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四月二十三日。


    三日森山的南麵一片喧騰,一群人為獵鹿來到這裏。


    為首的是石打貫之,田邊市的一個富商。石打家自江戶中期以來一直做木材生意,在紀州可說是婦孺皆知。而且,石打還是貴族院議員。


    那天他雇了五名當地獵人作前導。隨行的還有市會議員、縣廳職員、市政人員多人。加上哄趕的人,鬧鬧嚷嚷的總有四十多個人。


    帶來的五條獵犬全是清一色的紀州犬。他們打算把山團團圍定,把山裏的鹿全趕出來。


    中午,哄趕的人一齊跑到山梁上。這裏是鹿安歇的地方。和田川從山麓流過,他們的計劃是把鹿趕到河裏去。鹿被追趕的時候,全速奔跑,體溫驟然上升。腿一發熱,便無法快跑。為了降溫,可以肯定地說,它們往河裏跳。


    人們稱之為“鹿跳河”。它們之所以跳河,還有另外一個目的,就是為了消除嗅線。


    石打貫之他們守在河邊,靜待獵物入彀。


    可左等右等,也不見有鹿的影子。石打等得很不耐煩。一直到下午將晚的時候,哄趕的人才回來告訴他出了變故。


    派去哄趕的人在去山脊途中,看到幾頭鹿從對麵山粱上跑了過去。鹿跑得非常快,後麵緊追著一條紀州犬。鹿的身影時隱時現,正全速向前奔跑。


    這群鹿沒有朝和田川方向,而是直奔南邊的四遷山而去。狗很巧妙地把它們往那個方向趕。


    哄趕的人把獵犬放了出去。這次出獵沒什麽指望了,很顯然已經有人占了先。他們放出狗隻是閑玩玩,根本沒當回事。山上幸許還有鹿。


    沒料想,五條獵犬一放出去,便徑直順著山粱朝南追去。它們聞到了鹿的氣味。哄趕的人使勁吹哨子想把它們召回來,可根本無濟於事。


    沒辦法,大家隻好坐下來,等狗回來。


    三十分鍾之後,有兩條狗跑了回來,另外三條仍沒見影。又等了一個小時,哄趕的人有些不耐煩,便牽著兩頭狗作向導,前去查看。狗把它們帶到從四過嶺東流的一條溪流附近,便再也不肯往前走了。看樣子象是受了驚嚇。大家開始分頭搜索前進。


    在溪流旁邊,一頭牡鹿被咬死在地上。離此不遠,三條狗的屍骸狼藉不堪。三條狗被什麽東西撕裂了身體,倒斃於地。


    鹿隻被吃掉了內髒。


    此事必是狼幹的。曾有傳言說狼和狗搭夥捕獵。看來,那狗就是剛才的紀州犬了。狗把鹿趕到河邊,狼以逸待勞,突然出擊。狼和狗把獵物撲翻在地,正在美餐的時候,五條紀州犬闖了進來。


    廝殺的激烈程度,隻消看看那三頭倒在血泊之中的狗的屍骸,便不難想象了。


    石打聽完說明,臉色鐵青。五條獵犬全是石打親手養的。


    “不宰了這條狼,我決不罷休!”


    石打臉色煞白,咬牙切齒地說。


    在紀州,石打說一不二,沒有他辦不到的事。他剛滿五十歲,身材矮小。但就是這個小矮子,擁有大片的山林,廣多的土地,二十來個會社。僅小妾就多達八人,這是力量的象征。


    源藏對這一切毫無所知。


    這件事就發生在源藏開始練習吹草笛的當天。


    狼和狗到岩洞來過兩天之後,源藏離開大塔山轉到野竹法師山。在那裏,他遇上了十幾個帶著紀州犬的獵人,問他有沒有發現狼的足跡。源藏這才得知了事件的經過情形。石打回去以後,雇了近五十名獵手搜索狼的行蹤。他吩咐獵人們,一經發現,就團團圍住,一一擊斃。


    源藏聽完,一聲沒吱便轉身離開了。


    一股寒氣襲上他的心頭。石打憑藉財力企圖致狼於死地。他每天派五十個獵手帶狗進山搜索,照此下去,狼可就沒幾天活頭了。從大塔山到狼屺山是狼和狗的狩獵場。這是一個相當寬闊的地帶。但要逃過五十個獵人和狗的眼睛,則又是顯得太狹小了。獵人還好對付,若被狗發現了蛛絲馬跡,那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源藏心急火燎,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這樣下去,狼必死無疑。自己千辛萬苦,一路追跡到這裏。這個闊姥憑一時衝動便可致狼於死地。源藏勢必會因此隱入十分隱密的境地。他會迷失了自己。幾個月來,日夜追蹤,餐風露宿,這一切都將毀於一旦,徒勞無功。妹妹死了,赤姬號和瀧號也命喪狼口,他如今已是孑然一身,一無所有。


    源藏不禁怨恨起石打來。自己追殺狼情有可原。石打卻雇來這麽多獵手去剿殺狼。用什麽辦法才能防止石打的行動呢?他思來想去,怎麽也找不到一個萬全之策。石打是貴族院議員,由於上交的利稅多,狩獵方麵也享受特殊待遇。處於最下層的源藏對此望塵莫及,要阻止他根本不可能。


    源藏苦思無計。


    ——看來隻有鳴槍儆戒了。


    他抬頭望望煙雨迷朦的森林。


    源藏所能做的,也隻有這個了。他一直隨身攜帶著製造子彈的工具,火藥和發火金也很充足,估計做四五百發子彈還是不成問題的。他可以用這些子彈在山穀裏和峰頂上到處亂放一通。狼和狗懼不懼槍聲,源藏不敢肯定,也許它們還不知道槍的厲害。不過,憑本能它們會感到危險在逼近,在自己的領地裏到處是槍聲,它們說不定會放棄它,轉而尋求一個更為安全的落腳點。


    源藏把槍從肩上摘下來,對著黑壓壓的森林扣動了扳機。他不停地把夾在左手指間的子彈裝進槍膛,對著周圍的森林開火。一連串槍聲撕裂了雨幕,在林間回蕩。


    從此,源藏開始到處奔波,拚命放槍。


    他急匆匆地從野竹法師山向北而去。他花了四天時間,足跡遍及椿尾山、四過山、三日森山、狼屺山。除了吃飯以外,他從未停下腳步。即便如此,狼說不定也已經撞進了包圍網。他馬不停蹄,穿峽穀,越山腰,過山梁,忙得不亦樂乎。


    他怒氣衝衝,東奔西走,腿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勁。但是,漸漸地,他的臉上愈來愈顯明地出現了絕望感,或者可以說是無力感。槍聲被森林吸走,顯得蒼白、單調,根本就傳不了多遠。他在想,自己這樣何苦來呢?這樣做又有什麽用?無力感與恐懼感與日俱增,緊緊地攫住了他的心。


    從狼屺山折返,第三天,源藏又回到了大塔山的南麵,來回共花了七天時間。火藥消耗殆盡,彈帶裏的子彈也所剩無幾。


    這是個難得的晴天。


    源藏找塊石頭坐下來。他眺望著四周的景色,呆呆地出了神。這些天,他玩命地到處跑,現在看來似乎是白忙乎了。別說是狼,就連一根狼毛也沒有見著。連那些剿狼的獵手,自打上次路遇之後,也再沒見著。


    他有一種類似於演獨角戲的感覺。由於某種原因,自己被卷入了另外一個世界。他懷疑這一切是不是夢境。


    仔細審視一下,源藏發現自己早已不能讀懂大地上的文字。他與自然已發生了隔膜,連接自然和他的那根紐帶已經崩斷,原來那種敏銳的感覺,如今已喪失殆盡。一顆心也好象懸浮在空中一樣老也沉靜不下來。


    怎麽會這樣的,源藏也如墮霧中。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追蹤者的身份發生了逆轉。他發瘋般地在多雨林裏狂奔,迷失了追蹤的目標。


    ——我這是怎麽了?


    他呆呆地自問。


    背後好象有什麽動靜。


    源藏懶懶地回過頭來。


    “你——”


    他驚異地張大了嘴巴,原來是德造。


    “你還活著。”


    “是啊,我還活著。”


    德造點點頭,挨著源藏在石頭上坐下。


    “既然活著,放出狗來是什麽意思?”


    源藏聲色俱厲。


    “是它自己跟戈羅走的。”


    德造苦笑著答道。


    “它自己逃掉的?”


    源藏愣了一下,看看德造。


    “這傷呢?”


    德造的右手腕吊在脖子上。


    “遇到山洪暴發受的傷。”


    德造把事情經過簡單講了一下。


    山洪推著旅館向前跑了好幾十米遠,衝入了安川。一瞬間土崩瓦懈,泥石流和洪水一擁而入。此後的一切德造就不知道了。等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被衝到了河岸上。這裏離安莊約有一裏遠,位居下遊。他遍體磷傷。但除了手臂骨折以外,全身竟奇跡般地沒受大傷。此事發生在十二天以前。


    “這麽說,誌乃夫已經死了?”


    “不知道。”德造搖搖頭。“如果他還活著的話,他會到蓬萊寺找我的。”


    “你想束手就擒?”


    “不。”德造微微地笑了笑,“通過決鬥決出勝負。”


    “你真是不要命了。”


    “我不見得就一定輸。”


    “是這樣……”


    源藏不再言語。德造表情過分安詳。以前的那種精悍和決斷已蹤影不見。臉上那種神秘莫測的東西已然消失。德造變了,源藏在想。


    “哎,你……”德造問道,“你那樣發瘋一樣的放空槍,什麽意思呢?”


    “你怎麽知道的?”


    “我在四遷山看到了。當時你正邊放空槍邊往北邊去。來到大塔山以後,又聽你放著空槍回來了。”


    “可是,狼呢?”


    源藏的愁眉舒展開了。隻要德造還活著,就可以吹草笛把狼喚回來。


    “戈羅和希羅都不知去向。”


    德造搖頭答道。為了治傷,德造去了鎮上。在那裏,他聽到了關於石打的傳聞。他等不及傷好,便買了些必需品進了山。聽說石打的狗是在四遷山被狼咬死的,德造便從狼屺山開始了搜索。在四遷山,他看到了源藏。從野竹法師到大塔山,德造邊吹草笛邊走,但是始終未見回音。


    德造斷定戈羅和希羅已經離開此地。草笛的聲音可以傳到很遠的地方,它們如在附近的什麽地方,肯定會聽到。這笛聲它們太熟悉了。它們會拚命跑來的。


    石打雇來的獵人分成幾夥挨山搜索。狼和狗憑本能嗅出了危險,它們肯定已經轉移了,德造暗自想道。


    “原來如此……”


    源藏想這極有可能。也許自己放的空槍,也使狼和狗戒備了起來。


    他向德造說明了自己的意圖。當然,吹草笛誘狼一事,他瞞住沒說。


    “戈羅又被你救了一命。”


    德造低聲謝道。


    源藏沒吱聲,德造也沉默了下來。


    “喂。”


    稍頓了頓,德造打破了沉默,他的聲音很低沉。


    “你,改沒改變殺狼的決心?”


    “沒有。”


    “可你並不想殺它。”


    “不想殺也要殺。”


    源藏態度很生硬。


    “喔……”


    德造住了口。一種悲涼的感覺在咬齧著他的心。源藏執拗的態度令他膽寒,一股淒愴的風從他的心中刮過。


    源藏這種固執己見,不可理喻的性格,正是他孤獨的體現。


    突然,德造想到了誌乃夫。誌乃夫和源藏何其相似。


    “源藏。”


    不知該說不該說。猶豫了半天,德造還是開了口。


    “不知你留意沒有,我的那隻紀州犬是隻母狗。”


    “是母狗又怎麽樣?”


    源藏愛搭不理的。


    “如果它懷上了狼崽,你怎麽辦?”


    “懷上狼崽?……”


    源藏莫名其妙地看看德造。


    “當我聽說戈羅和希羅在南紀搭伴捕獵時,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從小黑山救出戈羅的時候,希羅正處在發情期……”


    “希羅之離我而去,也為的這個。考慮到這一點,我……”


    “但是,狼和狗能生仔嗎?”


    源藏喉嚨直發幹。


    “可以。它們是同一個祖先。”


    德造緩緩點了點頭。在去南紀之前,他找龍海問過這種可能是否存在。據龍海說,外國已有好幾例。


    “那麽,紀州犬和狼生下的……”


    源藏嘟噥了一句。


    “希羅恐怕已經懷孕了,我想。”


    德造說著站起身來。


    “你去哪兒?”


    源藏衝著德造的後背怒聲問道。


    “我這就回蓬萊寺等誌乃夫。”


    “喂,那狼和狗怎麽辦?你這個老糊塗!”


    “我也許老糊塗了。不過,戈羅和希羅不在這裏,憑我的感覺,我敢肯定。要在這裏,就拜托你了。”


    丟下這句話,德造拔腿就走。


    源藏臉色鐵青,目送德造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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