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聲音讓她的眼睛也清明起來,抹了把淚她才看清,是祝北覲。自己簡直是糊塗了,祝北極現在已經應該快到京城了。


    “你剛才叫誰?”祝北覲的聲音又硬了幾分。


    越季翻了個身朝裏躺去,一把掀起被來蓋住頭。


    祝北覲一怔,這才意識到眼下這個情形,自己不去安慰反倒是冷言逼問,實在是不妥當,口氣便軟了下來:“好了,剛是我不好。我聽他們講,這段日子你和祝北極很是親近,這才不得不提醒,他是什麽人你這麽容易就忘了?是你讓我日日對你鞭策,以免中他圈套重蹈覆轍。”祝北覲定定看了一會兒那紋絲不動的大被丘,歎了口氣,“還有,就是我……你知道麽,朝中有多少達官顯貴想與我結親,就連吳譽,都三番兩次托人從旁試探,我都一一回絕了,就是因為我對你——”


    被子一下掀開,越季啞著嗓子:“不可能的!你看見了,我家一喪連一喪,你千萬別為我耽擱了好姻緣。”


    祝北覲呆了呆,苦澀的笑了:“我也曾為了回絕別人苦尋借口,會不明白麽?”


    被子裏傳來悶悶的聲音:“明白就好。”


    她實在是,悲痛欲絕,心力交瘁,一句話也不想多講,隻想躲進遠離現世的夢。


    直到一個虛弱的聲音將她喚醒:“七小姐——”


    “我不聽,我不想聽!”越季痛苦地捂住耳朵,“如果不是我讓六哥去打聽那些陳芝麻爛穀子,他就不會中了圈套被害死!”


    “你得聽!”柴七突然生出一股氣力,把她從被子裏拎出來。


    “你得聽!”柴七雙眼血紅,“越家還剩幾個人?越家的血脈,不能流落在外。”


    聞言越季驟然安靜下來:“你說什麽?”


    “六公子在韃靼多年,一直沒有停止對蹇將軍夫婦兩人的尋找。可是您知道,塞北地大人稀,韃子又是遊牧為生,可以說是居無定所,查起來簡直是大海撈針,摸不著一點頭緒。上個月,六公子忽然讓我們追查血蓮公主姹媤的身世,竟被我們發現了一個驚天秘密,她並不是老汗王帖兒鐸親生的,而是——”


    四十年前,青邊口外,蹇策為韃靼軍所俘,越思淵為救夫,不顧懷胎近六月,戰帶束腹披掛上陣。可惜,一樣為敵所擒。


    就好像餓狼群中闖入一匹折了角的嬌美靈鹿,整個韃靼軍營都瘋了。就在一個韃子將領用匕首劃開越思淵的戰帶,大驚小怪於她隆起的小腹時,越思淵一把奪過匕首。


    出乎所有人意料,她沒有進攻對方,也沒有自盡,而是劃向自己的臉。


    那一刀又快又狠,若不是突然被人擊開,整個臉都會被豁開。


    出手的人是汗王帖兒鐸。


    他問:“我從沒見過你這麽狠的女人。別的女人愛惜自己的臉勝過性命,你為什麽不一刀割破自己的喉嚨?”


    越思淵道:“我現在不能死,我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我的夫君,自幼孤苦伶仃,我要留住他唯一的骨血。”


    “一頭狼,如果不能保護自己的母狼和狼崽,就不配為公狼,更不配做狼王。你的丈夫配不上你這樣的女人。聽著,隻要你肯從了我,我可以放了那沒用的男人,甚至,把你肚裏的孩子養成一匹最凶猛的小狼。”


    “我答應你。”越思淵對他說“但是你要履行你的承諾。”


    “沒有人可以懷疑韃靼汗王的承諾。為了你,我破例。你可以遠遠看他一眼,但是,不能講話。”


    越思淵遠遠望著蹇策騎馬入邊關的背影,眼裏沒有一滴淚。


    “我不單要你的人,也要你的心,我要你永永遠遠留在這片草原。”


    越思淵目不轉睛,木然道:“我也會履行我的諾言。”


    接下來的三個多月,越思淵因身體沉重,韃靼王並沒有侵犯之舉。征服這樣的女人不在一朝一夕,他有的是耐心。


    孩子終於誕下,是個女孩兒。


    越思淵在帖兒鐸麵前解開衣襟,任小女娃痛飲這天下最普通也最珍貴的母乳。


    “哈哈哈——”帖兒鐸大笑,“小崽子,真像頭小狼。”


    孩子被抱走,越思淵仍舊袒露著胸膛,她靜靜地從枕下抽出一把匕首。


    人需要多大的力氣和勇氣,才能一刀剖開自己的胸膛,她狠狠翻開兩邊的肉,任一顆血淋淋的心撲通撲通跳在他眼前。


    帖兒鐸不是沒有見過開膛破肚,可是那一刹,他震驚得無以複加。


    她的笑幾乎是猙獰的:“我的人、我的心,都是你的,我的屍體,會永永遠遠留在這片草原。”


    這便是她的諾言。


    大概是對亡者存了幾絲惋惜、幾絲敬佩,帖兒鐸也履行了自己的諾言,非但沒有虐待初生的嬰兒,還將她充作自己的女兒一般撫養。越思淵的遺物不多,隻有一朵銀蓮花和一張繪著烈火紅蓮的平安符,帖兒鐸便為女嬰封號為血蓮公主。


    可能是這個女娃娃實在討人喜愛,也可能生而無母親惹人憐惜,帖兒鐸對她竟略勝自己眾多的子女,這樣一來,難免不惹人嫉恨。


    血蓮公主尚未成年,帖兒鐸便逝去,她名義上的哥哥那察繼任汗位,獨攬大權。那察的母親深知血蓮公主的底細,厭恨透了這個‘南蠻賤人’的雜種,力勸那察將她除去。那察卻並未采納。


    那察騎馬立於高地,遙指連綿的長城:“您看,長城那邊,是漢人的地方。他們的人,多過我們十倍,他們的地,大過我們十倍,他們有那麽堅固的城牆和淵博的學問,可是為什麽世世代代,總是輸給我們?不是,他們輸給的,是他們自己。漢人最喜歡的就是勾心鬥角,自相殘殺。這麽美的丫頭,殺了實在可惜,您等著,她會成為我戳向漢人最鋒利的一把長矛。”


    那察的野心遠非他的父親可比,他的誌向,是像黃金家族中最輝煌的祖先一樣,攻城略地、逐鹿中原、最終一統天下——即便一代做不到,也要一代一代地傳承下去。在他的眼裏,質子祝堯禪,實在奇貨可居。


    在帖兒鐸在位的幾年裏,祝堯禪並沒有受到什麽過分的待遇。到了那察繼位,開始軟硬兼施,誘他作為將來南侵的內應,隻要他答應,可以立即放他回朝,並且將來一旦成事,就平分天下。


    祝堯禪始終不曾動搖。


    那察十分惱火,可隨著日月推移,暉朝皇帝始終無子,祝堯禪的身份就越發可貴。終於有一天他發現,自己所謂的妹妹已經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楚楚動人的大姑娘。


    既然權勢無法打動頑石,不妨嚐試繞指之柔。


    ————————————————————————————————————


    “你說什麽?!”


    柴七所知的,當然少了許多詳情,可大致越季已經聽懂了:“你說,你的意思是說——”


    柴七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越季道,“聽三千說,爺爺跟龍虎將軍對決時,已然占了上風,擊碎他的戰甲,刺破他的衣袍。祝北極對我說過,龍虎將軍胸前有一大片火燒紅蓮的刺青,這個圖案,聽起來很像是我們越家一個平安符上的圖案——本來這次讓三千從家裏帶過來,想給祝北極認一認,可惜,兩人錯過了。我和三千一直想不明白,爺爺為什麽會轉勝為敗,為什麽寧可自斷四指也不使出流星飛月,難道就是因為見了他的刺青,想到了姑姑?”


    柴七道:“其實,當年因為一直沒有找到蹇將軍夫婦的遺體,就有很多流言,說是蹇夫人其實並沒有死,而是叛國投敵、琵琶別抱,委身做了韃靼可汗的女人。這種傳言越老將軍一定也聽過,雖然未必相信,可肯定是心裏一個疙瘩。如您所言,他若是見了龍虎將軍的刺青,再想起他是韃靼可汗的外甥,很可能就真的是越家的外孫。那當年那種流言,豈不成了真?若真是這樣,我想老將軍他寧可自絕於天下。”


    “難怪,奶奶當年會抑鬱而終、姑父他如今這樣瘋瘋癲癲。”


    “小姐,您現在都知道了,該怎麽辦?”


    越季騰地站起:“我要讓龍虎將軍知道。”


    “你要去找他?”


    “不錯。”


    “千萬不可!現在到處是韃靼軍,你一個人上路太危險。就算能見到他,講給他聽,他會信麽?就算他信了,能擔保他肯放下在韃靼的權勢地位,去認回一個風雨飄搖的越家?”


    “我一定要去的。我會用盡全力,力所不能的地方,老天會保佑,我家人在天之靈會保佑。”


    “可是,他是什麽樣的人你知道麽!”


    “祝北極相信他,我就相信他。”


    ————————————————————————————————


    一個月來,榆林、大同相繼失落,韃靼軍步步緊逼,承平帝終於慌了,細細算來,朝中竟無可調之將,忙地下旨給九原公方氏父子,欲讓他們臨危受命。可公府四門緊閉,九原公稱臥病在床,世子稱侍病在側,實難當大任。當初承平帝調方正回京,理由就是為太後‘侍病’,現下反倒成了一口抗旨的軟釘子。


    人心惶惶之際,年已花甲的越臥雲披掛上殿,自請領兵。越臥雲當初就是因陳年戰傷久耗成疾、身體不支才卸甲回京,如今年歲已大,更不如前。承平帝看著他一副支離瘦骨,心中猶疑不定。可事到如今,聊勝於無。


    越臥雲剛剛掛帥而去,祝北極匆匆趕回。這個節要,承平帝也無心再計較他之前的過錯和私自回京之舉。


    適逢秋季社稷祭祀,承平帝率祝北極等一眾宗親及文武百官,出宮到城郊社稷壇,祈求國泰民安。


    聖駕出宮,道路早已清理,前麵卻忽然一陣兵荒馬亂,鑾儀急停。


    拱衛司侍衛飛跑報廉厲。王弼遙見廉厲臉色驟變,正心中疑惑,他已快步前來。王弼聞言,瞬間也是麵如土色。


    承平帝不快道:“出了什麽事?”


    “回皇上,有人……”廉厲頓了下,道,“求見皇上。”


    “何人何事,竟敢攔阻聖駕?”


    “是——”王弼吸了一口氣,“尚孝王。”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周末愉快,明天繼續更,下周四前結文。


    第57章 光明殿對蓬蓽廬


    天雷轟頂也不足以形容承平帝此時此刻的震驚,倏然化為熊熊怒焰。他不信,他絕對不信!一定是有人冒充。何人如此膽大包天?要將他腰斬淩遲、九族盡滅!


    “是他。真的是……劉大人——”


    群臣中已在竊竊議論,一個老者在眾目睽睽下緩緩走來,雖然滿麵滄桑,但是很多老臣依然可以認出,這人正是陪著尚孝王赴塞北的侍讀學士劉寧。當年,劉寧已過而立,如今老則老矣,麵目卻未大變,就連承平帝也一眼確認,此人就是劉寧無疑。


    怒焰煙消火滅,恐懼逐漸蔓延——三十年了,貞風亮節的老學士早成了世人心中蘇武張騫一般的存在。有他護送,難道後麵真的是……那個人?


    不不不!他不能回來,決不能!前事勿論,就在現下,祝北極在鑾儀前最顯赫的位置,騎著高頭大馬,隻要被他看到,一切謊言都會戳穿。


    這一刹,承平帝想到的竟不是殺絕和狡辯,而是轉身逃走,馬上、立即回到宮中。可是他已被拖入了三十年前的那場舊夢,魘住了,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真的是尚孝王!”眾沉都看到了隨後而來的人。


    “堯禪?”泯王顫巍巍地向前迎去。他本沒那麽老,是激動讓他心神不穩。


    連老叔父的昏花老眼都能確認,不會錯了……承平帝卻難以自抑地閉上眼睛。


    不知道周遭為什麽突然那麽靜,靜得隻剩下一個人的腳步聲。腳步越來越近,就像當年,他看著那個背影漸行漸遠。天理循環,舊事重演,卻全都逆轉了。當初他扶搖直上,今日難道要——要……


    祝北極騎在馬上,百感交雜。找到尚孝王父子,迎他們還朝,一直是他的願望。可沒想到這個願望竟會實現在大庭廣眾下。畢竟眾星捧月的那個心神不寧之人,是他的生父。他現在鍍著尚孝王之子的假金,怎麽經得起尚孝王這把真火檢驗?


    “王爺——您的……”王弼聲音一抖,“您的……眼睛?”


    聞言,承平帝的眼睛卻張開了,一張兩鬢斑白,清瘦嶙峋的臉,撞入眼中。


    是那樣的熟悉。


    “三……三郎?”看到他雙目緊闔,眼周呈紫黑之色,承平帝一下子想到什麽,心中恐懼消去一半,舊日稱呼脫口而出,卻又立即覺得不妥,道,“你當真是三郎?”


    祝堯禪沒有睜眼,頭隨著聲音的來處略轉,耳朵動了動:“你……是?”


    他竟盲了?承平帝心頭狂喜,真是老天有眼!


    “你是,大皇兄?”祝堯禪道,“臣弟,的確是三郎。您可還記得,小時候,您親口教給臣弟念的詩?‘翩翩兩玄鳥,本是同巢燕……’”


    “好了!三郎,回來就好!”


    承平帝一語打斷。他與他自幼淡泊,更是並沒有教他念過這樣的詩,可是立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什麽同根生、同巢燕,他不是想喚起什麽手足之情。這詩的後半段:分飛來幾時,秋夏炎涼變。一宿蓬篳廬,一棲明光殿。偶因銜泥處,複得重相見。彼矜杏梁貴,此嗟茅棟賤。


    他是在提醒他,這些年來的雲泥之別。


    承平帝趕忙又道:“北極——北極!還不過來見過父親!”


    祝北極遲疑一下,下馬過來,那句‘父親’卻實在無法出口。


    “好,好——”祝堯禪卻率先道,“阿南,你改了名字叫‘北極’?我一直想給你取個帶北的名字,很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此花無日不春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冷澗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冷澗濱並收藏此花無日不春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