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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中靜悄悄的。


    要是平日,自己的淘氣包兒子阿透一定會在胡同裏吵吵鬧鬧的;若是在家中的話,也早該跑出來迎接爸爸了。然而今天一反往常,死一樣的寂靜,讓人猛地湧上一種不祥的預感。


    在大門口喊了幾聲,沒有回答。


    門也沒鎖,會不會扔下門出去了呢?倉田明夫臉上浮現出不滿的表情。雖說家裏沒有多少特別貴重的東西,但也總不該這樣大意啊!其實,倉田並沒生氣,他隻不過想用這種不滿表情去衝淡先前那種不祥的預感而己。


    一腳踏進屋裏,倉田倒吸了一口冷氣。身體象是僵在了那兒,不動了。六張榻榻米的房子,裏麵的光景簡直慘不忍睹。妻子年子躺在血泊裏,胸上紮著一把不鏽鋼菜刀,滿臉是血,正衝著倉田。旁邊趴著的,是剛滿四歲的獨生兒子阿透,脖子上緊緊的勒著一條絲帶。


    “到底,……還是,真的這麽做了……”


    倉田感到自己的視網膜裏麵也漸漸充血了。視野之內,一片血海,漸漸地,別的什麽東西都看不到了,隻是紅紅的一片。視網膜象是晃動了幾下,倉田失去了重心。


    門外,北風凶猛地吼叫著。


    二月的中旬。


    前年春天,倉田年子因患子宮腫瘤住進了位於新宿區的中央醫院。那是一家享有盛名的大型綜合醫院。


    倉田在新宿的落合租了房子。從那兒去醫院要用二十分鍾。


    診斷結果是良性腫瘤。醫生說,做腫瘤切除手術,便可輕而易舉地治好。讓腫瘤長在體內,總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因而。倉田沒有對醫生主張作切除手術的建議提出異議。


    中央醫院在社會上享有很高的盛譽。t大醫學係教授每月一次來這兒診斷,是一家權威性的醫院。六層高的建築,充滿著現代社會的氣息,紿病人以難得的安心感。


    給年子診斷的主治醫生是婦產科的岩田醫師,五十多歲的年紀,看上去老成持重。


    “不用擔心的,手術後半月,身體便可以康複的。”


    岩田醫師對跟隨照顧年子的倉田這樣說。


    手術定於住院後的第五天進行。


    執刀醫生由岩田來擔任。但是,手術的前一天,岩田醫師的故鄉出了點意外事故,他不在醫院。本來,倉田隻知道手術是外科醫生的職責範圍,這次,他終於明白了,即使同屬外科,又可以分出腦外科、胸外科、內髒外科等等許多種,而且,不同分科的醫生隻能各司其職。比如說,讓內髒外科醫生做婦產科手術就不太容易,當然,如果是簡單的手術,即使不是婦產科醫生,也是同樣可以勝任的。而且,切除年子的良性子宮腫瘤,是很簡單的手術。


    最後,決定由井上五郎醫師來執刀。


    井上的專業是腦外科,第一次看到井上,雖說談不上什麽特別的理由,倉田總覺得有幾絲不安湧上心頭。看上去井上年紀隻有二十幾歲,一副冷冷的鐵麵孔。即使開口說話,也不能給人帶來哪怕些許溫暖的感覺。多餘的話一句不說,井上真可謂一個名副其實的少占言語的主兒。同那個態度和善的岩田醫師相比,簡直令人想到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倉田是個出租汽車司機,和井上照麵,總是感到發怵。想就年子的手術問些什麽,也是心有餘悸,顧慮重重的。


    “請問……”好容易擠出這麽兩個字,又隻好咽了回去。


    不過,話雖如此,倉田並不覺得井上是一個不可信賴的醫師。相反,他倒是私下裏認為,與岩田醫師相比,井上的本領一定更高一籌,因為他是腦外科醫師,至少,一個能夠醫治極其複雜的大腦的醫師,總比那些專治排泄器官的醫生更高明、更偉大。


    倉田甚至覺得,高個子的井上醫師表情冷峻、沉默寡言,是青年醫生所特有的一種姿態,而且,這也是其自身內部孕蘊的力量的一種簡潔化外現。


    手術很平安。


    手術後的第二天,岩田醫師回到了醫院。


    倉田被岩田叫了去。


    “有一件事,必須跟你說開。”岩田的表情沒入了那幅寬邊眼鏡的後麵。


    “好象井上醫師把您夫人的子宮給切除了。”岩田說。


    “子宮?……”


    倉田的脈搏猛地停住了,繼之又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本來隻是一個切除腫瘤的手術,是沒有這種計劃的。但是……”岩田扶了一下眼鏡,“切開一看,腫瘤已經四處擴散,延及了整個子宮。以前那是我的誤診,不過,這種情況也是經常有的……”


    聽上去,岩田的聲音裏沒有力量。


    腫瘤擴散到了整個子宮!井上憑自己的判斷,實施了手術,對子宮實施了整體切除,隻留下了產道的三分之二。當然,卵管、卵巢也都沒了。剩下的,隻有那條縮短了的產道。


    “這麽說,難道是,癌……”


    “不!”倉田的懷疑被岩田一口否定了,隻有這個字裏充滿了力量。“不是癌,所以,我也認為手術是成功的。夫人很快就可以出院了。隻是,子宮、卵巢沒了……”


    “沒了這些,會怎麽樣?”倉田紅著臉,這樣問了一句。他頭腦中首先浮現出的是不能過性生活。妻子二十七歲,自己也才三十二歲,——如果不能同房,那以後可怎麽辦?


    “不能生孩子了。”


    原來如此!倉田輕輕的鬆了口氣,看著岩田。自己已經有了一個孩子。雖說也想再生一個,但自己是個出租車司機,靠租房子住,這種情況下,兩個孩子,負擔便過重了。因而,聽了岩田的話,他也沒受到多麽大的打擊。


    “那,那個地方呢?”


    “這個,不用擔心。”


    倉田想,還是問個明白的好,因為醫療失誤的問題,常常存在大書特書的情況。


    “你聽我說。”岩田在一張記錄紙上用鉛筆劃著線,“同房的快感部位根本不在子宮這兒。你看,這兒和這兒集中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神經。開始出現需的強調產道保留了三分之二,是不會感到不適的,當然,精神上的作用應另當別論。”


    聽了岩田這樣詳盡的說明,倉田總算明白了。當然,妻子從子宮到卵巢、卵管的整個女性機能都放切除了,他的心裏總是惴惴不安的。僅僅留下了產道的三分之二,那樣子一定夠慘的。這正如一座神社一樣,隻有鳥居和參道的一部分孤零零地留在那兒,而那華麗美妙的裏院卻消失了。


    但不管怎麽說,岩田醫師關於快感部位的圖示說明,雖說令人迷惑,總算展開了倉田那緊鎖的眉頭。果真這樣的話,自己便仍然還可以……


    “就是這麽回事。”岩田最後加了一句。


    年子出院了。


    那天,倉田去買了兩瓶威士忌,還有一些糕點。糕點是送給護士室的,威士忌送給了岩田醫師和井上醫師。岩田醫師一臉複雜的表情,收下了禮物;井上說了一聲“噢”,板著一張近乎沒有表情的麵孔,接過了威士忌。倉田說這是做手術的一點心意,井上隻是默默地點了點頭,看那樣子,早已把什麽年子手術之類的事忘到了九霄雲外。


    倉田真是想不通,悻悻地走出了醫務室。接受了禮物,連句表示謝意的話都沒有,——這究竟是怎麽一個醫師?本來,關於出院有些什麽規矩,倉田一無所知,隻好向年子同病房的一位病人打聽。最初,他很是不滿。因為自己已交了住院費,另外又有近七千元的開支,這可真是咬著牙出的。但是,倉田認定了這是一場少有的災難,也就心安理得了。


    2


    出院以後,過了大約四個月,年子開始感到身體情況異常。


    她說感到混身無力。當然其中也有夏天天熱的原因。尤其是,這年的夏天格外熱,手術後年子的身體很虛弱,對這炎熱的天氣有所感應也是正常的。繼之,又開始失眠,因為睡不著,她常常為一些小事而焦躁不已。


    見好又去請岩田醫師診斷。服用精神安定劑。好象是由於藥物的作用,不久,身體狀況又好轉起來。


    以前,倉田還為子宮的切除而深抱那方麵的擔心。正象岩田醫師所說的那樣,絲毫沒有感到有什麽障礙。通過年子的反應,倉田知道,女性的快感部位確實並不在那裏麵。手術前後沒有什麽變化,每次都象以前那樣迎來共同的快感高xdx潮。


    有所變化的倒是倉田本人。最初並沒有感判什麽。因為妻子的病巢切除了。雖說他為妻子不能再生孩子而稍感不滿,死了那份心,也就無關緊要了。因為他仍能獲得性的滿足。


    但是,這種滿足感漸漸開始淡漠了,倉田對此也是無能為力。每次同房,他總會小自主地想起聽取岩田說明腦海中浮現出的鳥居和參道,裏院消失了,失去了,再也不會有了。即使沒有了裏院也沒有什麽障礙。年子能愉快地迎接他,他自己也可以……


    然而,倉田醒了。


    ——難道是因為生殖器?


    確實,有這方麵的不滿。以前,那神秘的地方,帶給的他的是怎樣一種忘我的境界!而觀在呢?年子所有的女性機能充其量不過是一個有底的短袋子,空虛得令人無可適從。那裏院的神韻縹渺,失去了,永運失去了……


    “你怎麽啦?不是很好嗎?我是個女人呀!”


    憑女人特有的直感,年子領會到了倉田感覺上的微妙變化。也提出了抗議。再也不能恢複到那已經喪失掉的機能了!——那聲音裏含著膽怯和焦躁。


    “我就變得這麽令人討厭了嗎?”


    她又加了一句。


    “你在說什麽?”


    雖說也能得到性的滿足,但總有一種不可開脫的虛落感。不過,倉田並沒有把這種感覺說出來,如果說出來,便意味著否定了年子作為一個人——一個女人的存在。


    “唉,我還是死了好!”


    年子象是看透了倉田的心思,歎著氣,又歇斯底裏地叫了出來。


    這種喊叫,漲紅了年子本是蒼白的臉頰。


    這是出院以後一年多的事。


    岩田醫師說,這是更年期障礙的一種。


    不要悲觀。——岩田這樣勸慰他們。他心裏明白,子宮、卵巢都切除了,這是遲早要出現的現象。腦垂體、副腎不再產生荷爾蒙,不僅如此,來自卵巢的黃體荷爾蒙也失去了源泉。一言蔽之,年子已經喪失了其女性的本能特征。當然,更談不上有月經了。正常情況下,五十歲前後才出現的更年期症狀,開始無情地侵蝕這個失去女性特征的年輕的肢體。


    不要悲觀?!難道僅僅用一個“是”來回答,便能了結嗎?!


    些許小事也會使年子臉紅、變得焦躁。孩子一哭,也就會無情地責罵。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性的欲望全部消失了。如同一支吹滅的臘燭。


    有一天,倉田硬行拖住了本來有些討厭了的年子。年子迎接了他,但很疼。倉田突然停住了,他猛地吃了一驚,——感覺不同了!不知從何時起,年子那兒失去了以往的柔潤,感覺上倒象一隻平滑的薄塑料筒了。


    一動,那“塑料”破裂了。年子發出痛苦的呻吟。出血了。


    隻好去醫院。


    “老人性xx道炎。”診斷以後,岩田象是很同情地說了一聲。


    “老人性xx道炎?”


    聽到這話,倉田感到一股冷氣貫穿了自己的全身。


    “本來,xx道壁是由厚而韌的褶兒圍成的,現在呢,變薄而且延伸了,因為沒有分泌物,處於一種瘦衰的狀態。真遺憾……”


    “不過,先生,您不是說過對同房沒有什麽障礙嗎?”


    倉田抗議了。他滿腹不解的疑惑。


    “是的,……但是,我沒預料到會來的這麽快。”


    倉田臉上依舊是不解的神色。


    “這——”,倉田又突然把已到嘴角的話咽了下去,靜靜地看著倉田。


    “良性子宮腫瘤,真的有全部切除的必要嗎?”


    這句話一直在肚子裏憋著,他終於說了出來。


    “你若這樣問的話,我也難以回答。因為,手術並不是由我做的……”


    這是遲早要問的問題。失去了褶兒,變得平滑,象張濕透了的紙,一動就破——老人性xx道炎,這簡直令人無地從容。不到三十歲的年子,成了一塊幹癟的柔體,——哪裏會有這等傻事?


    “要是我,不會全部切除。”


    “這麽說,井上醫師做了不必要的切除……”


    “話也不能這麽說。因為手術時我不在場。就我本人來講,是信任井上醫師的。”


    “井上醫師有婦產科手術的經驗嗎?如果不是專家,怎麽能……”


    “不管怎麽說,……”岩出醫師無意中拉開了桌子的抽屜,又關上了。“看來,你在懷疑手術。這樣的話,請你直接去找井上醫師和院長。我能說的,就這麽多。”


    一反剛才,岩田的臉上突然浮現出冷冷的表情。


    倉田長時間地看著岩田側過去的臉。


    “我的手術,沒有失誤。”


    井上完全是一副不理睬的態度,象是對過去的事情根本不感興趣。


    “果真,卵巢、子宮,等等,都是非切除不可的嗎?”


    倉田的聲音顫抖了。岩田醫師“要是我,不會全部切除的話語,刺痛了他本來就酸澀了的內心,促使他的內心萌生了疑惑的幼芽。他感到,井上醫師想就此撒手。


    “你也真夠囉嗦的!”


    井上把視線投向窗外,冷冷地說。


    “這有關我妻子的性命!”聲音響亮,依舊顫抖著。“先生,您做過婦產科的手術嗎?”


    “做過。”


    井上低低的聲音。


    “這樣,你就應該明白施行全部切除手術會對我妻子產生什麽樣的不良影響,為什麽不跟家屬打聲招呼,就動那樣的手術?”


    “切開一看,腫瘤嚴重惡化,沒有時間中止手術叫喚家屬,我就作出了全部切除的判斷。”


    “但是……”


    “你回去吧!”


    井上站起身來,走到窗前,背過身子,俯視著外麵。透過那背的是一般不可一世的傲慢,看著這一切,倉田緊握的拳手顫抖了。他真想聲嘶力竭地叫上一陣,然而,他再也找不出一句話可說了。


    他回去了。


    眼看著,年子日益喪失著其固有的女性特征,象是侵蝕健康肌體的癌症那樣。如果是癌症,也有抑製病勢惡化的餘地可言。但是,由於女性機能的喪失而導致的體質變化,卻是無法控製的。象是ph試紙上染了酸,年子那本來健康的皮膚,漸漸褪色,失去了昔日的光澤。


    這是由於皮下脂肪銳減導致的。本來,女性的皮膚下是豐富的脂肪,使得女性的皮膚豐潤,而且充滿活力,但是,那些脂肪消失以後,情況便不同了。眼看著自己昔日那細膩的皮膚上漸漸生出密密的黑毛,肌膚漸趨男性化,年子悲傷地哭了。但這沒有什麽用,老化現象日趨嚴重,年子的肌膚上稀稀落落地出現了老人性色素的斑痕。


    象是一種什麽毒素!


    同房,已經完全不可能了。年子本身的快感部位早已喪失殆盡。勉強行事,便疼不可忍。


    “我已不是女人了!我既不是女人,也不男人了——”


    連聲音都沙啞了。年子用這種沙啞的聲音沒命般地喊叫著。


    華麗的裏院消失了,隻剩下鳥居和參道衰落在荒蕪之中。倉田又一次想起了那幅蕭殺的風景。太可憐了。


    去重新買一個女人來吧!——年子開始這樣說。倉田假裝沒聽見。她就一直這樣說,直到倉田離開家門。他用玩彈球盤來稍磨時光,回到家中時,年子默然地呆坐在那兒。


    年子不再照鏡子。


    隨著皮下脂肪的消失,皮膚變得粗糙起來,年子的整個身體都成了黑色。


    “不久,我就要死了。”


    “你在傻說些什麽呀!”


    “不要用無用的話來安慰我!我很快就成為老太婆了。還是死了的好……”


    死,這個可怕的字眼,開始從年子的嘴裏冒出來。年輕的女人,不到三十歲,轉眼之間失去了青春,這也難怪。頭疼、焦躁、肩膀酸痛,——這些症狀都在襲擊著年子的身心哪!


    “有沒有,子宮移植……”


    “半夜三更,她坐起身來,這樣說。倉田的心裏難過極了。年子閃動著眼睛,象是在什麽地方找到了自己那切掉了的子宮。


    “隻要有了子宮……”


    年子小聲嘀咕著,那聲音抑鬱極了。


    3


    辦完了妻子和孩子的喪事,倉田精疲力盡了,幹什麽事都打不起精神來。他整整睡了幾天。幾年以前,妻子在附近神社的牆根折了一塊棣棠的枝子,插在院子裏,生了根,每年發芽。今年依舊如往年,但讓人傷感,倉田的心裏空極了……


    第六天,倉田驀地起來了。他象是被什麽迷住了似的,直奔中央醫院。


    雖說知道了妻子和孩子的不幸,但是,別說花圈,醫院連封唁電都沒發。從心底裏說。倉田並不是奢望得到這些東西,但是,在這家醫院接受手術治療的人,因手術而導致了那麽悲慘的結果,手術的正確與否估且不論,略表哀掉之意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他隻不過這樣想而已。哪怕是發一份唁電,獻給二人的亡靈,也可算作醫院歉意的表示。從而消除倉田內心的怨恨呀!


    但是,半個字的問候都沒有。


    倉田先生見了事務長。


    “我想要妻子的病曆卡。”


    他克製著自己的感情說。


    “夫人的病曆卡……”瘦瘦的事務長本是一副疑惑的表情,聽到病曆卡,又緊張了起來,“要那個幹什麽?”


    “要請其他醫院給證一下。”


    “你,你是不是存心跟我們醫院找喳兒?”


    “我想方設法見到諸位先生,但沒能得到令我心服的解釋,岩田主治醫師說:‘要是我,不會全部切除’;而井上醫師又說‘沒有失誤’,為何會有這兒大的差別?最初說的是僅僅切除腫瘤,而妻子在接受良性腫瘤手術時卻是子宮、卵巢都被切除了,幹幹巴巴,絕望之餘自殺身亡了。而且,手術是由主治醫師以外的人做的,我想查一下病曆卡,難道不行嗎?”


    雖說他在極力控製著自己的感情,但聲音還是顫抖了。


    “如果那樣的話,”事務長象是下了什麽決心,麵帶慍色,“我不能給你病曆卡。”


    “為什麽?病曆卡不是病人與疾病作鬥爭的記錄嗎?”


    “醫院有義務將病所卡保存五年。”


    “這就是借口嗎?病曆卡本來就是病人自己的東西,難道我要看一下,你們就覺得可怕嗎?”


    “可怕?”事務長的表情一下變了。浮出一臉僵硬與冷漠,象是被混凝土建成的醫院同化了。“為什麽我們要感到可怕?醫院已經給貴夫人治了病,來致謝本是合情合理的。我這樣說也許很失禮,貴夫人自殺恐怕是精神上的問題吧?那是婦產科手術,是不可能預見到近兩年後病人精神方麵的變化的。你那樣說,是否言過其辭?而且,想必你在手術前是簽署了誓約書的……”


    透過事務長那僵硬的表情,倉田猛地意識到了醫院這種治外法權上沉重的威壓,麵對這種威壓,他退縮了。


    ——同意手術。萬一手術效果不佳,不想提出異議。


    特此誓約。


    倉田明失


    手術以前,倉田在這份誓約書上簽了字。


    “但是,那是針對僅僅切除腫瘤的誓約書。我是說,從子宮到卵巢施行全部切除手術,是不是太過分了?”


    倉田子想,是否就此罷休,他是個一味的的大老實人,從不喜歡爭鬥。與醫院這樣一個龐大的機構僵持不下,對於平日的倉田來說,這真是夢而不及的事。但是,現在,倉母背後是妻子的亡靈!要是有了子宮……黑暗中這樣茫然若失地小聲嘀咕的妻子,還有,那被妻子勒死的兒子的亡靈……


    “這怎麽可能……”


    事務長的眼中突然浮出了輕蔑的神色,倉田覺察到了。——你不就是出租車司機之類的貨色嘛!


    “這個你也不明白,我能見院長嗎?”


    他本來想這會給事務長一口回絕的,但事務長答應了。


    倉田回到了候診室。那裏有二十多個等著取藥的病人,放了一台電視機,象是為了防止病人隨便亂調頻道,放得很高。電視裏正在播放麵向主婦的電視劇。倉田呆呆地凝視著畫麵。出場的女性個個肢體豐潤。牛仔褲下的輪廊,豐滿的胸,——從這半潤的肢體中切除子宮和卵巢,於是漸漸地失去了青春的活力和氣息——倉田心裏描繪著這樣一幅畫麵,一幅與妻子的遭遇相重疊的畫麵。


    等了一個多小時,事務長來叫他。


    院長室位於第六層——最上層。


    院長瀨田周平在裏麵,等在那兒的還有井上醫師和岩田醫師。


    倉田有點縮手縮腳的。院長室由一間類似特別診斷室的房子和一間寬敞的接待室構成。那是一間豪華的接待室。鋪著地毯,走上去一點聲音都沒有。


    “請坐下吧!”


    聽了院長的招呼,倉田坐了下去,前傾著身子。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瀨田院長。看上去不到五十歲的年紀,決非想像中的那種肥胖型,恰恰相反,屬那種健壯型的人,顯得很結實。膚色微黑。那雙老鷹一樣的眼睛裏透出一股銳利的光。好鬥型人種,——也許這是一種最恰如其分的描述。


    “你的意思我聽說過了,我也覺得不幸,”瀨田的話出人意料地和藹,“聽了事務長說的,我又向井上、岩田兩位醫師詢問了有關詳細的情況,我也隻能認為手術是成功的,沒有失誤。”


    瀨田把十指交叉起來,搭在腿上,這樣說。


    “隻是,要是這樣的話——”倉田的聲音嘶啞了。他怯場了。兩個拳頭在抖。“最初的診斷是什麽?良性腫瘤,手術輕而易舉……”


    “那是我的誤診,”岩田回答說,“不切開看,誰也說不透,而且醫師也不是全能的……”


    “但是,先生為什麽不說‘要是我,不會全部切除?’你不是有什麽根據的嗎?”


    “你!我不記得說過這樣的話,那時我不在,手術時我也不在現場,怎麽可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這樣說著,岩田醫師的臉上漸漸失去了血色,成了一張蒼白的臉。


    “你!你!!先生!!!你確實說過,‘要是我’……”


    眼前頓時一片灰暗。耳邊象是響起了波濤一樣的聲音,從身上喉地流失了什麽,——三人在在合夥否認過失!


    “你,你們!卑鄙!!”


    他語塞了。


    “請你冷靜一下。”瀨田說,“我們在夫人的手術上沒出什麽差錯,這一點是可以進行醫學證明的。麵對夫人的不幸,你驚慌失措,因而抱有一種幻影,把醫院當成了魔窟一樣的去處。隨著時間的流逝,你的這種幻影也會逐漸消失的。我們是有才能的醫師團,我本人也是醫學界的名流。”


    “這跟切除我妻子的子宮沒有絲毫的關係!妻子曾經說過,‘要是沒了子宮’。……”


    “你的心情嘛,我是可能理解的。”瀨田慢吞吞地說著,點了點頭。


    “但是,你必須忍受這種悲哀,你說呢?”


    “……”


    “我們想,你今天來也不會有什麽別的用意。從我們這方麵來說,夫人的不幸也將有助於我們改進今後的醫療工作,對那些大範圍子宮切除手術的人配置社會福利工作者,過去我們在精神方麵的醫療上確實做得不夠,不過……”


    “這,這是什麽?”倉田抬起頭,說了這麽一句,又給卡住了。


    “說是香奠,也言過其辭了。就算作香錢,獻在死者的亡靈之前吧?”


    瀨田摘下眼鏡擦著,象是這件事便可就此完結了。


    岩田的臉一直扭向一邊,不知在看什麽。而井上從一開始便是一言未發,將那張緊繃繃的臉轉向窗戶,象是一尊沒有一絲表情的冷冷的石刻。


    “我不是為這個,才來的——!”


    倉田一把推開事務長手中的紙包,顫抖著這樣大喊了一聲。又閉口不語了。


    “是嗎?——”瀨田低聲說。“那麽你想要幹什麽?”


    話語坐已不再含有一絲和氣。


    “希望你們賠禮道歉!”


    倉田吼叫者說。


    “賠禮道歉……”


    “不錯,想讓井上醫師賠禮遭歉!”


    瀨田的眼光又閃動了,銳利的眼光。


    “非賠禮道歉不可!向我妻子和孩子的亡靈!否則,我就……”


    井上紋絲不動。側著臉,象是從一開始就壓根兒沒聽任何一個人的話。真想衝上去揍他一頓!倉田抑製住了這種衝動,隻是盯著井上,眼裏燃著仇恨的烈焰。


    即使是個專業醫生,也不過是那樣做罷了。而井上醫師是隨隨便便地動手術將子宮、卵巢全給切除了!倉田的眼前仿佛浮現出了井上做手術時的姿誌,沒有一點感情。


    4


    對於此時的倉田來說,就連根麥秸,恐怕也要當作救命草來緊緊抱住而不撒手了。後來,他知道有一個醫務糾紛處理委員會,便去拜訪。那是二月末。


    結果,慘敗而歸。


    委員會認為,這種事情根本不屬於有無醫療過失的那一類,充其量不過是一種被害妄想症而已。糾紛委員會看了來自中央醫院的病曆卡的複印件以後,更認定了倉田的被害妄想症,於是置之不理。


    倉田又一次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一種強烈的困惑的感覺遍布全身,他回到了家中。牆角下的幾株棣棠使勁地鼓起了花骨朵兒,很精神,那是妻子栽下的,每年開花,並引以為樂。以前總是隻開謊花,看來,今年的花兒依舊不會結果。


    幾天之後他才知道,醫務糾紛處理委員會由醫師會員構成,是壓師一方的防波壁。


    一切都難以令人置信。那一改前言,側過一張冷冷的臉的岩田醫師的態度,給倉田帶來的,與其說是對醫師的不信任,倒不如說是對整個人間的疑惑。就連那位溫厚的岩田醫師,一看到要起糾紛了,也是一下於丟下弱者而避三舍。僅僅從這一點上,便足以說明井上醫師的過失。會不會是故意那樣做的呢?專業外的手術,經驗又不足,是因為全部切除要比把一處處的腫瘤逐以切除容易,還是……或許是因為大範圍子宮切除更困難,而井上醫師以前對此沒有興趣?冷冷的,象是對病人的情況沒有任何興趣——看到井上的那種表情倉田心裏固執地認為,也許他真是故意那樣幹的。


    ——妻子,被井上醫師殺死了!


    倉田的心裏凝固的是不舒暢的心情,甚至比腫瘤更堅固。


    進入三月後,倉田開始拜訪律師。


    報複井上醫師!倉田執拗地這樣想著,他知道,除了訴訟打官司,別無他路可擇。妻子因為手術,帶著孩子去了。但因為這是走出醫療機關大門以後發生的事,便不成其為刑事案件,甚至連道義上的責任都不能追究!麵對這樣不講道理的世道,倉田都要氣炸了!


    律師搖著頭。


    “恐怕沒有勝訴的希望。”


    中年律師的臉上沒掛一絲笑意。


    “不過,岩田醫師說過……”


    “有無錄音暫且不論,是否說過的問題是一種得不出結論的爭論。而且,訴訟開始後,醫院還會邀請許多大學教授以及其他超一流的醫學權威來做證人。除非把鉗子什麽的落在了肚子裏,不然是沒有什麽用的,你通過什麽方式來證明井上的過失?”


    “不過,岩田醫師說過,要是他……”


    “所以說,就需要這方麵的證據。這就是說,在訴訟以前,必須進行保全證據的假處分申請,類似保存病曆卡作為證據什麽的,你就拿著這個去醫務糾紛處理委員會,他們當然就會準備下一步的訴訟,重弄一份病曆卡”…”


    “病曆卡?”


    “這可是常識呀!”


    “……”


    倉田一下又回想起了拒收香錢時那絕硬的表情。


    “死心了嗎?”


    “這種事,無論如何都不能受理嗎?”


    在這裏遇到的,又是不加理睬的白眼。倉田的第二隻腳又落空了。


    “最初就承認了敗訴,這種訴訟是不能受理的。”


    非常冷淡地,拒絕了。他甚至在心裏憤憤地想:律師、醫院是不是暗中勾結好的呢?


    倉田走了。但他沒死心。妻子、孩子的慘死,卻又沒有追究責任的辦法,這種不講理的世道結構,真是令人難以忍受!在什麽地方,一定會有個人可以代為辯解,讓醫院敗訴——倉田沒有丟掉這種希望。他四處奔波,春天的陽光照在他身上,他出汗了。汗痕上殘留著鹽的結晶,


    那是他的報複心的外現……


    他被第五個律師拒絕了。


    倉田不再寄希望於律師了。以法治國,純屬一派胡言!他這樣想,窮人沒有平等的法律。倉田奔法務局去了。盡管自己有人權受侵害的足夠心證,但沒有一個人想幫忙。這能稱得上法治國家嗎?他滿腹義憤,又在想,會不會哪兒有一個公共救濟機關?——


    “恐怕沒有呢?!”法務局的人告訴他。“除了自己來努力自已……”


    “……”


    “是的,隻有自己寫訴狀,並且自己以辯護人的身份同對方的律師進行論戰,來證明對方的過失。訴狀的寫法、書麵準備等有關事項,我們可以教你。”


    象是什麽事情很可笑,那人臉上浮現出了幾絲笑意。


    “多謝了!”


    倉田勃然大怒。不是為了讓這樣一個狗屁芝麻官嘲笑才來這兒的!他盯著那個男人。甚至意識到自已心裏積壓的報複心的結晶之上點了火。妻子孩子的死,豈用你用嘲笑來葬送!


    倉田坐下身。


    對方滿臉不快地轉移了視線。


    五月中旬,東京地裁根據民法七百零九條對中央醫院院長以及井上醫師提出了控訴。要求他們賠償由於醫療過失導致的損害。


    倉田暫時辭掉了出租汽車公司的任職。


    隻有全身心地致力於訴訟。他充分利用所有的機會,去首都或律師會社主辦的免費律師商談所求教;向電視或報紙法律商談專題寫信求教。其中夾雜許多無用的勸阻,但與此同時,又有許多人給了他珍貴的建議和忠告。


    有人告訴他必讀的法律書以及必須收集的材料。對於沒有學曆的倉田來說,法律書實在太難了。他就向附近一學生請教。這些有關法律的書籍中,有一處給他增添了無盡的勇氣。過去,在醫療失誤的裁判中,原告必須對被告即醫師一方的過失提出立證,而在最近的裁判中,出現了過失推認論的剖例,如果原告是外行,對醫師的專業分類進行挑戰,提出立證的作業很困難,則無需進行完全的因果立證,可以大致推定過失,如果醫師一方不能提出推翻這些推定的反證的話,便需承認過失。


    在暗無天日的心的荒野中,倉田看到了一盞燈在閃光。


    收集狀況證據。他去拜訪曾和妻於住同一病房的病人。從他們那兒得到了岩田和妻子會話的證言,岩田曾對妻子說過,腫瘤是輕度、良性的。


    他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打贏官司。他隻想通過這種報複,來告慰因為失去子宮而死去的妻子以及自己那剛滿州歲的兒子的在天之靈。——僅僅為此而已。如果能將那個隨便奪走女人的性命卻沒有一絲歉意的井上醫師推到法庭上去,並促使他反省,倉田的目的便達到了。


    倉田隻在想,在法庭上將積壓在心底的那些稀溜溜的不快,傾吐個精光。


    第一次公審定在六月末。


    公審的前兒天,倉田在《醫事界》上讀了一篇始料不及的報道:中央醫院院長瀨田周平是十一月末t大醫學係教授選舉的優勝候補者。報上說,強有力的競爭對手隻有一人,雖說結果難以預料,但優勝者很可能是瀨田周平。


    ——t大醫學係教授……


    倉田猛地一怔。t大醫學係教授,是位居日本醫學界最高峰的一人。而自己卻以這個瀨田周平為訴訟對象……


    刹那間,一種無力之感湧上來,並且很快遍布了全身,並鬱悶在胸中。他停住了腳步,再也不想邁出。


    對方是日本醫學界的巨擘,而自己呢?一介出租車司機……


    倉田一副呆然若失的樣子。


    官司沒贏。


    那是一次極其簡單的官司,甚至稱不上訴訟。


    開庭的同時,迎接倉田的便是潰敗。


    初次公審,法庭上的旁聽人很少。四、五個新聞記者。被告瀨田周平、井上醫師都沒露麵。三個律師以代理人的身份出庭。


    三個被告方的律師不時地極力憋住臉上浮出的笑意,他們閑得無聊,象是觀察一個珍稀動物一樣,端祥著倉田的一舉動。


    裁判長也是一個樣,一聲不吭地隻是看著倉田。眾目暖睽之下,倉田感到血往上湧,頭腦發脹。他記住的那些有關法庭的事項,也因此而在不知不覺中象淡雪一樣地融化,消失了。


    書麵準備、答辯書是由被告方律師提出來的。


    “本次公審,原告一方沒有律師,是一次不合常規的公審。因此,由我來主持訊問,擔任訴訟指揮。”


    裁判長這樣宣布。


    裁判長宣讀了根據被告方書麵準備的反論要點。


    “——倉田年子接受大範圍子宮切除手術,病灶確實存在。這一點通過手術的結果便可明顯看出。原告主張不需要進行大範圍子宮切除手術,這種意見毫無醫學根據,因而不成問題;


    本案的大範圍子宮切除手術,最初由岩田醫師診斷屬單純良性腫瘤,但是手術開始後才發現,筋層內、粘膜下、甚至漿膜下都漫延了腫瘤,對實行大範圍子宮切除手術,從醫學上來看,毫無錯誤可言。原告主張應隻對腫瘤施行切除手術,但這會留下病灶;


    原告主張,被告人井上醫師在沒有經驗的情況下做了專業以外的子宮腫瘤切除手術,這也毫無根據。井上醫師東北大學醫學係畢業以後,曾擔任過半年的婦產科醫生,做過幾十例手術,是一位熟練的外科醫生。


    本案原告的——”


    拖拖拉拉,被告人的反論要點羅列了好多。而且,醫學用語漸趨增多,利用許多難以理解的術語敘述了幾個子宮腫瘤的手術病例,來突出自己的正當性。


    最後的結論歸結為:原告的主張難於理解,非常令人遺憾。


    “怎麽樣?”黑臉膛、尖下巴的裁判長問,“被告方研討了原告提出的證據。這些能否攻倒被告書麵準備上的反論呢?我本人不想預先判斷。原告人沒有律師,被告人有三位專家,而且,我估計在下一步的公審中許多高明的醫學專家還會來為被告做證人,如果原告方有繼續維持法庭訴訟能力的話,當然應另當別論;如果沒有的話,和解怎麽樣?”


    象是滿臉苦笑,裁判長對倉田說。


    “殺!”


    倉田叫著,猛地跳了起來。他甚至連自已都沒有預料到自己會這樣地大喊大叫,他知道自己麵如土色。


    “殺——”裁判長為之一怔。呆呆地盯著倉田,“你,你!不要出言不慎!”


    “什麽慎不慎!”倉田的聲音顫抖著,他指著裁判長問。“我的老婆孩子都給人殺了,我能默不作聲嗎!法庭,難道就不能給弱者以公正的裁判嗎!你們,是些什麽東西!難道隻知道譏笑我嗎?!這也算個裁判官嗎!他媽的,我要殺,把井上殺了!”


    這種憤懣之情不斷地從他的內心湧出來,象一股滾滾而來的洪流。如果眼前的這些便是法律和學問的話,他想把它們踏個稀巴爛!兩個人被奪走了性命,卻沒有半個人認真對待!如果說這就是裁判,他再也不會相信法律了。隻有靠自己,用自己的雙手——


    法庭警備員跑過來,抓住了麵色蒼白、揮舞著雙臂的倉田。


    記者一哄而散。


    5


    他走出警察署時,已是夜裏。天,漸漸瀝瀝的,梅雨的季節。


    倉田總算平靜了下來,去日比穀的停車場,開出停在那兒的小型汽車,回家。


    頭腦裏清清楚楚地記著在警察署看到的晚報。報道是向著倉田的。一個不知該怎麽鬥爭的平民,在法庭上隻好喊出“殺——”。報道描寫了倉田那種深深的萬般無奈。


    ——殺了他。


    倉田口裏嘟嚷著。再也沒有別的選擇了。他鐵了心。那是一種驅不散,拂不去的殺機。倉田猛地覺得似乎這種殺機從最初便產生了,並且象一股腦湧而出的瘴氣,漸漸地膨大了起來,甚至要爆炸了。沒想到能勝,即使輸了也無關緊要,這就是他的全部心情。他隻想消散心頭積蓄的那些稀溜的不快。而那可恨的裁判長又無情地在他的心頭上蓋了個厚厚的蓋子。他悶極了。


    倉田猛地加大了油門。


    心頭上蓋子的下麵,有東西在沸騰,在翻滾。


    視野中漸漸浮現出了醫院那觀代化的建築,燈火通明,門前有一個停車處,鋪著草皮。旋轉門旁的水銀燈在蒙蒙的細雨之中,點綴著夜晚的畫框。他看到有一個高個子的男人,兩手插在雨衣的口袋裏,正要進門。


    ——井上!


    倉田冒著烈焰般的雙眼緊緊盯著那個人的背影


    就在這一瞬間,傳來了可怕聲音,一輛巨型卡車迎麵開來,急刹車!玻璃破碎,車體軋壞,震耳欲聾的聲音。倉田很快便失去了知覺。


    “蘇醒過來了嗎?”


    男人的聲音。


    感覺,似乎顛簸在汪洋大海中的一條船上,暈,意識,模模糊糊的。最初,一團亮光逐漸進入視野內,又漸漸向外擴散,浮現出了一張男人的麵孔,又過了片刻,他才知道,那聲音是井上醫師的。


    “有什麽了不起?你這小子!”


    明白那人是井上時,他真想破口大罵。但是,也許是因為麻醉的原因吧?有氣無力。一說話,渾身上下一陣痙攣般的痛楚。


    “我來看望你,”井上的瞼上沒掛一絲笑意,“發生了交通事故,你被抬到了這兒,很不幸我值班,截掉了你的右臂。”


    “右臂——截掉!”


    倉田呻吟著,這時,他才意識到右肩象是被強行按在了那兒一樣的麻木。想動一動指頭,但沒有神經。


    “粉碎性骨折,隻好截肢了。不僅是胳膊,肋骨也取掉了四根。”


    井上做事務性的說明。


    “是……,是你幹的吧!”


    倉田想坐起來,但身體被皮帶固定在了床上。


    “別起來。”


    護士湯川理惠按住了倉田。倉田早就認識她了,那是妻子住院的時候。


    “請你說話客氣一點,是先生救了你的命。”


    “殺!還是把我殺了吧,你……”


    “不能殺!不過,你不想活的話,請隨便。我,是不會勸止的。”


    “您在說什麽呀?!對這樣一個重傷病人。”


    湯川理惠責備井上,聽上去,那口氣很強硬,近乎斥責了。


    “你給我閉嘴!”井上冷冷的聲音。“這家夥說過要殺死我的。要殺我,就趕緊好起來,快快出院。截掉了你的有臂也許很不如意,但一隻胳膊也是可以殺人的。”


    “是的,能殺!殺你這樣的小子,還需用兩隻胳膊?!你一定是故意截斷了我的……”


    倉田把憎惡的目光投向高個子的井上醫師。雖說那目光並不具有殺傷力,但還是令人難以忍受。


    “難道你還想訴訟,說我故意傷害不成?!”


    “先生!”湯川理惠嚴肅地說,“你要是對病人采取這種態度,我可要去報告院長了。”


    嚴肅的態度,凜然的語調。


    “好吧,給病人注射鎮靜劑,讓他做夢去吧。”井上丟下這麽一句,出去了。


    “給我換一個主治醫師!”


    倉田對正在注射的湯川理惠說。


    “手術中井上醫師執刀,所以不能隨便更換醫生。”


    “遇到這種主治醫師,我寧願死了。那家夥,一定是故意截斷了我的胳膊,一定是這樣。”


    倉田的額頭上滲出了汗珠。望著天花板,嘀咕道。


    “倉田,”湯川理惠的口氣突然硬了起來,“夫人真可惜。不過你若是怨恨井上先生的技術可就是你的錯了。我聽參加夫人手術的同事說,將子宮全部切除是正確的。”


    “撒謊,你們都不可信!”


    “不,那是真的。即使內心痛苦,也該正視現實。”象是在勸導他,湯川理惠低下頭看著倉田的雙眼,替他擦掉額頭的汗珠,“截斷你的右臂時,我也在場,這也是真的。如果你覺得有什麽不好,那就是井上的性格,要怨要恨的不應是技術,而應是他的性格。”


    “性格?……”


    “是的,井上醫師少言寡語,而且,一副不信任人的樣子。說明解釋的不足和外科技術的高明之間的差距,常常成為病人憎恨他的原因。”


    “會有這等事!”


    倉田一口否定,這解釋是用花言巧語來蒙人,就連裁判官也不例外。如果說井上的手術是正確的話,那岩田醫師為什麽要那樣……


    ——這是不可能的!


    如果由岩田醫師執刀的話,妻子便可不會失去子宮,治好病,而且如果是其他醫師,自己的右臂也許不用截掉,——這種令人瞠目結舌的因果,化作一團烏雲,籠罩在倉田的眼前。


    注射的藥物生效了。自己的身體漸漸消失在濃濃烏雲之中。


    ——右臂沒有了。


    籠罩在四周的烏雲,是令人恐懼的絕望感。抽掉了四根助骨,又沒了右臂,自己簡直如同一個活屍了。除了開出租車,倉田沒有其他任何求生的技術可言。開車,要是沒了右胳膊……


    ——怎麽辦才好呢?


    意識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他想揮動右臂驅散那籠罩在眼前,正在吞沒自已的烏雲。右臂的手指碰到床了!洗褪了色的床單碰到了手指,手指摸索到了床單——


    “胳膊!還有右胳膊!右臂不是還在這兒嗎!你們!盡撒謊!為,為什麽!要撒謊?!”


    扭轉著腦袋,倉田大叫著。


    湯川理惠看了看倉田的臉。眼睛半閉著,顴骨高高地突著,眼窩深陷。那是一張落魄不堪的臉。


    “別撒謊了!看!手指不是動了嗎!我抓住了床,還有床單!”


    倉田用“指頭”“揪住”床單,一個勁兒地叫個不停。


    湯川埋惠猛地打了一個寒顫。她悄悄地巡視倉田身上的被子,倉田的右臂從肩膀頭截掉了。她又看了一下倉田指頭可及的大約位置處的床單,倉田象是正用自已對右臀的執念猛抓那兒的床單。湯川理惠甚至感到自己也看到了一隻虛幻的胳膊。


    她出了病房,直奔醫務室。


    井上正在那兒喝咖啡。


    “請不要嘲笑我,我,看到了倉田胳膊的,幻影……”


    湯川報告了倉田的幻覺,以及由此觸發的自已看到的那個奇怪的幻影。


    “別管他,那小子出現了梵托姆症狀。”


    井上若無其事地說。


    “梵托姆?”


    “即幻影肢症狀。過了幾年以後,病人仍會對截掉了的手腿產生一種活生生的感覺。尤其是手足都切掉的人,更易出現這種症狀。指尖甚至會有痛疼的感覺。可以說,這是精神病的一種,或者說是再生願望的一種反映。我們可以認為,人在低級動物階段時,肢體也可以象蜥蜴的尾巴那樣進行再生。梵托姆症狀便可認為是那種記憶的突然性複蘇,那家夥失去了胳膊,很快就產生了這種感覺。”


    “是的,感覺到根本沒有了的東西嗎?”


    湯川的臉色蒼白。


    “是的,可以用根本不存在的手指去抓東西感受疼痛。”


    “人的身體,可真是一種殘酷的……”


    湯川理惠嘀咕了一聲。


    “不是身體,殘酷的是精神!”


    井上這麽扔下一句,出去了。


    八月二日,倉田明夫出院。


    湯川理惠把他送到醫院的大門口。


    “多多保重,不要胡思亂想的了。”


    “……”


    倉田沒有回答,臉色蒼白,微微一笑,轉過身去,走了。湯川理惠目送著那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陽光閃動的大街上。看上去,失去的右胳膊反而更重,有點高高地向上聳著。


    倉田年子豁出命來尋求失去的子宮,倉田會不會再去尋找失去的……


    殘酷的是精神!她猛地記起了井上說過的那句話。


    直至出院的今天,倉田也沒有把內心積壓的精神告訴井上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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