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受上了副駕座,攻發動車子上了街道,在市內漫無目的地兜圈。


    攻說是有話問他,卻始終不開口。受盯著窗外恍神良久,才找到合適的台詞:“謝謝老總救我出來。”


    攻一哂:“被打的那個員工,就是偷拍你的人嗎?”


    受:“是。”


    攻:“行,明天他就下崗了,那視頻也不會再出現。”


    受又棒讀了一遍:“謝謝老總。”


    攻:“這個不用謝我,公司本來就不能留這種人當隱患,別的後續處理都在公關部的預算裏。”


    受想了想,換了行台詞:“不愧是老總。”


    攻:“……”


    攻:“打手是你兒子找的?”


    “是我自己。”受不假思索道。


    攻充耳不聞:“可以,有種。我之前看他一文不值,現在看來,還是值那麽兩毛錢的。”


    攻之所以對受的養子抱有成見,不僅僅是因為他勾引過自己女兒,也是因為在酒吧裏聽見他嘲諷受:“糟蹋的都是男的。”在攻看來,如果這小嗶崽子是自己生的,腿已經被打成八段了。


    受也知道攻視養子為垃圾。他不怕養子被看不起,隻怕養子被戒備提防,日後的路難走。


    受:“您這兩毛錢的首肯我一定轉達給他,讓他找個大金塊刻成字供起來。但打手真不是他找的。”


    攻聽出了受隱藏得極深的小心翼翼,略覺不爽。


    為了安撫自己的良心,攻是想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幫幫受的。而攻這種人物的“力所能及範圍”可就幅員遼闊了,哪天善心大發,幫他換個假身份,甚至換張臉,再送他回去演戲都不是難事。


    然而這一切都建立在一個條件上:受要首先向他表達需求。


    眼下受不僅不提需求,連半句真話都欠奉。


    攻覺得自己像個追著人塞錢的二傻子。


    攻:“不說這個了,說說你吧。”


    受:“我有什麽好說的?”


    攻:“你之前那些年,是因為害怕今天這種局麵,才隱姓埋名混吃等死嗎?”


    受:“不不不,純粹是因為懶。”


    攻笑了。


    攻:“我覺得你對我有些誤會。”


    受頓了頓,似乎不知道這話該怎麽接。


    攻:“你可以對我吐露一點真心嗎?隻要一點兒,你就能通過我的反應,消除對我的誤會。”


    受愣住了。


    受笑道:“老總,我對你一直都非常誠懇。”


    下了車回到家,受內心的震動還未消減。


    攻那句話說得極其委婉曲折,但主要意思是:無論你說什麽我都會相信,絕不出言質疑,絕不傷害你。


    簡直是個好人了。


    他從未想過攻會是這種好人。說到底,他對“外界”與“他人”一直都是這樣漠不關心,自然也不曾用心觀察。此刻的感受無異於天上掉下一張大餅,雖然極可能是假的,卻也有可能是真的。


    隻要他試探著走出第一步……


    可這第一步,遲到了二十年。


    晚了啊,他的人生。


    攻生氣了。


    他覺得遇到了挑戰。而他還從未輸掉過任何挑戰。回到公司後,他又思索了兩天,投入程度令自己驚訝。


    商場如戰場,決勝的秘訣在於找準對方的死穴。


    兩天後。


    攻:“你知道你兒子的問題出在哪裏嗎?”


    提到養子,受不禁集中了一下注意力。


    攻:“他老是走歪路,不是因為沒上進心,而是因為眼界太低,把歪路當捷徑。真正的捷徑一直存在,隻是沒人教給他大局觀。”


    攻說的是實話,養子活到這麽大,在三流院校勉勉強強混了張文憑,一切跌怕滾打全憑直覺,確實沒得到過什麽指點。


    攻:“你對我說幾句實話,我就幫你提點提點你兒子。按比例等價交換。”


    以攻的地位和眼界,哪怕隨口指點兩句,那也是千金難買。


    受不知道他腦子抽什麽風,難道聽聽別人的悲慘生活,能讓他在高處不勝寒的人生巔峰重獲存在的意義?


    受沉默了足足三分鍾:“你想聽什麽?”


    某種意義上,受寧願死都不想回頭看一眼。但不提往事,還能找到什麽令他滿意的慘劇呢?


    攻聳聳肩:“隨便,你可以從低難度的開始。”受又考慮了更長時間:“其實……”


    “嗯。”攻鼓勵道。


    第九章


    受:“……我二十年沒有性生活了。”


    攻:“……”


    受:“你讓我說實話的。”


    攻原本想說“我想聽的不是這種”,卻又覺得這個也確實很慘了。受坦白了這麽慘的事,自己得拿出點尊重。


    於是攻改口:“我過兩天下班後有空,你帶上你兒子,我們去吃頓便飯。”


    這就是答應給養子上課了。


    受一通感謝,又想到這頓飯肯定是自家買單,就琢磨著找個理由缺席。讓攻跟養子倆人吃飯,可以少花一個人的錢。


    他的話還沒出口,攻皺眉看了他一眼。


    受又突然頓悟:自己必須去現場負責感恩戴德。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事,他認定了攻是忽然迷失了人生方向,要通過“扶弱濟貧”找點成就感。


    受回家後,養子沒提找人報仇的事,受也沒提進派出所的事。兩人都當作無事發生。


    兩天後,受帶著養子去跟攻吃飯,養子的表現出乎意料地溫順謙卑。


    攻也沒再拿黑曆史懟他,心平氣和道:“你有什麽想問的嗎?”


    養子:“您說的任何話都會讓我醍醐灌頂。”


    點頭哈腰的姿勢深得其父真傳。


    受在一邊提議:“您給他講講自己是怎麽走到今天的吧。”


    沒人不愛吹牛。


    果然攻就開始侃侃而談了。


    受全程保持著“厲害厲害,牛逼牛逼,臥槽這也行,鄉巴佬的仰望.jpg”的表情。歪打正著的是,攻用餘光瞥到他的鄉巴佬仰望臉,居然真的微妙地受用。


    攻想到哪就說到哪,卻不拿虛的忽悠人。發家史講到一半,開始分析市場結構,又提了幾句政策行情,末了大概覺得透底太多,轉而推薦了一點閱讀材料。


    飯後受掏錢買單,攻沒有阻攔。


    回家之後,養子又把飯錢轉給了給受,受也沒拒絕。


    攻的所謂“便飯”也不是常人吃得起的。養子或許是不願浪費這學費,找來攻推薦的材料刻苦研讀。受看在眼中,倍感欣慰。


    一周之後,受去攻的辦公室求見,旁敲側擊地問:“您什麽時候有雅興再去吃個飯啊?要不然來我家吃?我做飯手藝很好的。”


    攻一愣。把人邀到家裏,這是什麽劇情?


    他看了看受那寫滿了柴米油鹽的臉色,懂了。敢情是想省錢。


    攻沒能忍住笑:“好啊。”


    受的家沒有攻想象中那麽破舊,兩個大老爺們住的地方,居然收拾得很整齊。


    攻很久沒看見人下廚了。


    他家裏有廚師,沒事不會去廚房視察工作。


    以前有些小情人為了討好他,想抓住他的胃,也會很賢惠地係著圍裙下個廚,但都是煲一小盅湯,或是做個甜點小蛋糕,奔的是情趣。


    受家的抽油煙機動靜很大。


    受在砧板上剁一隻拔了毛的雞,手起刀落,發出哐哐哐的山響,不時濺起幾滴血沫。


    攻:“……”


    受蓋過哐哐聲喊道:“讓開點,待會兒下油鍋,濺到你的衣服我賠不起……”


    攻被趕出了廚房。


    受將飯菜端上桌時,攻才發現受沒係圍裙,顯然衣服非常不金貴。


    三個人在桌邊圍坐,有種詭異的一家三口即視感。


    受為表誠意,還開了瓶酒,攻抿了一口就嫌棄地放下了。


    餐廳空間很小,所以被燈光照得格外亮堂,菜香也仿佛格外濃鬱。攻吃了幾口,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


    自己在想象受的圍裙裝扮。


    那畫麵進而換成了一身紅衣和一雙白花花的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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