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又一陣輕微風動,間或有鞋底和地麵之間的粗糙摩擦,那人隨著呼吸極有規律一字一頓說:“在跑步。”


    “跑步?”


    “嗯。”那頭不再說話,隻有踏實的呼吸。


    楚珈文握著手機,聽著話筒裏傳來的呼吸聲,想象著那人起伏的胸膛,厚實,有力,帶著一目了然的陽剛。


    那頭腳步聲停住,肖誠稍稍調整呼吸說:“剛才那個,是肖揚他媽。”


    楚珈文用了一晚上對那兩人關係進行猜測,這個答案不算離譜。她平靜“嗯”了一聲,肖誠卻止住了聲音。


    仿佛有一群人從肖誠身邊經過,吵鬧聲由近及遠,終於歸於平靜。肖誠這才又說:“她跟我,跟我們家,都不再有任何關係。”


    才剛經曆過不歡而散,肖誠言語裏仍帶著氣,這句話明顯是個結束句,代表對那個女人他不願多談。


    楚珈文便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人人都有秘密,有時候那些秘密並沒有多金貴或者多不堪,隻是守著秘密的人,不願意揭開傷疤,在人前再疼一次罷了。她是這樣,肖誠也是。


    肖誠對於她的適可而止表示感激,岔開話題笑問:“怎麽?因為這事,睡不著覺了?”


    楚珈文輕聲辯解:“不是。”


    “那就快去睡吧。”


    “我等你回來。”


    “你聽話。”肖誠的語氣不容商量。


    楚珈文怔住。從他話語裏,她竟品出些戀愛中情侶的柔情蜜意出來。她心裏一動,即刻乖順道:“好吧。”


    深夜裏風涼,四周安靜如水。街道上建築影影綽綽倒退,偶爾有車燈一晃而過。身上汗水被吹幹,肖誠拐進一個24小時便利店,買了一瓶水。


    三環上新開了一家豆花店,肖揚一直吵著要吃這店裏的水果豆花。肖誠看著店外誘人的廣告海報想,這幾天有空,下班帶小家夥過來嚐嚐。他又想,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愛吃。


    他自己也覺得意外,楚珈文對待感情,比他想象中要單純得多。


    她對有好感的人一味遷就,甚至縱容他的抽煙行為,還為他在小店做了個專屬的煙灰缸。


    肖誠會心一笑,她還挺知道好歹的。對於送禮物這種示好行為,她表現得尊重而有分寸。他遇到點什麽事,她也知道緊張,詢問關心顯得異常小心翼翼。


    其實,她並不懂得怎麽跟一個男的談場不吃虧的戀愛。肖誠心說,或許這丫頭,根本沒談過什麽正經的戀愛。


    ☆、不配當媽


    曉色辨樓台。周一一大早,便有人坐在車裏,仔仔細細往小區內瞅。


    萬物初醒,小區裏卻仍有個沒睜眼的。肖誠背著個蜘蛛俠書包,連推帶搡把夢遊的男孩塞進車裏。


    一個站在車門邊嚴厲道:“安全帶!”


    一個清脆童音迷迷糊糊說:“好——”說著閉眼磨磨蹭蹭去摸安全帶。


    “拉倒吧,等你係上,那邊都放學了。”肖誠沒了耐心,直接彎腰鑽進車裏幫人扣上,順手往人腦門上用力一點。


    小家夥“嗷”的一聲,總算睜開了眼。


    這孩子高了,壯了,雖然才七歲,卻像個十歲的大孩子。這老肖家的基因也太邪性了。小區外車裏的那雙眼,蒙上了一層水汽。


    肖誠的車剛剛開出小區門口,另一輛車就不遠不近地跟上。


    胡同口有人在擦自家玻璃店門。肖誠把車停在那人身邊,那人轉頭看,後車窗搖下,一個圓寸小腦袋探了出來,喊著:“姐姐!”


    肖誠笑著出來,對著那人說:“一看見你就精神。”


    那人身形窈窕,穿著藕荷襯衣,卡其短褲,鬆散編發垂到肩膀一邊。她皮膚白皙,隻有嘴唇上塗了一層蜜色,仰著臉嬌俏跟肖誠輕聲交談。


    車裏的女人揶揄:“楚珈文,轉型挺成功呢。”


    肖誠邊點頭笑,邊在那烏黑長發上拿大手揉了一把,重又回車裏離開。


    楚珈文眼睛朝著車子離開的方向張望。清晨陽光灑落一身,她四肢細弱,如同十八/九情竇初開的少女,幹幹淨淨站在那裏,惹人憐愛。


    後麵的那輛車緊跟著肖誠的車加速,車裏的女人卻跟司機一擺手說:“算了,別跟了。”跟肖誠那頭倔驢硬碰硬沒用,但她跟肖誠這個相好,卻算是半個舊識。


    那女的在車裏點了根煙,半開著車窗坐了一會兒。肖揚虎頭虎腦又麵善的樣子,像極了他實誠易推倒的親老子。女人心中不免一陣五味雜陳。


    她的現任很有錢。她跟人走的時候,肖揚那孩子才剛斷奶。


    那時山嫂拚命勸她留下,她卻固執:“孩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就他老肖家這條件,別說媳婦了,孫子都養不活。與其一大家子在一起混吃等死,不如我出錢,他家出力,把孩子養大。大家各得其所。”


    她走的時候,一滴淚都沒掉。不是不難受,可魚與熊掌,有得就有舍。流淚是博取同情的舉動,但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她又能哭給誰看。


    後來山嫂發狠說:“你根本不配作個媽。”


    這句話,她記到現在。


    她又望向楚珈文的小店。她見過楚珈文幾麵,都是在那種女人當花瓶的聚會上。那時的楚珈文,眼高於頂,穿著定製的禮服,挽著韓文宇的胳膊。


    韓文宇讓她跟誰聊天,她就跟誰聊。隻要是對韓文宇生意有幫助的,她能跟人從咖啡紅酒聊到玻尿酸,連豪爽大笑,都讓人覺得假模假式。


    才剛九點,熱氣就一個勁順著車窗縫往裏灌。雖然車裏開著空調,但小小的車廂怎麽拚得過外麵偌大的世界。那女的把煙掐滅,跟司機囑咐了幾句,讓人把車開走,自己推門下車,徑直往楚珈文店裏走去。


    一大早店裏沒人,楚珈文正在把前一晚洗好晾幹的綠色小圍裙一件件折好,摞在櫃台後的架子上。門上鈴響,她回頭漫不經心一瞅,前一晚肖誠見的那個女的,正斜倚在門口牆邊,拿手一聳,那店門自己合上。


    楚珈文把手中圍裙放下,在櫃台裏緩緩站直,眼神沉默又戒備。


    那女的大紅唇翕動,得意吐出三個字來:“楚,珈,文。”


    楚珈文無奈笑笑。


    那女的譏誚:“怎麽,不認識我了?你倒挺會玩失憶。”


    楚珈文從櫃台出來,走到那女的麵前,把對方打量了一番,嘲諷道:“就你這張網紅臉,我昨晚一時真沒敢認。”


    這女的叫梅青,楚珈文和她沒太多交集,隻是韓文宇和梅青的男人一起合作過幾個項目而已。


    “你不敢認我,是因為肖誠吧。”梅青不以為然,“真想不到,你會跟肖誠這個人在一起。”


    “我也想不到,你會跟肖誠聯係在一起。”想到見麵時肖誠對梅青厭惡至極的表現,楚珈文說,“在肖誠麵前,我們還是當作不認識比較好。”


    “哼,”梅青不耐煩轉頭望向外麵,路對麵,山嫂正打著嗬欠走出服裝店的大門,往市場方向走。這位的戰鬥力可是不可小覷,梅青慌忙回過頭對楚珈文說,“我們找個別的地方說話。”


    兩人等山嫂從視線消失才出去,楚珈文鎖上店門。


    烈日當空,暑氣火燒火燎撲在身上。楚珈文望著梅青無力感歎,薔薇胡同如此隱蔽的地方,她還會時不時被故人拎到太陽底下晾曬炙烤,這都是命。


    梅青在一邊皺著鼻子,掩飾不住的嫌棄,兩眼一溜掃著路邊停的車問:“哪輛是你的?”


    楚珈文咧嘴一笑,最終,兩人坐上了路口的出租。梅青一路如坐針氈,拿手掩著鼻子,後悔讓司機早早離開。


    梅青路上打了個電話,兩人來到c市一unge吧。酒吧裝修奢華,她對楚珈文挑了挑眉毛,麵露炫耀之態,“我一個朋友開的,這個點還沒開始營業。”


    楚珈文問:“這麽早就喝酒?”


    梅青點了個綜合果汁的調酒,笑說:“我現在,隻有上午的時間是自己的,可以喝點。然後睡一覺,起來化個妝,醒醒酒,就要開始圍著我家那口子轉了。有應酬得陪,沒應酬也得伺候著。”


    楚珈文說:“那你跟特殊行業的時間表差不多。”說著,把酒單還給侍應,“給我瓶冰啤。”


    梅青無所謂道:“跟那些成天見不著男人的比,算是不錯了。”她又點了幾樣小吃,見侍應離開,才接著說,“你怎麽到這兒來了?韓文宇知道麽?”


    楚珈文點頭。


    梅青一撇嘴,絲毫不避諱道:“楚珈文,你一定不信,我打從前,就挺佩服你。韓文宇是什麽樣的人物。有事了你不跟他鬧,卻能牽著他鼻子讓他滿世界找你,這手段可不是誰都會的。我們這些人,都是算計男人的錢,以防真有一天不得臉了,落得人去財空。而你不一樣,你是畫家,圖的是名,這資產可是誰也搶不走。”她湊近了一臉神秘問,“這次,你又是玩的哪一出?”


    楚珈文瞅著這個一腦袋是坑的女的,辯都懶得辯,直接問:“你找我做什麽?”


    梅青斟酌了一會兒,才吞吞吐吐道:“我家那位,以前跟我好的時候,提的條件是,結婚可以,但是不能帶孩子。所以我把肖揚留在了老肖家。如今,他歲數比以前大了些,也講理了,見肖揚是男孩,他身邊又沒孩子,就動了把肖揚帶回去養的念頭。”


    楚珈文品了品這話裏味道,又看對方諱莫如深的樣子,笑說:“懂了。他——不行。”


    梅青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奈何要求人,隻好咬牙道:“肖誠對我那樣,你也看到了,你,能不能幫我勸勸他。”


    “怎麽勸?”楚珈文語氣平淡。


    “你們要是打算在一起,你咬死不要肖揚,他也沒辦法。肖揚爺爺奶奶年齡大了,他們也養不了這孩子幾年,到時候,還不得乖乖把孩子送來給我?我這也是為了你好,你才多大啊,就上杆子跟人當後媽?”


    楚珈文猛地抬頭,對著眼前這女的,仔細研究了一番。


    她眼前跑馬燈一樣,轉過薔薇胡同的那些人。肖誠意氣用事,肖揚憨厚老實,祁叔倚老賣老,甚至還有市井絮叨、好管閑事的山嫂。但這些麵容,皆都有血有肉有情有義。


    她想,如果一直跟韓文宇在一起,會不會有一天她也和這女的一樣,一點人味都沒有了。她一字一句道:“我不會幫你。”


    梅青誌在必得:“人交往都要禮尚往來。我幫你保守秘密,你幫我要回兒子。我倆互不虧欠。”她啜了一口酒,輕掃一眼楚珈文,“我昨天晚上才發現,自己挺重要的。你想想,韓文宇知道了肖誠的存在,會怎麽樣?肖誠知道了韓文宇這個人,又會怎麽樣?”


    楚珈文低著頭,捏著酒瓶的手指用力一緊。


    梅青笑得挺開心,打蛇七寸,沒想到一招就占了上風。她趁人之危看著楚珈文,莫名有種感覺,楚珈文在乎的,無關別人,根本就隻有肖誠而已。


    韓文宇知道肖誠,一定不會就此罷休。楚珈文怕肖誠吃虧。肖誠知道韓文宇,就會知道她的過去。楚珈文怕被肖誠看不起。


    瓶子裏的液體隨著手指動作搖晃,楚珈文把酒一口喝完,才緩緩道:“我很小時候爸媽就離婚了,除了跟著爺爺的兩年,我幾乎都是當皮球被他們踢來踢去。他們各自有了新家,誰都不願意養我。


    “小時候根本不懂什麽叫恨。現在長大了,我才知道恨我媽。不為別的,就為了她根本沒教過我,一個人活著,要怎麽才能保護自己。我得自己在社會上一次次吃虧,才能一點點學會。


    “我第一次碰見肖揚,他就被幾個小孩一起欺負。肖誠心粗,你又不管,這種事在學校說不準更常見。不管你將來要不要得回孩子,你眼下首先要想的,不是用這個孩子,怎麽爭家產,怎麽能在婆家得勢,而是怎麽保護你的孩子,讓他盡量少受傷害。”


    聽見兒子受欺負,梅青終是不忍,泄了氣瞪大眼,呆呆瞅著楚珈文。


    楚珈文手肘撐在桌上,突然往前貼近梅青,眼睛一眨不眨靜靜瞅了一會兒。“怎麽,眼圈紅了?你也知道難受?就這點心理素質,還想在富豪道上混?你要挾我不要緊,我和肖誠都是大人,挺一挺也就過去了。但你兒子還小,人類的幼崽在自然界可是最脆弱的,你也舍得?”


    說罷,楚珈文站起來離開,臨出包廂門時,撂下一句話:“你這種人,不配當媽。”


    又是這句話,不配當媽。


    梅青一陣壓抑的嗚咽,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


    什麽是媽?你不認他的時候,多少人出來,拿著dna去做親子鑒定,就為了讓法律證明你是他媽。可你想認他了,又有多少人冒出來,站在道德的製高點說,你不配當媽。


    “我這種人,我是哪種人?楚珈文,你他媽又是哪種人?”


    金碧輝煌的大堂,嘩眾取寵的擺設,這樣的環境,對於楚珈文來說,是如此熟悉。高跟鞋踩在台階上,如同踩上她那奢侈、浮躁、了無生趣而又茫然的六年。


    推門出去,外麵空氣變得潮濕,帶著一股子塵土氣味。她仰頭看,清朗天幕被濃墨渲染,很快又要落雨……


    ☆、是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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