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略猜想自己現在大概和章敦想著的是同一件事情,她眨了眨眼想要開口為波賽頓辯解什麽,章敦卻忽然扯住了沈略的手臂大聲道:“跑。”


    那團已經被扯開了肚子扯出了腸子,又遭受海鳥分食的肉塊忽然動了,他動作緩慢地挪動起來,但是沈略看得一清二楚。


    “也許我是在做夢。”沈略一時間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般,步履都沉重了一倍,終於是在章敦的推搡之下往前跑去。


    可是當他們來到輪船中央的時候,卻連一個人的影子都沒有找到。


    章敦有些惱怒地四下環顧了一番,好脾氣也終於罵出了口:“這群人都是白吃飯的嗎,這時候跑到哪裏去了。”


    終於在他說完了這句話的時候,他才意識到了不對,□□靜了,就好像整個船都是死掉的。


    沈略忽然想起了她身處幽靈船時的情況,有些焦急地伸手去抓他身上的對講機,通過這片海上唯一能夠交流的電波工作,可以接收其他航船上的消息。


    幸而對講機接通了。


    那邊是一位女士親切和藹的回答,應該是長風破浪號上的接線員。她正想說什麽,對講機那邊卻傳來了淒厲的尖叫,震得她差點把對講機往海裏丟去。


    這麽高的分貝,章敦自然也聽到了。


    短暫的高音之後,消息徹底被截斷,對講機那頭隻傳來了靜謐無比的沙沙聲,


    像是從某個幽暗角落傳來的。


    嘶嘶嘶嘶——沙沙沙沙。


    沈略終於關掉了那個已經和磚頭沒有了什麽區別的東西,也意識到了此時自己的情況可能不太妙。她甚至不用腦子都可以推斷出來,此時有一種非人的力量在驅動著這艘船上發生的一切,但絕對不是波賽頓。


    波賽頓愛幹淨,吃魚的時候,也不會把血跡往玻璃上亂塗亂畫。


    章敦閉了閉眼睛:“這他媽……”


    沈略抬手拍了拍章敦的肩:“沒事的。”然而她說出那句沒事的時候,也沒有幾分自信,然而總要這麽安慰。過於灼熱的陽光烤著她的半張臉,她微微偏過身子想把自己藏在章敦的影子裏,然而效果甚微。


    她曾經也有經曆過這樣灼熱的天氣,這樣的天氣牽扯出的回憶同現在的情況一樣不甚美好。沈略微微皺起了眉頭想要躲避那種極為如蟻附膻的不安與絕望感:“要進去嗎?”


    裏麵稍微陰涼一些,但他們誰也不知道裏麵到底出了什麽事情。


    章敦沉默了兩秒,看見沈略臉上過去難受的神情,緩緩道:“下去吧,一起去找卡文迪許。”


    沈略這會兒才想起有這麽一個人一般,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


    章敦伸手扶了她一把,兩人一起緩緩地往裏走去。


    沈略在走進去的一瞬間嗅到了一種極為熟悉的腐朽的氣味,她有些抗拒地想往外走,但是身上幾乎沒有什麽力氣,隨著章敦的動作一起走下了樓梯。


    “不行。”沈略艱難地搖了搖頭。


    章敦同她站在一處,回頭看時來路竟然已經消失不見,他有些茫然地問道:“這裏是哪?”


    沈略終於想起了她在哪裏聞到過這種味道,在特修斯號上,在那個逼仄壓抑的走廊中,而他們此時此刻正置身在那片走廊裏。滿眼蒼涼與死寂。


    沈略啞著嗓子開口:“這裏是特修斯號上,但我覺得我們並不在那裏。”


    他們似乎陷入了一個極為詭異的時間洪流中,並且連時空都難以控製地穿梭。


    章敦四下望了望,並沒有發現任何人,他的驚慌失措似乎已經從剛才就已經耗費殆盡了,他終於笑出了聲:“我從來沒有想過有哪一天——我會經曆這種非正常的事件。”


    沈略搖了搖頭:“在你們把我從我的地下室裏拖出來的時候,你們已經和正常無緣了。”


    章敦挑眉道:“你的小怪物真的有那麽大的能耐。”


    沈略隻是站在原地和章敦對峙,這會兒正替著波賽頓說話:“不,不是他,應該是那條白人魚。”


    章敦聽到她忽然提起另一條人魚,愣了一下。


    沈略思索了一下,幾乎有些搜腸刮肚地找出了記憶角落裏的那個名字來:“狄奧尼索斯?她的名字是你起的?我們現在應該在她的夢裏。”


    她的話一出口,臉上的神色忽然也凝固住了。


    章敦自然也察覺了她忽然變化的臉色,目光有些茫然地看著她:“當然不是我,是卡文迪許,她和你一樣,總喜歡做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


    沈略這個時候才意識到了她一直忽略的一點——現在已知的人魚中,他們的名字是與各自的能力相對應的,可是這些名字都不是他們自己的,而是人類——沈略,和剛才章敦口中的卡文迪許為他們命名的。


    這顯然不會是巧合。


    沈略有些慌亂地從口袋裏找出了她爺爺的日記本 ,她知道她必然在其中忽略了什麽。那泛黃的書冊終於引起了章敦的注意,但他沒有想要打攪現在全身心投入的沈略的意思,站在她的身邊,一邊警惕地觀察四周的動向。


    沈略翻找到了沈長慶被約翰科汀介紹去看看他的那條人魚的那幾頁,上麵清楚地寫著——“約翰給那條人魚起了一個富有夢幻色彩的名字,恩諾斯。”


    那麽這些能力也是他們賦予的嗎?


    沈略無得而知。


    她抬起眼時才發現他們所處的地方同之前她見過的都不一樣,因為走廊兩邊都掛滿了畫,深色的壁紙透露出一種難以言喻壓迫感。像是強迫著兩人欣賞一位拙劣藝術家的畫展。


    章敦無事可做地打量這船內的一切、思稈矍繳係幕嗎,誠實地說道:“這就是船上的人的審美嗎?恕我不敢恭維。”


    沈略的目光黏在了離她最近的那副畫上,那副畫像是十歲不到的孩子拿蠟筆胡亂堆砌起來的圖塊顏色,但是沈略還是看清楚了畫麵想要表達的內容。


    有一團火焰,生長著手與腳,在一個雜亂的屋子裏狂奔。


    沈略的牙齒無由地打了個寒戰,她盯著那副畫看了一會兒才道:“不,這裏本來沒有掛什麽東西——這是白人魚的夢裏,她似乎有什麽東西想給我們看。”


    章敦的臉上幾乎有些難以理解的神情:“她被卡文迪許切除了額前葉,你覺得她會有什麽思考能力來給你看什麽東西嗎?”


    沈略被他這話提醒,忽然有些慌張:“白人魚不會是來找卡文迪許報仇的吧?”


    章敦卻搖了搖頭:“不會,她甚至連人都認不清,對著我們最多是無差別的攻擊。”


    話雖如此,她還是有些擔憂至今還沒有同他們聯係上的卡文迪許。她往前邁了一步,真的像是在逛畫展一般地打量起下一幅畫來。


    那副畫上有一段流光溢彩,像是一幅抽象畫,畫麵上有一個色塊拚接而成的人形,似乎是在笑。


    沈略以為這些畫會描述她在這艘船上的時候發生的各種事情,但是眼前的這張她竟然看不出半點眉目來,頓時有些挫敗。她微微側過頭,卻看見章敦正十分認真地看著那副畫,那種神情就仿佛他看懂了畫上究竟畫了什麽一樣——


    沈略對於這個沒有過多的好奇心,索性繼續往前走去,看到了一副油畫,那種歐洲透視感極強的畫風,準確地描繪出了矮胖子約伯克的有些油膩的臉,背景是莫比烏斯環帶一般的走廊,他的一半身體完整,另一半像那一天一樣憑空消失。而畫者用他精準的人體結構技巧,切片似的畫出了約博格剩下一半身體清楚的髒器。


    無疑是一副極端真實又極端玄幻的場景。


    站在後麵的章敦用欣賞的目光看了那副畫一會兒,然後緩緩詢問沈略:“這是你見過的?”


    他說的沒錯。


    沈略點了點頭,想要甩開那幅畫的陰影一般地快步往前走去。每一副牆上的畫都不甚美好,而畫風各異,都恰到好處地描繪出當時的景象,似乎是想要拉扯出沈略心中最令人恐懼的黑暗巨獸一般。


    她終於在臨近結尾的那幾幅畫那裏停住了步子。


    前麵是死路,走廊的盡頭上掛著一幅黑白的素描畫,沈略站在原處,忽然就猜到了那副畫上的究竟畫了什麽。


    章敦看她臉色不好地停下了步子,目光關切地挪到了她的身上,他身邊的那副畫上畫著一條紅色尾巴的人魚,他當然看出了那是沈略的波賽頓。然而那副畫也是抽象流派,除去尾巴,隻有隱約的軀幹,而一雙眼睛被畫成猩紅狀,在一片漆黑的海水中透出來,像是真正的魔鬼。


    “為什麽不走了。”章敦站著問道。


    沈略幾乎用盡全力地回答道:“因為沒有路了。”


    是的,前麵確實沒有路了。


    章敦聽出了她言語中的顫抖,於是他無聲地往前走了兩步,站在了那副素描畫的前方:“我猜對了——但沒有關係,無論多麽真實的你,我都不在意。”


    章敦當然可以不在意。


    沈略幾乎有些絕望地往後退了兩步,然而步子終是難以邁開。


    章敦無聲地看著那副畫,畫麵上真實的筆觸描繪出的場景有些荒誕,所有的人物都遵循著最準確的比例描繪出來,但是背景像是孩童隨意塗抹出來的紙片城堡。


    上麵的小女孩舉起了她手中的槍,指著一旁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站在一艘滑稽的帆船裏,帆船畫得幼稚無比,槍也像是一個無勝於有的“7”字型。


    沈略站在原處,她知道畫上的前因後果。


    她隻是想著:“我服罪,是我殺了他,但是請不要再讓我一遍一遍地想起了好嗎?”


    第52章 捉迷藏(1)


    如果能用一個詞語來形容這條不算長但是足夠冗長壓抑, 足夠讓人心理防線崩潰的廊道, 那麽記憶回廊再合適不過。


    如果你的一生足夠的長,一生經曆的事情足夠的糟糕透頂, 那麽你的這條回廊也必然長得像是沒有盡頭一樣, 而走在裏麵你甚至會有窒息到極點的感覺。


    沈略活過的年月也沒有多長, 然而過的長廊卻足夠灰暗窒息。


    就在她覺得自己就要昏過去的時候, 一股涼意忽然湧上了心頭, 從她的嗓眼灌溉進來, 像是旱季末的第一滴甘霖落在了枯焦的地皮上 ,苦盡甘來,死而複生。


    那是波塞頓?


    她試圖這麽叫出聲的時候, 鼻腔和口腔都灌進了鹹的發苦的海水,而身邊的那些古怪的畫, 那剝離牆麵的神色壁紙,那些痛苦的回憶, 和遠遠站著的章敦, 通通不見了, 隻剩下她一個人被海水包圍。


    沈略借著勉強的清醒,又告訴了自己一遍, 這隻是在做一場夢,不管待會兒看見了什麽, 都不要管——那一切都是白人魚憑借她詭譎的力量創造出的另一個世界。


    也許她是因為什麽原因而來,也有可能她根本就是想來了——傳說中的神明們在做出他們都所作所為之前,很多都隻是覺得好玩罷了。


    她忽然感受到了目光, 在海域的某處幽幽地傳了過來,那目光必然是有實質的,溫柔如同山春破開寒冰的春風,溫暖得像是要點燃了死寂的海水。


    她忽然覺得是波塞頓來了,這不是一個夢。


    就像是波塞頓曾經向著她承諾過的一般,任何一片海域都深藏一顆跳動的心,那不休不止的脈搏聯通的是波塞頓的血液。


    (此處沈略不知道幾個字,還沒碼好。)


    她盲目,她聾耳,她孤身一人在深海中沉溺著,像是孤邈。可她又分明聽見了號角召喚的深海巨獸向著燈塔前行,撞擊著發出蓬勃的響聲,抑或夾雜著槍聲,漂亮的海岸夾雜著血色的夕陽,混亂而讓人無措。


    沈略終於醒來了,從一場大夢醒來,夢裏有極樂也有夢魘 ,一寸寸剝蝕著她的軀殼,當她醒來時她 甚至自己都有些驚訝,何以自己沒有精神崩潰。


    她仍然置身於長風破浪號上,半靠著金屬製的門檻緩緩爬了起來,臉頰上像是被什麽垂落的東西掃過,酥酥癢癢,沈略有些僵硬地抬起頭,不太確定能看見什麽東西。


    人魚蒼白的麵孔倒吊著懸在她麵前,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無聲地注視她。她的半邊臉頰都沾染上了鮮紅的血跡,像是捕捉吞掉了雀兒的貓,嘴邊總是有羽毛。是殺戮嗜血的鐵證,而其本人無知無覺,終於是朝著沈略露出了微笑來。


    然後她忽然張大了嘴,沈略被她突如其來的變化驚了一驚,短暫的失聲之後大聲地叫出來了這條白色人魚的名字。


    本來應該是喜怒無常,毫無意識的奧狄尼索斯聽到了沈略的呼喊之後竟然像是恢複了神智了一般。


    她的目光終於沈略對上了,沈略似乎聽見她說了句什麽,然後神色懊惱地尖叫了起來——和剛才對講機對麵的尖叫如出一轍。


    “你不是他,為什麽叫我的名字?”她看上去有些氣急敗壞。


    而令沈略訝異的是,白人魚竟然還能夠有著自己的思維來回應她。


    她試圖說點什麽,卻被神智清醒了許多的白人魚狠狠抓住質問:“他在哪裏?”


    而沈略甚至不用向詢問她口中的“他”是誰,就能夠猜測出白人魚所有情緒的來源——她現在當然看出來了,白人魚就是來找卡文迪許的。


    也許是來找他複仇的,她甚至已經殺死了一個曾經喂養過她的飼養員,不可能無端放棄了卡文迪懟


    “他在哪裏?”沈略聽見她這麽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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