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款是喻冬。


    宋豐豐給他打電話,喻冬告訴他自己已經在周蘭家裏了。


    周蘭早已經出院,現在每天鍛煉恢複,撐著拐杖可以在興安街這邊走上好幾圈,趕貓趕狗趕小孩,完全不是問題。


    “你等我啊。”宋豐豐說,“別跑了。”


    “我不去接你了,外婆一個人在家裏,我陪著她。”


    宋豐豐心說這有什麽關係,接下來的一個月,你都得陪我。


    春運的車站無比擁擠,火車頻頻晚點。他回到興安街的時候,已經是夜裏九點多了。


    一直跟喻冬打電話打到手機沒電,宋豐豐從出租車上下來,拖著行李箱快步往周蘭家裏去的時候,忽然發現玉河橋的燈柱上靠著一個人。


    瘦高的青年背對著他,正眺望著另一個方向的燈火。從這裏可以隱隱約約看到烏頭山上的媽祖像,燈光照亮了她慈悲的麵龐。


    正是臘八節,不知誰家的小孩纏著大人要放煙花,有亮閃閃的光柱飛到天上,砰地炸開。


    青年的頭發被燈光照亮了,和這個溫暖的冬夜一樣,令人生出眷戀。


    他又在等自己了。宋豐豐臉上的笑一點兒也壓不住,眼底卻有了酸澀的淚意。


    “喻冬!”他衝著橋上的人大喊。


    第56章


    喻冬和宋豐豐都比彼此記憶中要稍稍高了一點。


    一直到周蘭躺下睡覺,喻冬才把宋豐豐送回家。


    宋英雄已經和女朋友結婚了,去年還給宋豐豐添了個弟弟。一家人都已經搬到市區的套間裏去住,興安街這個房子雖然還留著,但也隻有宋豐豐寒暑假會回來呆著。


    鎖頭上落了一點灰,宋豐豐擺弄一會兒順利開鎖,但燈又不亮了。


    等他把電閘拉上去,回頭看到喻冬正站在門口,沉默地看自己。


    喻冬沒什麽變化,宋豐豐在玉河橋上的時候就確認了。除了高一點,瘦一點,還有氣質似乎又更疏離一點,再沒有別的改變。


    兩人在橋上寒暄幾句之後,喻冬就帶著宋豐豐回家吃飯了。周蘭不方便下廚做飯,這一頓臘八飯都是喻冬動的手。喻冬的手藝確實比之前還要好了,宋豐豐一邊吃一邊笑,眼神卻不太敢往喻冬那邊飄。


    而此時此刻,兩人終於在這裏得到了獨處的機會。


    宋豐豐從椅子上跳下來,一步跨到喻冬麵前,伸手將門關上了。


    隨著門鎖合上的哢噠聲響起,喻冬的身體似乎微微一顫,睫毛在燈影裏瑟瑟地動。


    宋豐豐和他離得很近,呼吸都糾纏在一起。


    喻冬的眉頭微皺,眼睛裏映出宋豐豐的大腦袋。他伸出手指,膽怯而緊張地,觸碰宋豐豐的手背。然後下一刻,他就被宋豐豐抱住了,力氣很大,像是要把他整個人都壓進自己胸膛裏。


    “你啊……”宋豐豐低聲在他耳邊說,“太過分了。”


    喻冬的聲音含糊不清,像是哭又像是笑。他身上有複雜的氣味,是周蘭塗抹的藥水,還有在熱烘烘廚房裏烘出來的煙火氣息。


    宋豐豐深深吸了一口。他感受到喻冬的顫抖,喻冬的呼吸和聲音,還有他滿是寒意的外套,以及外套之下溫暖的軀體。


    喻冬回來了,在他懷裏。他此刻才能真正確認,他想念的人就在麵前,這不是一場美夢——或噩夢。


    “你……你沒看我……我以為你還在生氣……”


    喻冬緊緊地揪著宋豐豐的風衣。風衣的質地有點兒硬,有點兒粗糙,他抓得手指微微發疼,但沒有鬆勁。


    宋豐豐蹭了蹭他的耳朵,撫摸他的頭發,像以往做過很多次一樣,安慰著他。


    “我確實還在生氣。”宋豐豐正色道,“但不敢看你是因為……你外婆在啊。我一看到你,就忍不住了。”


    他低聲說:“在橋上的時候我就已經想這樣做了,喻冬。我想抱你,想吻你……”


    喻冬立刻抬頭吻他,宋豐豐就勢將他壓在門上,按著喻冬的下巴,讓他張開口,袒露柔軟脆弱的部分。


    長吻過後,宋豐豐稍稍冷靜。現在還不是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很激動,但還有必須立刻跟喻冬問清楚的事情。


    “為什麽不說一聲就跑了?”他問。


    說清楚三年前的事情,對他們兩個來說都是最迫切的。


    兩人坐在沙發上,宋豐豐去燒水泡茶,給喻冬端了過來。


    他家裏有不少喻冬的用具,比如喻冬專用的碗和杯子。杯子自然也是在的,是白瓷的馬克杯,沉重穩當,杯上有一隻長頸鹿。


    宋豐豐的杯上是一隻熊貓。兩人當時在櫃台那裏挑了很久,隻有這兩種動物比較好看,沒畫成歪瓜裂棗。


    一壺茶喝完,宋豐豐繼續加水,又滿出一壺。茶味略淡,但更好入喉。


    等到這壺茶也見了底,喻冬終於講完。


    宋豐豐沒吭聲,而是靠在了沙發背上,抓抓頭發。


    他的另一隻手牽著喻冬的,在他手背上摩挲。


    “就因為這個?”他開口了。


    喻冬的喉結動了動:“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高興。”宋豐豐看著喻冬,“你就為了這種事情,連招呼都不打就跑了。”


    喻冬低下了頭。宋豐豐像是在斥責他,但不嚴厲,他溫暖的手還握著自己的,這讓喻冬的緊張一分分消退了。


    在分離的三年裏,他籌備著自己的計劃,同時也因為當時的選擇和做法感到了恐懼。


    他害怕很多事情,比如宋豐豐會責怪自己。


    或許有千萬種更好的方式,遺憾當時的他沒有辦法做出更好的選擇。他慌亂而沮喪,被自己的無能為力擊垮了。


    而更恐懼的是,他持有著能讓喻喬山讓步的把柄,但他沒有用。


    “這有什麽關係?”宋豐豐完全不以為意,“好鋼要用在刀刃上。”


    他拍拍喻冬的手,又伸上去摸他的耳朵。喻冬的耳朵軟,耳垂也是軟的。宋豐豐總覺得這樣的人也會有一顆軟的心,容易被戳傷。


    “不怪我?”喻冬問。


    宋豐豐眉毛一挑,盯著喻冬:“怪。”


    喻冬惶惑不安地看著他。


    宋豐豐不是怪喻冬的選擇,而是怪他,沒有跟自己溝通過哪怕一次,就擅自做出了選擇。


    他中斷的這段關係不是單方麵的戀情,而是他們兩個人都沉浸其中的關係。喻冬當時的選擇是不得已,宋豐豐已經盡全力去理解了。他不應該責怪喻冬不辭而別,他應該理解喻冬的惶恐。


    但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跟喻冬說清楚一件事。


    “無論什麽時候你都想著保護我,喻冬,我很高興。我非常高興。但是你也要記住,我不軟弱,你說的那些事情,我完全不怕。”宋豐豐看著他,“沒有人可以一手遮天的。”


    宋豐豐按著他肩膀,注視他的眼睛。他知道喻冬正在認真聽自己講話。


    “喻冬,不要怕你的爸爸。”宋豐豐一字字說,“他拆不散我們的。誰都拆不散,隻要我和你始終在一起。”


    喻冬先是愣愣點頭,隨後眼裏浮起微潤的濕意。他閉上眼睛,任宋豐豐把他抱在懷裏。


    他已經長大了,見識了許多事情,心誌早跟十八、九歲的時候不一樣。


    他所畏懼的所有的東西中,喻喬山是最關鍵的那一個。


    他摧毀了喻冬曾經的生活,這種毀滅帶來的影響太大了,遠遠超出了喻冬的想象。父親是他生命中無法逃脫的陰影,死死籠罩著他所有的生活。縱然喻冬曾經短暫地擺脫過他的影響,然而在喻喬山施加的壓力降臨之時,他不由自主地就被壓製了。


    喻唯英說得對,喻冬知道自己當時確實幼稚:他有時候過分小看了喻喬山的能力,有時候,卻又將他的威勢想得過分龐大。


    宋豐豐很輕地拍著他的後腦勺,語氣帶著警告,但也很溫柔:“以後不能這樣了。你做決定之前都要和我商量,或者至少告訴我一聲。我不喜歡這樣子。我才不怕他呐,街上的人誰見到我不要喊一聲‘黑豐哥’的?嗯?”


    喻冬連連點頭。


    宋豐豐心想,喻冬其實是有變化的。以前很少見他會在自己麵前露出這麽乖的樣子。


    他剛想完,喻冬說話了:“黑豐你變了不少。”


    宋豐豐連忙放開他,緊張地問:“變了那裏?不好看了?”


    “以前就沒好看過。”喻冬說。


    宋豐豐從喉嚨深處冒出“嗯哼”一聲,捏著他下巴裝作凶狠地問:“靚仔,你說什麽?”


    “你成熟了。”喻冬把他的手抓下來,“看來你的大學很鍛煉人。”


    “你不知道吧,我在大學裏也是隊長。”


    喻冬:“我知道。”


    宋豐豐:“你怎麽知道?”


    喻冬:“我有時候會去你們學校的網站看看,有足球隊的新聞。”


    宋豐豐眯起了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喻冬。


    直到看見喻冬的白淨臉皮上浮起羞惱的紅,他才“哈”地一聲笑出來。


    把喻冬抱著親了幾口,宋豐豐跟他說起學校的事情。


    這對他和喻冬來說都是很新鮮的一天。


    他們見麵了,還這樣坦誠地談起了曾經的事情。暌違的三年讓他和喻冬都有所成長,這些歲月的留痕令他感慨,也令他慶幸。


    他們就這樣在燈下說著話,親密無隙地度過了不眠的一夜。


    喻冬和張敬謀劃的事情,他也全都告訴了宋豐豐。


    從去年他與宋豐豐恢複聯係的時候開始,他和張敬完成了陷阱的製作工作。


    喻喬山當年通過喻冬的母親從老教授那裏獲得的所有技術專利中,有兩項是指名委托給喻冬母親的。喻冬的母親離世之後,這兩項專利授權本該回到老教授手中。


    但由於老教授和夫人已經先後病逝,這事情一時間沒人提起,喻喬山便也當做授權問題不存在似的,繼續使用了下去。


    母親纏綿病榻的時候,喻冬聽她提起過授權的事情。當時母親也曾叮囑過喻喬山,讓在自己離開之後處理好授權的問題,喻喬山嘴上答應,但最終沒有任何行動。


    但這些話,當時同樣守在病床裏的喻冬卻聽得一清二楚。


    想要徹底擺脫喻喬山的想法越來越強烈,喻冬在高中時候就開始想方設法聯係教授的後人。教授夫妻無兒無女,喻冬隻是小時候見過兩位老人,對於老人的親戚則一個都不熟悉。


    好不容易聯係上老人的侄兒,又花了不少時間獲得對方的信任,喻冬找到機會,終於和這位植物學家見了一麵。


    兩人當時都在國外,談得很坦誠。喻冬毫不隱瞞喻喬山試圖占有技術專利的惡意,對方卻始終很猶豫。老人離世之後,一部分科研成果由學校進行管理,另外一部分則由老人的家屬保管。這一部分輾轉到了他手裏,他卻完全不是這方麵的行家,因而也隻能保管,什麽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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