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悄無聲息地,又被他拖磨了近半月。


    這般薄誌弱行的行為,不該出現在他雲知還身上。


    可他的心,卻是前所未有過的寧靜。


    他隻是想讓時間慢一點,再慢一點,哪怕這隻是一晌貪歡,清醒過後就什麽也不會留下……


    他待在這風雪千仞的世界裏太久,殆精竭力、步步為營,從來不敢停歇片刻,唯恐一朝踏錯便會萬劫不複。


    從前隻覺得厭煩,現在卻還生了沉沉的疲倦感。


    若是能和她一直這樣平淡地生活下去,想來也是不錯的吧。


    可惜……沒有可惜,有些東西從一開始就是注定好的。


    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時值中秋,山色漸晚,餘霞成綺,遠處的叢林中飄出縷縷炊煙,碧藍湖泊盡頭,身姿高挑的白衣女子提著幾壺酒,叩開了竹篾做的門扉。


    竹屋裏,很快探出了一張沾滿了煙灰的小臉蛋,少女一邊嗆咳地抹眼淚,一邊朝他跑來,


    “咳咳……阿芸,這次撿來的柴禾太潮了,根本燒不起來火,咳咳……你快去看看……”


    白衣女子騰出一隻手,替她擦了擦臉上的灰漬,“不會弄,就等我回來,逞強什麽?”


    煙火熏繚的緣故,少女眼眶紅通通的,像隻委屈的兔子,“不是啊,今天是中秋嘛,我想著多弄幾個菜慶祝一下,等你回來正好一起吃多好,結果搗鼓了半天都沒弄好。”


    她說著伸手去拽她,一臉著急,“你快去看看呀,我鍋裏還蒸著螃蟹呢,也不知道會不會被這煙給嗆死,聽說螃蟹死了就不能吃了……咳咳……”


    走到門口,白衣女子將她往後一拉,冷聲道:“老實在外麵待著,不許進來。”


    少女嘟了嘟嘴,“哦。”


    白衣女子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臉蛋,“也不許賣萌。”


    少女舉起烏漆嘛黑地爪子做了個凶相,“哼,就不。”


    白衣女子彎唇一笑,“不聽話就罰你今晚不能喝酒。”


    少女聽聞此話立刻端正了態度,眼睛眨巴了一下,“人家沒有賣萌,是本來就這麽萌,這不能怪我。”


    白衣女子敲了敲她的頭,“髒兮兮的,去換身衣服洗個澡再出來。”


    少女指了指廚房,“可是我的菜還沒做好呢……”


    白衣女子神色淡然地撩起袖子,“不就是幾盤菜嗎?我來。”


    少女微微睜大眼眸,“你會啊?”


    她自來到這裏,還從來沒見她進過廚房。


    白衣女子從容不迫的聲音,“信手拈來。”


    不愧是仙女姐姐,什麽都會!


    少女一臉崇拜地看著她的背影。


    ……


    一個時辰之後,鹿呦擦著濕漉漉的頭發走進院子。


    明月當空,圓如冰盤,銀色的月光映著幾絲羽毛般的雲片灑落下來,清風徐緩,疏影婆娑,氣氛當真是美妙極了。


    如果忽略桌子上擺的那幾盤黑不溜秋的食物,應該會更好。


    鹿呦:“……”看這顏色,應該是能毒死人的樣子。


    這到底是誰在逞強啊!


    雲義眸光微訕,他學什麽都快,卻沒想到在這上麵栽了跟頭。


    好在,他早有準備。


    “吃這個。”雲義將三柒剛剛拿來的食盒往桌上一放。


    他麵色平靜,仿若什麽都沒發生過,看的鹿呦嘴角一抽。


    她問道:“你回來的時候,怎麽沒見你還提了這麽個盒子?”


    雲義拿菜的手一頓,鎮定道:“你眼花沒看到罷了。”


    這是三柒剛從城裏兜回來的,她能看到才怪了。


    “好吧。”鹿呦搓了搓手,坐下來。


    她把桌上黑糊的食物挪到一旁,從地上抱起酒壺各倒了兩大碗酒,一碗遞給了雲義,一碗留給了自己。


    雲義看了那裝酒的碗一眼,眸光微閃。


    喝酒誤事,他向來滴酒不沾……


    但今日,是最後一次,陪她飲一點倒也無妨。


    酒是甜滋滋的蜜酒,按著她的喜好所買,他喝不太慣,隻喝了幾口便放在了一邊。


    少女酒量淺,卻愛貪杯,菜沒吃幾口,酒已下肚了一半。


    她拉著他去看天上的月亮,“好大,好圓,好亮!”


    應該是有些醉了,往常靈動的雙眼泛起迷蒙波瀾,像是一汪清幽幽的山淥。


    他側眸,看她醉醉的酡顏,目光微眷。


    “阿芸,謝謝你收留我,”


    她湊過來,環住了他的胳膊,像個小貓似地蹭了蹭腦袋,“要不是你,我現在肯定還在流浪。既然你也沒親人,我也沒親人,那咱們倆以後就互相作伴,你不會做飯,可我會,我一定把你養的白白胖胖的。”


    他唇角略彎,卻未作聲。


    少女抱著他的胳膊黏糊了好一會兒,才又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她臉色越發緋紅,口齒也漸漸不清晰,“平仙城那些王八蛋,太過分了……雖然我、是合歡宗的弟子,可是坑拐他們女兒的又不是我,幹嘛要把過錯全怪我頭上,嗚嗚……還畫我畫像全城通緝,王八蛋……一群王八蛋……”


    她委委屈屈地哭著,不時還打個酒嗝,眼淚鼻涕全蹭在了他的衣袖上。


    倒是一點都不客氣。


    他伸手,靈力微轉,替她烘幹了半濕的發。


    她突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將下巴抵在了他的胸口,“阿芸,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少女身軀嬌軟,玲瓏有致,醉人的清香幾乎瞬間就衝進鼻腔,他忍不住身體一僵,喉嚨不自覺滾了滾,聲音略啞,“嗯?”


    她抬頭,眸眼洇潤地像是蒙了一層水霧,聲音軟軟道:“以後別嫁人了,咱們倆一起過……嗝,這世上壞人多,但我肯定不會害你的。”


    “……”


    心裏忽然起了一抹戲謔,他挑了挑眉,壞笑著勾起她的下巴,聲音清冷卻撩人,“不嫁人,你娶我,嗯?”


    少女迷迷蒙蒙地眨了眨眼,醉醺醺地笑,“好啊……我、我娶你……”


    心底泛起不知名的情緒,他看著她,眸光怔然,直到許久才垂下眼睫,自嘲地笑了笑,聲音晦澀地呢喃:“可惜,我這樣的人,不配做你的歸宿……”


    少女已經醉的糊塗,卻還試圖伸手抹平他眉間褶皺,“阿芸,不難過。”


    胸口,劃過一絲脹痛。


    他咽了咽幹澀的喉,攥住她的手腕,將一隻銀光閃閃的手鐲套了進去,“自此後,吾命與你,分各一半。”


    夜色已深,他抱著她,枯坐在清冷的月光裏,許久,許久。


    直到天色泛曉,才閉了閉眼,啞聲詢問:“陳最到哪裏了?”


    三柒從屋簷下跳下來,恭敬跪下,“回主上,他已到平仙城了。”


    “好。”


    他頷了頷首,最後看了一眼懷中的少女,伸手撫上她的頭頂,分出一縷神識探了進去……


    三日後,平仙城外。


    剛下過雨的天氣,樹林裏到處都是濕漉漉,霧蒙蒙的,蜿蜒的小道上,水坑泥濘,身材纖瘦的少女被人一把推摔在了地上。


    身上的素衣瞬間被染髒,幾個衣著正派的弟子將她團團圍住。


    “你就是那個,被無影山莊發下通緝令的合歡宗妖女吧?大白天的,也敢出來招搖逛市,真是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我倒要看看,你們合歡宗的人都是怎麽蠱惑人心的。”


    為首的女修,將她拽起來仔細看了看,語氣惡劣道:“看起來也不怎麽樣嘛,跟個悶嘴的葫蘆似的。”


    說罷,嫌棄地放開她的衣服,一腳踹了上去。


    ……


    三柒看的心一揪,轉身去看後麵的男子,“主上,難道我們真的要眼睜睜地看著嗎?”


    玄衣黑發的青年麵色青白,清瘦的下頜線緊緊繃著,嘴唇咬的發白,卻一言不發。


    鳳淵歎了口氣,走上前來,“你這又是何苦,實在不行就把人帶回妖界,我替你看著。”


    雲義閉了閉眼,繃起青筋的手掌緊緊掐握,“她不應該與我牽扯上關係。”


    他頓了頓,聲音微啞,“陳最是青雲宗的下一屆宗主,性子溫和端方,有他在明處,我在暗處,護她一世安穩,當是無虞。”


    鳳淵嘴角輕撇,“你別後悔。”


    雲義沉默下來,眼看那白衣翩翩的男子牽起了少女的手,他心裏鬆了口氣的同時,又泛起難言的拙澀。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兩個人看著,很是登對、般配。


    他是男人,他也了解男人,隻要和這樣的女孩待上一段時間,陳最不可能不會喜歡上她。


    而他……不過是個掙紮在泥濘黑暗的人罷了,做了一場夢,如今是該醒過來了。


    至於阿雲,她也不會再記得。


    很好,一切都如他所願。


    隻是,心為什麽會感覺難過呢。


    真是奇怪,他這樣的人,竟然也會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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