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珈文鬆了口氣,又從這話裏聽出些,“這次先放過你,回頭再接著審”的意味。


    山嫂嘴裏的“你哥”是指她老公程一山,在市刑警隊上班。她臨走前絮絮叨叨說,程一山這兩天兩夜蹲守在一個廢棄的水塔下麵,四個人兩班倒吃飯睡覺,把犯罪分子餓得在裏麵直撓牆,自己下來才算了事。


    楚珈文趕緊順著話音給人戴高帽:“山哥真了不起,有勇有謀。”


    山嫂推門擺手,嫌棄道:“天天不著家,幹著總理的活,拿著環衛工的錢,關鍵是職業病,看誰都像壞蛋,我跟兒子犯點錯,在他眼裏都該拉出去槍斃——”


    人聲消失在門外,楚珈文無奈轉身,繼續店裏沒幹完的活計。她心說,將來一定不能變成山嫂那樣——雖說是做服裝生意,但著裝卻毫無品味不拘小節,一看就知道沒把心思放在打扮自己身上;而且說話尺度大,嗓門高,沒有氣質,除了政局金融這些跟她不沾邊的事,剩下的都不叫隱私;最關鍵的,在人前不給自己另一半留麵子,什麽難聽說什麽,還沒有一點覺悟。


    似乎代表一個女人荷爾蒙的那些最美好的東西,都隨著跟一個男人結婚生子,相濡以沫,一點點消融在那油煙味和柴米油鹽裏麵了。


    但這又是女人命運的主流。隻有戀愛,結婚,生子,衰老,才不叫走彎路。那些電視劇裏分分合合玩命作妖的,都叫瞎折騰。折騰了一圈,終於認清形勢,嫁作人婦踏實過日子,走回傳統老路的,便叫作大團圓結局,讓人喜聞樂見。


    老街上的角落裏,小提琴聲在最後一個音符後休止。一個胖乎乎的少年小心翼翼把琴收回琴盒,掏出一個半舊的手機。周圍人聲和車鳴,喧嘩熱鬧,他仍在接通後很小聲地說:“喂,你好。我是薔薇胡同的陳二全。”


    另一頭一個商務打扮的男人捏著領帶結遲疑了一會兒,仍是想不起來:“你說你是誰?”


    “就是那天,你給我留了個號碼,讓我監視楚珈文的行蹤。”


    “哦。”那人是韓文宇的特助,他想了想覺得不妥,又糾正說,“不是監視,我們是好意,是保護。”


    二全撇撇嘴,“楚珈文她沒事,一切正常。”


    那邊的人強壓住不耐煩的情緒,語氣生硬道:“沒事就不用打了,有事再打。”


    二全心說,怕你怨我拿了錢不幹活,沒想到你那麽大方,倒省了我電話費。他痛快說:“行。”


    楚珈文看了看店裏牆上的表,已經七點了。


    陸陸續續又有客人進來,門上的鈴鐺響了一遍又一遍。楚珈文拿起手機,又賭氣一樣放了回去。


    抓心撓肝地惦念一個人,她以前也有過。那是和韓文宇剛開始的時候。


    韓文宇忙,應酬多,經常很久都不能見麵,甚至有時候他親口答應好的約會也泡了湯。楚珈文那時愛胡思亂想,她想到了各種可能,甚至是他健康突然出了問題,或者是出了車禍事故來嚇唬自己,但卻萬萬不願承認,問題是出在韓文宇的身上。


    可事實是,韓文宇這個人,他根本不知道,或是不在乎楚珈文的那份牽掛。亦或因為有人為他魂不守舍,而覺得優越顯得得瑟。


    時間長了,楚珈文漸漸冷靜。她學會克製自己的情緒,在他麵前極力隱藏自己的情感。因為她知道,難受也隻是她自己一個人難受而已。也許從那時起,兩人關係已經不知不覺變得淡漠。


    夜色漸深,店裏已經沒有客人。


    門又被推開,有個大塊頭卡著門框,低頭進了門。他站在門邊,環視了一圈店裏,見沒有客人,才兩步走到楚珈文麵前,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便瞅著自己下巴邊那烏黑發絲笑了。


    楚珈文不動聲色仰臉看他,長途勞頓,他臉上皮膚有些幹燥,眼睛卻還是黑亮,又深得可望不可及。他身上煙味挺濃,楚珈文心裏像被人拿手揉捏了幾把。她輕聲說:“回來了。”


    肖誠“嗯”了一聲,找了把椅子坐下。


    楚珈文從櫃台拿出個煙灰缸,放在他的麵前。


    肖誠低頭端詳這個煙灰缸,還是那個鬆鼠,趁他出差的這幾天,被人上了顏色,罩了光油,像是商店櫥窗裏擺的那樣,精致可愛。


    他拿在手裏,又放回桌上,笑道:“好看。”


    肖誠有些大男子主義,除非女方要求,否則,他絕不會一路發短信打電話報備。他覺得那樣做肉麻又矯情。但回來後第一件事,就是來找楚珈文。


    楚珈文突然想起,上次肖揚畫的那個小兔子還沒取走,便順手從架子上取下,到櫃台邊包上漂亮的皺紋紙,放進一個印著小店logo的包裝袋裏,遞給肖誠說:“這是肖揚做的。”


    肖誠粗手粗腳撩開皺紋紙看了一眼,嗤的笑了。


    楚珈文不滿道:“畫得多好啊,你笑什麽。”


    肖誠不以為然:“一個爺們兒,畫隻兔子,頭上還戴朵花,一看就是個母的。”


    “他一個孩子,你想讓他畫什麽?”


    肖誠站起來,認真在架子上找了一遍,問:“你這兒有沒有龍,什麽的?”


    楚珈文有些無語,覺得肖揚讓這樣不靠譜的爹養大,也挺不容易的。她咧嘴,露出小巧的虎牙,好笑道:“我這是彩繪店,不是紋身鋪子。”


    肖誠窘迫摸了摸自己的胡茬,從口袋裏掏出個絲絨袋子,放在桌上,推到楚珈文麵前。


    是,禮物?心中突然撥雲見日般敞亮,這說明,買禮物的人旅途中曾想過她。楚珈文挑著唇角嬌俏問:“這是什麽?”


    肖誠說:“打開看看。”


    楚珈文打開,裏麵是個有證書的盒子。盒子裏並排放著一對耳釘。每一個耳釘都像是一片孔雀羽毛,中央是水滴狀的祖母綠,周圍是銀質流蘇和幾圈小顆漸變色的藍寶點綴。


    楚珈文不懂行,但也知道,這對耳釘的價值對於肖誠這樣的工薪族來說,有些勉強。不知他不管不顧買下它們的時候,在想什麽。


    肖誠啞嗓問:“喜歡麽?”


    楚珈文望著這個敗家的男人,有些無力地抿嘴點頭,當著他的麵把耳釘戴上。


    肖誠看著銀針穿過她耳洞,柔膩似玉的耳垂上,閃著暗光的“孔雀羽毛”輕輕顫動。他微愣,身上熱氣騰騰地起了意。


    他喉結滾動,把視線移開,四下看看,問說:“你那幅孔雀,能不能送我?”說完又馬上改口,“不,能不能賣給我?”


    楚珈文有些意外地望著他,問:“你是因為這個才買的這對耳釘?”


    她說話時動作有些大,那孔雀羽毛又隨之一晃,如同真有羽毛掃在肖誠心上一樣。他清清嗓子,說:“對。”


    “你真的這麽喜歡那幅畫?”


    “真的喜歡。”


    楚珈文心裏一酸,這是這幾年來,她聽過最動聽也最真誠的一句誇獎。


    不知是不是店裏這個破舊空調製冷不好,眼前的這個男人,鬢角濕潤,起了一層汗珠。楚珈文從櫃台上的紙巾盒子裏抽出一張麵巾紙,輕輕在他耳側鬢角處沾了沾,輕聲道:“我去裝裱一下,過兩天給你。”


    那人喘息重而亂,按住她的手背,把她的手包進掌心,隱忍出聲:“我送你回去。”


    ☆、棄武從文


    遛狗的行人,納涼的老太,喝著冷飲愜意的食客,灶旁揮汗如雨的廚子。蒸騰了一整天的暑氣還未完全退散,這條髒亂坑窪的老街,這晚顯得不算難走。


    楚珈文有種錯覺,身邊還是那個幹瘦老頭,幹燥的手指捏著她短粗的小肉胳膊,亦步亦趨走在這煙火氣中。


    這是她有生以來唯一的依靠,因此,她比別人更加懂得,一個人的依靠,並不是一生一世,說不定很快就會消失不見,留下的這個人,隻能夠沒選擇地孤單活著。


    手指被人理直氣壯捏住,楚珈文轉頭,那人步子大了些。她被人拉扯著,走得飛快卻並不費力。


    到了小區裏麵,楚珈文停了腳步,站在路燈下,翻開那人手掌,仔細查看。


    他手指長而有力,骨節分明。手掌寬厚,上麵結了一圈薄繭。他捏住楚珈文手的時候,磨得她有些疼。


    楚珈文拿手指尖一個一個地在上麵摳了起來,問說:“怎麽弄的?”


    “打籃球磨的。”這分明是他感興趣的話題,他眉飛色舞道,“我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采訪到科比,隻可惜,他退役了。”


    楚珈文想起這人總是東奔西跑的出差,便問:“你喜歡你現在的工作?”


    肖誠點頭笑道:“我以前是練散打的。後來家裏反對,怕我惹事,我才改了專業,好聽點叫‘棄武從文’。”


    楚珈文想起有人說過,“我很會打架”,原來不是誇大其辭,是真正字麵意義上的打架。她彎起嘴角笑了。


    肖誠問:“怎麽,我不像是聽家裏話的那種人?”


    楚珈文搖頭,“不像。”


    肖誠攥緊她的手,沒有再言語。


    如果是,遺言呢。


    有高跟鞋的聲音越來越近,又戛然而止。有人在背後遲疑喊了句:“肖誠。”


    兩人一齊回頭。一個女的穿戴時髦,兩手垂在身前,手裏捏著個晚宴包。


    這人眉眼長得不錯,身上各種名牌混搭,有些暴發戶的意思,但也說不上難看。年紀大約三十不到,因為妝太厚,說不定要年輕些。她一身裝束顯得略厚重,一看便知,是個長時間處在舒適的環境中,養尊處優的女人。


    肖誠看清來人愣了幾秒,跟著煩躁轉過頭去,渾身肌肉繃緊,拳頭也攥得結結實實。


    楚珈文能明顯感覺到,肖誠對於這個不速之客有多厭惡。她伸手輕輕撫上他的背,貼在他堅硬如石塊般的肌肉上。他的肩膀鬆了鬆,情緒稍顯緩解。


    那女的說話不卑不亢,像是碰到了老熟人:“幾年沒見,還怕叫錯人。好在,你挺好認的。”


    肖誠錯開眼,盯著小區那條碎了幾塊石板的小路,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有事說事。”


    那女的麵對粗暴對待,臉上卻波瀾不驚:“我想跟你單獨談談。”


    “沒空!”肖誠聲音不大,卻顯得壓抑得很。


    那女的隻能用求助的眼神望向楚珈文,似是跟楚珈文商量,能不能勸勸肖誠。


    楚珈文不太領情,原地站著不動,伸手挽住肖誠手臂。


    肖誠伸出另一隻手將人攬住,懷裏忽地一軟,讓他心安。他深呼吸,鼻息噴在楚珈文頭頂,“我先送你。”


    楚珈文又伸手按了按他肩膀安撫:“沒幾步路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肖誠看她固執眼神,便不再爭辯,點了點頭。他鬆開手,旁若無人目送著她走到她住的樓門口,看人進了樓。


    半晌,身邊的女人動了動高跟鞋,鞋跟敲擊地麵,悶悶響了一聲。肖誠置若罔聞,眼神卻漸漸失了焦。


    “肖誠!”身邊的人顯然失去了耐心,她直接道,“我想見見孩子。”


    肖誠沒搭理她,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煙,啪的一聲打著火機,用另一隻手擋住火苗,眯眼抽著。


    “怎麽說,我也是他媽。當媽的來看看自己兒子,天經地義。”那女的伸手按住起伏的胸口,聲音透出一絲哽咽,又被刻意壓下,“這麽多年,我想兒子想得都快瘋了。”


    周遭黯淡,昏黃路燈在石板地上描畫出頎長又模糊的陰影。肖誠一口一口抽悶煙,沒有一絲回應的意思。


    “肖誠,”那女的急了,“你他媽聾了麽?”


    肖誠把煙在手指尖用力一攥,幾顆火星墜在鞋上。他捏著揉成一團的那根煙,扭頭就走。


    高跟鞋咚咚響了幾聲,那女的不管不顧追上去,拽住肖誠胳膊。“你說話!”


    肖誠站住,麵無表情把兩隻手舉過頭頂,示意對方把手放下。


    那女的終於示弱,“我看一眼就走。”


    “你是為了孩子麽?你就是為了讓你自己好受點。”肖誠厲聲道,“你憑什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別再折騰我們家了,也別再傷那孩子。”這個自私的女人讓他一點聊天的欲望都沒有,肖誠搖頭大步離開,“這麽些年了,一點長進都沒有。”


    那女的望著肖誠背影,並沒有再糾纏,隻是眼眶漸漸濕潤,像是說給肖誠,也像是說給自己:“好受點?對。被你這麽一通擠兌,我好受多了。”


    她一個人低頭平複了一會兒情緒,默默走出小區。外麵一輛車沒熄火等著,那女的走到車前,已經完全恢複狀態,打開車門的一瞬,她又朝那小區疑惑望了一眼,似是頓悟,口中喃喃:“沒想到是她。楚珈文?”


    楚珈文站在陽台上,看著肖誠跟那女的分開,才回到房間打開燈。


    一晚上心不在焉,到了臨睡時,楚珈文還是忍不住撥通了肖誠電話。那頭喘息均勻且重,楚珈文問:“你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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