化了,三尺長劍融化成鐵水,肆意蕩漾晃動,並無絲毫殺傷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人人都想攻略我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風之克羅地亞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風之克羅地亞並收藏人人都想攻略我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