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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北極剛到門外,迎麵飛來一件事物,他略側臉躲過,一句喝罵緊接著劈頭蓋腦砸來:“畜牲!”


    眼前情景十分駭人,承平帝雙目赤紅,一個女人披頭散發趴跪在一旁,泣不成聲。


    王弼趕緊示意閑雜人等全部退出。


    宮門合上。


    那女人竟是……吳貴妃?


    祝北極暗暗看王弼一眼,隻見他雙眉緊皺,目光遊移,不肯與他對視。


    承平帝第二聲咆哮隨即而至:“說!你做了什麽好事?”


    祝北極抬起臉來,卻沒說話——實不知該說什麽。


    承平帝氣上加氣:“不敢承認?好好好,當著這個賤人,你二人對峙!”


    王弼未免祝北極失言,隻好硬著頭皮解說:“太醫診出,貴妃娘娘已經懷胎五月,卻並非陛下皇嗣。她招認,這暗度陳倉之人,是……您……”


    祝北極愣住了。


    “陛下!陛下!”吳貴妃手足並用地朝承平帝爬去,“真的是殿下的。這一胎,也是皇家血脈,求您不要……”


    “滾!”承平帝一腳將她踢開,看也不屑看她一眼,朝著祝北極,臉色更加陰沉,“畜牲,你給朕實說,是,還是不是?”


    吳貴妃鍥而不舍地扯住承平帝袍角,因驚懼而嘴皮飛快:“殿下他右肩有痣,左腿大腿上有朱砂記,左臂有菊花胎記。您若不信,就當場驗驗。”


    “夠了!”祝北極喝道。


    他終於明白,娘對他說的話。


    右肩有痣、左腿有記的那個人,究竟做過多少孽。


    “不用驗了。”


    承平帝一字一字道:“你認了?”


    這樣蔑倫悖理汙穢惡心的事,讓他怎麽認?他唯有一言不發,跪了下去。


    承平帝一腳狠狠踹去。


    祝北極直挺挺跪著,不躲不閃。承平帝不解氣,接連踹了幾腳。


    承平帝平日裏養尊處優,覺得每一下都是踢在了鐵板上,直累得自己喘籲籲。


    吳貴妃還在嚶嚶哭泣不止,令人心煩不已,承平帝一氣拔出牆上掛著的劍。


    吳貴妃大驚,隻怕他一怒之下一劍紮下來,撲過去一把抱住他腿:“陛下——妾自入宮,從未得過陛下恩幸,陛下就當妾是舊衣敝履,棄了吧,留我母子一條賤命……”


    “你這是在譴責朕,冷落了你?你是什麽東西,能進宮來,不過是沾著跟你姑姑有幾分相似。你自認舊衣敝履,不錯。緬懷亡妻,可以留下她的舊物,甚至高高供養,可誰會去寵幸一件衣服一雙鞋?”承平帝的嗓音薄成一把剔骨利刀,“朕不要的,就算毀掉,也不會放過!”


    王弼和祝北極都知道,所言非虛。王馨瑤當年一樣被棄之如敝履,二十年含辛茹苦攜子而歸,承平帝甚至不願一見,可仍然不許她頂著尚孝王王妃之稱,而是封了個涇渭分明的提毓夫人。


    “陛下——”王弼輕聲道,“這孩子,可是您……”


    可是您唯一的孫兒。


    承平帝凝住手中的劍。


    當初吳貴妃入宮,除卻她的確酷似先皇後,更重要的原因是,承平帝不想失了吳家這個位高權重的姻親。而從倫常上,承平帝自覺是吳貴妃的姑父,無法破除心障與她親近。所以這次事發,承平帝作為君主與男人,對為臣不忠、為子不孝、為妾不貞大為光火。可在情感上,卻並沒什麽傷害。他對吳貴妃非但無情,連欲都沒有。


    祝北極可罰,吳貴妃可廢,唯獨這個孽胎,卻是實實在在跟自己血脈相連。自己年已半百,就隻有這一個沒出世的親孫。他甚至比祝北極更加名正言順。承平帝遲遲不肯立祝北極為儲君,一則覺得他出身實在卑賤,二則他沒有成長在自己身邊,心性難以掌握。


    而隻要有了這個孩子,一切顧慮為難都可迎刃而解。


    承平帝慢慢放下劍,揮了揮手。


    王弼深深籲了口氣,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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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是老臣的錯。”


    祝北極漠然道:“您事先已經知情?”


    “老臣知道,這孽胎該除。可他……畢竟是陛下親孫。拖延至今,老臣還是拿不定主意,又不敢對您實言——以您的品性,若是知道了,為保孩子,說不定就會像今天這樣,認下了。倒是晨嬰那丫頭當機立斷,前日,背著我把落胎藥混入安胎藥遞進宮。不想,吳家以往做多了暗地落胎的陰損事,貴妃自幼就熟悉這種藥,想要打掉五個月的胎,混入的分量又大,被她識破了。為保她母子性命,吳貴妃幹脆鋌而走險,把這件事給揭了出來,更是攀扯出您……大殿下,指望著太後知道了,能為她做主。誰成想,太後今日一早,已經出宮奔了安陵。”


    祝北極回到王府,身心俱疲,房中一片狼藉,下人欲言又止。


    他走到櫃前,門已經撬開,果然,銷肌水不見了。


    “北極——”提毓夫人顫聲喚他,“太好了。你能回來,娘就放心了。”


    “您盡管放心,吳貴妃的胎,保住了。”


    “隻是,苦了你……”


    “無所謂。”北極星淡淡一笑,“這藏汙納垢的京華,這勾心鬥角的朝堂,這逆道亂常的宮闈,我已經夠了。”


    提毓夫人一驚:“皇上要貶你出京?”


    北極星卻沒答,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櫃閣:“娘,小時候,您給我們講了很多精怪故事。都是那些蛇鼠之輩,機緣巧合得了神仙法寶,成精成怪,為禍人間,可是善惡有報,最後無一不是下場淒慘。”


    “你……說這些做什麽?”


    “毀了臉,再不能為禍,倒能落個江湖自在,餘生平安。您卻執意助紂為虐,這不是在幫他,而是在害他。”


    “我還能怎樣?難道就任由你這麽隻顧兒女私情,事事漫不經心?瞧瞧你做的好事,大好的前程,弄得自己要被貶出京。除了你哥哥,娘還能指望哪個?”


    “您指望什麽,當太後?當今太後是公門之女,姻親兵權在握,可如今呢?您沒見她今日的下場?”


    “那是因為,當今皇上不是從她肚子裏爬出來。你哥哥是我親生,你們是同胞手足,隻要他能繼大位,娘就是名副其實的太後,你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崇忠王!”


    祝北極疲憊地歎了一口氣。沉溺黃粱夢,誰能喚得醒?


    “兒不在京中,您多加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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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熒石派


    風從北邊來。他喜歡北風的味道,馬也喜歡。長草翻起碧浪,垂鞭信馬馳騁。


    承平帝不擅禦外,可十分精通治內。他將祝北極貶到了青邊口官馬場。這裏是為來日開辦馬市而設,承辦之人,正是祝北覲。承平帝不知他們堂兄弟間有什麽過節,但憑這次揆文王不遺餘力地追打祝北極,可見是宿怨不淺。貶到離京不遠的馬場,看似並不嚴苛,可落入對頭之手,日子便不會好過。這是他罪有應得。


    可是承平帝打錯了算盤。別說罰他去馬場,就是讓他養馬,他也願意。祝北極厭透了人與人之間的明爭暗鬥,卻喜歡動物,所有大大小小吃肉吃草的動物,他都喜歡,尤其是馬。


    一匹馬驚天動地地從後麵來,似乎是在追趕他,聽得出有些吃力。他放慢馬速,來人頃刻便能與他並轡,聲音隨著馬蹄顛簸:“我還是不服!咱們比打馬球啊?”


    他不知道越季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他隻知道那一瞬,天更高了,雲更輕了,既然是天賜,問什麽來因去果?


    “所有一個人就能玩兒的,我都很厲害。”


    不知是不是因為天氣轉爽,他的聲音都開闊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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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嘩啦——越季把眼前的棋子都推開:“不玩兒了!”


    幾次他都能將死,卻都留了情,再這麽賴下去,自己成了什麽了?越季憤然道:“你不是說,一個人就能玩兒的你才厲害麽?”


    “下棋也可以一個人。我經常自己和自己下。”


    越季怒而起身:“我走了!”


    他終於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麽來?”


    “我……我不是……那個什麽,我來幫世子看看馬場。”


    “……嗯。”祝北極的聲音又低下去,不再說話了。


    真是的……越季一邊走一邊揪著自己衣袖,一點風度都沒有,連個接風酒都沒有!虧她聽到他遭貶謫的消息後日夜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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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師兄——”宋平擦著汗進屋來,手裏抱著個大木盆,“他們也太過分,就算到了這裏,你好歹還是個王爺啊。我們這些跟隨的人連個洗澡的地方都沒有,天還沒冷,十幾個人擠一鋪大炕,臭死人了。”


    祝北極不以為意:“你在我這裏洗好了。他們還有誰想洗,都到我這來。”


    宋平嘻嘻而笑:“就是這麽想的,你看我東西都帶來了。”


    沒有寬大的池子、沒有溫泉、沒人伺候……雖然樣樣不如京裏王府,可宋平已經很滿足了。粗糙的屏風也能遮得密不透光,一個大木桶,水溫微燙,嘩啦嘩啦掬起的水聲都透著歡樂。他拉著長布巾搓背,忍不住哼起小曲。


    蒸騰的熱氣實在太讓人舒服,舒服得眼皮發沉,宋平漸漸合上眼……忽然,一個什麽東西咕咚一聲,宋平一下子睜開眼,隻見近在咫尺的一張臉,口鼻在上,眉眼在下,一把長發倒垂。


    “啊——”


    “啊——”


    兩個尖叫聲重疊在一起。


    祝北極匆匆而來,裹著布巾的宋平委委屈屈躲到他身後:“師兄,有采花賊,她……她偷看我洗澡……”


    “我我我……”倒掛的越季結巴道,“我不是……”


    她賊心不死,一定要看看那個菊花烙印,料著祝北極白天騎了馬,晚上一定會沐浴,想趁夜鑽到他的臥室一窺究竟。難為她一邊喂蚊子一邊盯梢,見窗欞上映出浴桶邊的人影,就躡手躡腳過去。


    飛簷走壁本是她強項,可沒想到的是當真虎落平陽,給王爺殿下準備的這間房是個什麽破玩意兒,屋頂沒剩幾片瓦,連她這常常遭人調侃的瘦身板都經不住,一腳就給踩漏了。


    祝北極抬頭問道:“那你是在做什麽?”


    “我這不是……我認床,初來乍到睡不著,出來走走。”


    “走到屋頂上來了?”


    “嗬、嗬……可不是麽。都說這邊地勢高,還真的是。”


    “那現在可以下來了麽?”


    “不行。嗬嗬,卡住了。”


    祝北極無法,伸臂接了她一把。他在屋內隻著便服,衣袖寬大,這一舉起,袖子滑落,越季人未下地,心先沉了下去,他的左臂上,那個菊花烙印清清楚楚。


    原來,自始至終,隻有一個祝鬥南,根本沒什麽兩個人,都是她的胡思亂想。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心情這樣低落,一個壞透腔的壞家夥,為什麽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想為他開脫。


    “活該——”她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也不知是打落在上麵的蚊子還是打自己。


    好了蚊子包忘了癢。難道忘了他是怎麽用招蚊子的花燈戲弄自己,怎麽害她掉下來遠堡的城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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