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始是她問的,可是這會兒猶豫的也是她,因為沈略的回答太過直接明了了。盧娜有那麽一瞬間覺得自己聽錯了,然而那兩個字雖是輕飄飄入耳的,卻依舊在她腦海中炸開千萬煙花。


    沈略隨著她的動作站定,抬起眼睛同盧娜對視,是心理學中最普通的騙術,足以令人信任:“他讓我告訴你,你們不該來這裏。”


    盧娜沉默兩秒鍾之後,有些艱難地開口道:“他是誰?”


    沈略完全相信盧娜已經被自己唬住了,這也是正常的,畢竟沈略的身份在她那裏是未知的,她的出現幾乎可以算得上唐突了。


    沈略的臉上掛上了最可親的笑容:“我不能說他的名字,但他確實存在。”


    她站在原處,可以看見盧娜垂在身側的一手微微攥緊。然而下一秒,盧娜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隻給沈略留下一個倉皇的背影。


    沈略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沒有什麽選擇地往前走去。


    船艙已經被清理過了,沈略可以從那些剝落的壁紙上看見昔日上流社會們自在奢靡的生活景狀。


    紅酒,長裙,珠寶,這些美的不美的,隻需要一場暴風雨便可以灰飛煙滅。


    隻是那燈光依舊昏暗。


    她獨自站在轉角,正好站在那一盞昏暗的燈下,那慘淡的光線將她整個人都勾勒得有些慘淡,像是個半透明的幽靈。


    以至於有兩人抬著一個擔架和她撞上的時候,都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


    兩人身後的馮跟了上來,他的眉頭緊鎖著,見到了沈略,那眉心間的紋路變得更加深刻了。


    他開口第一句話便是:“你是怎麽做到的?”


    沈略覺得他是在問預言的事情,但又不太確定,輕聲問:“什麽?”


    馮有些抓狂地看著她,大聲道:“你是怎麽做到的?他被燒死了,就像你剛才的那句警告一樣,船上有詛咒?”


    沈略將目光移到了那擔架上,百步蓋著的是一團微微隆起的人形。


    沈略遲疑了一下:“被燒死?”她甚至沒有看到什麽煙霧,沒有聞到什麽煙味,鼻尖隻有一股皮肉的焦臭味。


    她這句話問出來是她自己也不確定的,畢竟波賽頓是條人魚,他是曾經製造過一起暴風雨,但怎麽可能平地起火?


    馮不痛不癢地回答道:“我想你知道得最清楚。”


    沈略皺起眉頭看向擔架:“你要把他抬到哪裏去?”


    馮笑了:“當然是扔到海裏去了,難道放在船上等著他腐臭爛掉嗎?”


    他這話音剛落,那百布下的人形猛然動了一下,四周的人都愣了一下,然而那團人形隨即又靜止了下來。


    這種事情算得上正常現象,時常在火化過程中出現,由於肌肉被火灼烤萎縮,屍體坐起來,造成一種詐屍的錯覺。


    然而下一秒,沈略便聽見了一個虛弱的□□聲,在那百布之下傳來,像是什麽從地獄裏發出的極為恐怖的歎息。


    沈略張大了眼睛看向馮:“他還活著。”


    按理說火災中死去的人,喉嚨應該已經是徹底燒傷了的,怎麽可能發出聲音,然而這件事情從頭到尾都透露出一種詭異來,沈略這個時候也難以用什麽常理來解釋眼前的事情了。


    馮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瞬間的訝異,他高聲叫了一聲醫生的名字,一個看上去十分業餘的,像是被強行頂上去的娃娃臉醫生便跑了過來,一臉緊張地看向了馮。


    馮告訴那個娃娃臉:“安德烈還活著。”


    那個娃娃臉一臉詫異,因為極不自信而吞吞吐吐道:“這,這怎麽可能呢?!”


    是啊,這怎麽可能呢?


    沈略站在原處,那個娃娃臉顯然也看見了她,目光在她身上膽怯地劃過。沉默著走上前一步,向著沈略說:“你先回避一下吧。”


    沈略一動不動地在原處:“我沒關係。”


    娃娃臉遲疑了一下,終於是一把掀開了塊百布,百布底下露出一個已經不太能辨認出人形的東西,他的皮膚已經被徹底地燒焦了,然而他仍然努力地張開了嘴,艱難地發出了啊啊的聲響,似乎想用這樣的方式提醒著旁人,這個人還活著。


    沈略還沒有什麽反應,那娃娃臉已經迅速地將百布蓋回了擔架上,抬起一隻手捂著嘴背過了身去,一副已經要吐出來的樣子。


    借著他這個動作,沈略瞥見了那個娃娃臉手上拿著一本冊子,長得同她在船長室裏找到的那本航海日誌十分相似。


    沈略出聲問道:“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娃娃臉臉色難看地抬起頭來,將目光轉到了她的身上,忍著嘔吐的欲望回答道:“之前他手裏拿著的東西。”


    那本航海日誌沒有任何損壞,很難想象不久之前拿著它的人現在已經變成了這副鬼樣子。


    沈略上前一步,向著那個娃娃臉伸出了手:“給我看看行嗎?”


    娃娃臉遲疑了一下,微微轉過頭去看馮的臉色。見馮沒有阻止的意思,終於是伸手把那本冊子塞到了沈略手中。


    實際上,他也實在是不想再拿著了。


    沈略接過那本航海日誌,迅速地翻動到了某一頁。馮冷眼旁觀,實在是不知道她到底是在有目的地尋找著什麽。


    沈略將目光挪到了一行字上,字跡比那本約翰的日記上好上許多,但因為她沒有眼鏡,隻能是抬起一隻手指著書頁,一個詞一個詞地往下讀。


    這是一本標準的航海日誌,不存在任何個人色彩的冷淡筆觸,透露出一種腐朽的陳舊來。


    她突然發問道:“他的房間號是多少?”


    娃娃臉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在回憶:“好像是31號。” 他不太確定沈略問他這樣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究竟是為了什麽,但他還是


    沈略的手指在某一行停下,細瘦的指尖終於沒有勇氣在挪移下去。


    時間是幾十年前的今天,泛黃的紙張上清晰地寫著“房號31號的房間發生了火災,屋內船客死亡,已將電報致以他的家人。”


    第38章 以賽亞書(四)


    沈略深吸了一口氣, 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平和一些,她把那本封皮有些破舊的航海日誌合上,抓著那嶙峋的書脊輕聲道:“不要到那個房間裏去。”


    馮挑眉道:“你是想說, 那個房間有問題。”


    沈略把剛才那一段日誌讀了一遍, 然後緩緩地,用著最平俗的言辭解釋道:“避開這本本子上發生過意外的時間地點, 我也不確定會發生什麽。你聽明白了嗎?”


    馮用一種奇異的目光打量著她, 那雙藍色眼睛裏的鄙夷此時已經散去了一半了,他微微沉下臉道:“你的意思是, 幾十年前的事情又在我們身上發生了。”


    沈略回答:“我沒說過, 我隻是猜測。”


    她從來不會用過於肯定的言辭說出某件事情,仿佛骨子裏透出一種不自信來,以至於也會使旁人產生一種不可信任的感覺。


    但是這隻是作為一個科研人員的弱點, 此時她作為半個神棍,這些話說得越模糊越混亂, 邊上的人恐怕要更加相信了。


    兩人沉默地對視了一眼, 馮率先轉過了頭,衝著那兩個抬擔架的人說道:“把他抬回去吧。”


    既然人還活著,總不可能再像剛才的處理方式一樣, 拿布一包,往船外一丟, 萬事大吉。出於人道主義,隻能將這將死之人從陰陽兩界的交界處給生生拉扯回來,扯得他皮開肉綻, 鮮血淋漓。


    沈略這樣一個門外漢,回憶起在剛才那掀開白布的一瞬間看見的慘狀,也知道人已經是救不回來了,他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抗生素隻能短暫地維持他的生命體征,但是很快,空氣中彌散的病菌會通過他已經支離破碎的皮膚入侵他的髒器,血液被感染發黑,變成下水道裏的汙水似的東西。


    與正常老死的人們不同,他們從內部開始腐爛,呼氣時會發出惡臭。而這個青年人會從外部開始腐爛,而且速度飛快。


    待得塵埃落定,那擔架被抬遠了,消失在了廊道的盡頭,那空氣裏彌散的死亡的氣息也沒有淡去,令人窒息的味道不是那來自於焦臭或者是船隻上腐朽的氣息,而是來自於一種人內在的絕望。


    “你知道些什麽?”馮的臉上帶著淡淡的陰鬱,他看向沈略的眼神卻十分認真。


    沈略抬起手,將那本日誌輕輕一拋,紙頁翻動得像一隻秋日裏頹敗的蝴蝶,正好落到了馮的手中。


    “上麵寫的什麽,大概比我知道的清楚。”她沒有絲毫地好奇這艘船上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這與她無關了,她隻知道結果,一個並不怎麽好的結果。


    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語的盧娜突然道:“你不看看嗎?”自從她同盧娜說過了那一些話之後,她的態度已經有啦明顯的轉變,她不再像一個強者保護弱者一般地照顧著沈略,而是產生了一種無聲的疏遠。


    沈略對著這樣的一種態度轉換並不上心,她隻是笑了笑:“這一切與我無關,所以你們願意聽我一句勸,回到你們原來的船上去嗎?”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沈略知道顯然是盧娜把剛才自己那一番故弄玄虛的話說給這群人聽過了。


    終於沒有人出來質問她,終於所有人都以一種半是相信半是懷疑的目光看向她,但是更多的還是別無選擇地相信。


    沈略說:“我不知道書裏寫了什麽,你們最好看看,這艘船上發生過一些極其——糟糕的事情。”


    她一時詞窮,竟然想不出更加惡劣的詞語來。見無人回應她的話,她便繼續道,仿佛這樣的重申能夠驚醒夢裏癡人一般:“所以我的建議是,回到你們的船上去,現在,馬上。”


    “一件很糟糕的事情,我們回不去了。”一個聲音忽然從轉角傳了出來,沈略愣了一下,迅速回過頭去,看見瘦約翰從拐角處徐徐走出,臉上帶著一絲疲憊的微笑。


    盧娜皺起眉頭看向他,那雙深黑色的眼睛裏似乎有些不信任存在。


    約翰攤開了雙手,衝著盧娜微笑道:“我們的船不見了。”


    沈略一時間沒有聽懂什麽叫做“船不見了”,約翰便繼續笑著說道:“外頭起霧了,一點也看不到路,也找不到原來的原來那條船了。”


    餘下的幾人麵麵相覷了幾秒鍾,壓抑的氣氛像潮水一般地湧到了這狹窄逼仄的船艙裏,始終沒有人說話,終於是沈略歎了口氣說:“好吧,現在走不了了。”


    邊上有人忽然有些歇斯底裏地問道,那聲音很大,很不自然:“那現在怎麽辦?”


    沒人能夠回答他,平日裏向來是執掌生殺予奪的馮,也沒有能力回答這個問題。安德烈突然自焚的慘狀在衝擊了他們的視網膜之後,仍舊在他們的腦海中回蕩不止。


    他們本來都是城市中層的一些普通人,那些異能像是神跡一般地突然出現在了他們的身上,讓他們能夠在這殘酷的末世中生存下來,並且能夠很好地生活下來。


    既然是現在仍然站在這裏的人,沒人是想死的。他們向來活得不擇手段,卻從未遇到過不擇手段也有些希望渺茫的境況。


    於是那些絕望的、不甘心的目光都在此時轉向了沈略。


    這個原先就在這艘詭異的船上的,並且預言出了災禍的年輕女人身上。


    沈略站在原處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還是用著最能夠使人信任的口氣說道:“把那本日誌看一遍,有不對頭地方的,都畫出來,最好能做出一張地圖——把那些不能去的地方劃掉。”


    馮忽然說:“這真的有用嗎?”


    沈略無奈地笑了笑:“你問我嗎?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辦法了,熬過今晚,等到白天的時候,霧氣大概就散去了,你們仍然可以回去。”


    馮微微抿了抿嘴唇,終於用著萬分艱難的語調說道:“謝謝你。”


    沈略全然沒有做過被此人答謝的準備,故而一時間不知道回答什麽話才好,馮也沒有在等待她的回答,隻是迅速地轉過頭:“從現在開始,每個人都不要輕舉妄動,也不要緊張,一切都會好的,等天亮。”


    這群海盜的效率要比沈略想得要高許多,沒有過一會兒,已經拿來了一張特修斯號上各個房間的草圖,船艙一樓的餐廳已經被畫上了一個巨大的紅叉,二樓的好幾個房間也被畫上了同樣的記號。


    馮看了一眼那張地圖,對著約翰用命令的口氣說道:“把安德烈放到你的房間裏去。”


    說著他的手指停在了一處區域,邊上用藍色的水筆寫了一個極大的safe,顯然約翰已經劃定了這片地方。


    約翰不太自然地皺起了眉頭,但很快便散開來了,他的臉上照舊帶著那有些誇張過頭的笑容:“當然了,我沒有任何意見。”


    就連沈略也聽出了他口氣中的意見很大。


    馮微微皺起眉頭,一旁的盧娜也有些忍無可忍地說道:“你不要陰陽怪氣了,還嫌現在的狀況不夠糟糕嗎?”


    約翰哈哈大笑起來:“當然了,我沒有拒絕的資格,你們當然可以把那個快要死了的人往我房間裏搬了。”


    馮一副不想再和他多話的模樣,隻是舉起了那張地圖,向著邊上的一群人晃了一圈:“看清楚了,畫了紅叉的地方絕對不要去,先待在這一片安全區域裏。”


    熬過今晚!


    可是究竟今晚過去了,能有什麽改善,無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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