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上,妻子感到臨產。廣屋良一把妻子抱上車。妻子心神不定,擔心會不會生在車上。本來該叫救護車的,因為中央醫院近在咫尺。也就作罷了。


    “你說突然感到臨產,還不到預產期吧?”


    “我感到就要生下來!”


    “小家夥這麽冒失,看來定是個男孩。”


    “因為是你的罷。”


    “我倒更喜歡女孩。”


    “不要不慌不忙的,啊,又疼起來了。”


    “忍一下,就到了。”


    汽車沿著中央醫院的圍牆旁的過道,穿過胡同,來到了大門口。


    “臨產,快來!”


    廣屋對著夜間值班室大喊。


    護士出來,心平氣和地把妻子弄上了電梯。


    “你可以回去了,請明天來辦理住院手續。”


    她們把廣屋涼在了電梯外麵。


    一下就給頂回來了,——他這樣想著。出了大門。不知是哪座大樓的樓頂上養著狗,狗的狂吠從高高的夜空飄落下來。


    廣屋乘上車,又沿著醫院的圍牆,順原路返回。危險!他猛地剁住了車子,離車不遠的前方有一個醉漢躺在那兒,眼看就要軋上去了,他使勁地按汽車喇叭,想讓那家夥走開,但那人沒動。


    廣屋無可奈何,下了車。在汽車頭燈的照耀下,來到了那男人的旁邊。他倒吸了一口冷氣,那男人趴在地上,臉扭向右側,仔細看時,那人的臉象一個猛地摔到地上的果實,破裂了。


    黑紅黑紅的鮮血,滲在柏油馬路上,血跡正在擴大。看上去,那男人脫竅的魂兒早已歸陰了。


    把車子丟在那兒,廣屋跑回了醫院。


    時間,八月十二日晚上九點。


    2


    四十分鍾以後,警視廳搜查一課的冬村剛刑警到了中央醫院。


    所轄署的搜查員也來了不少。窄窄的胡同,被鑒定罪證的課員和搜查員擠了個水泄不通。


    “你來了?”


    豬狩敬介打著招呼,來到了冬村的身邊,豬狩長得很壯,柔道三段話動員的胳膊,又粗又短的脖子,一副威風凜凜的魁梧身材,但兩道稀稀落落的眉毛都擰到一起來了。


    “連坐下屁股喝杯啤酒都不成,真他媽……”


    “哼!”


    冬村也是剛倒好酒的,肯塔基波旁威士忌。就那樣放住那兒,趕來了。


    “到底是怎麽回事?”


    “那個死了的家夥,是這家醫院的外科醫生叫井上五郞。到樓頂上去看看吧,象是從上麵落下來的。”


    “會不會是自殺呢?”


    “難說。那樣的話,我們可就省事了。”


    豬狩晃著胖胖的身子,上了電梯。


    冬村和豬狩來到了六層大樓的樓頂上。


    太空深邃得發黑,幾顆星星,稀稀落落的,閃著寒光。


    同普通的樓頂沒有什麽人的差別,隻是外緣圍著的不是鐵絲網,而是一圈混凝土的牆。


    “從這兒掉下去,剛好落在那塊兒。”


    豬狩俯視著下麵擁擠的胡同。在投光器的照耀下,胡同裏一片通明。


    “掉下去的時間大約是什麽時候?”


    冬村叼著一支香煙。


    “有個男的,送臨產的妻子來醫院,經過這條路,來時還沒有發現屍體,回家途中發現了。發現的時候正在流血。掉下去的時候大約是八點五十到九點十分鍾之間。”


    豬狩背著牆,這樣說。


    “那麽,別人有什麽看法呢?”


    冬村叼著煙,劃了一根火柴。那晃動著的小小火焰下,浮現出他那緊繃繃的臉的剪影。


    瘦多了!豬狩看著冬村的臉,心裏想。看上去冷冷的,說是一臉凶相也許更貼切。一年以前的冬村,不是這個樣子的。


    “有待調查,下去看看吧。”


    “好吧。”


    冬村把香煙扔在地上,用腳碾碎了。


    “還是沒有消息嗎?”


    一邊走著,豬狩問了一句。


    “是的,不過,我希望你不要再提這事了。都過去一年的事了。”


    冬村趣味索然地回答。


    “是過去的事了嗎?”


    豬狩嘟嚷著,停住了腳步。遙遠的夜空有飛機的翼燈閃亮,聽不到飛機的聲音。夜這麽深了,飛往哪兒去呢?轉眼間,翼燈消失在夜空的盡頭,象是融入了蒼茫的黑海。


    一年以前,一個影子從冬村的眼前消失在夜的盡頭,就總剛才的翼燈一樣。


    第二天下午,所轄署召開了專門會議。會議期間得知井上的死不是自殺。


    離中央醫院不遠,有一家笹岡漁具店,年輕的店主打來了電話,說,十二日早晨井上還通過電話報名參加笹岡漁魚具店組織的十三日舉行的釣魚同好會。雖說井上算不上個釣魚偏熱狂,但他經常來魚具店,同店主混熟了,這以前,他還參加過兩次同好會。


    笹岡從井上那兒聽說,井上二十五歲,獨身一人,住在目白台的公寓。少言寡語,極少露笑,是個冷男人。笹岡想,這一定是與腦外科專業相稱的理智型的冷漠。釣魚並非他的拿手好戲,僅僅是特別愛好而已。


    想在夜間自殺的人,早上是不可能報名參加釣魚同好會的。


    “原來是這樣,”豬狩對冬村說,“看來,我們又有令人傷腦筋的事兒幹了。”


    麵對那些分不清自殺他殺的案子,豬狩隻能自認傻眼。他所擅長的是逮捕個犯人啦什麽的,這可謂他大放異彩的絕手活兒。


    “想想辦法,我想是能解決的。”


    冬村一字一頓地說。


    “我想也是的。”


    想想辦法,我想是能解決的——冬村是一個值得依靠的搭擋。三十出頭,對靠直覺搜查有一套特殊的本領,是搜查一課課長手下的一匹黑馬。但這也是一年前的曆史了。現在,他變得沉默寡言起來,和那個厭煩人間的井上醫師在性格上有某些驚人的相似之處。一年前發生的那件事改變了冬村,使他變成了這樣的一個人,雖說這是事實,但豬狩卻在心裏想,冬村是否本來就有孤獨癖呢?


    從那以後。豬狩也開始感到有點不安了。冬村的動作、思考方法上總是透出幾絲懈怠的意思。冬村會不會在什麽時候下放棄搜查員的生涯呢?——他的不安越來越濃了。因為,在他的眼中,冬村不負責任的表現越來越明顯了。


    “那麽,咱們走吧!”


    兩人的屁股剛離開座位,電話鈴就響了起來。


    電話是一個名叫筱條雪的女人打來的。她是一幢大樓的主人,大樓就與中央醫院隔著一條胡同。筱條雪在電話中說,出事的時候,她在樓頂上養的狗猛叫了一陣。


    豬狩和冬村離開所轄署,去拜訪筱條雪。


    “是的,沒錯,就是八點五十五分。”


    筱條雪六十多歲了,搖著頭這樣斷言。搖著頭斷言,這也真可謂一種奇妙的習慣了。豬狩心裏想。


    六層的大樓象是疊起的火柴盒,筱條雪在樓頂建了房子,住在這兒,盡管小一點,還有一個庭院。狗就養在這個狹窄的庭院裏,是一條名叫次郎的純種日本牡狗。次郞很少叫,隻有在直升飛機從空中飛過時才會叫上幾聲。


    昨夜八點五十五分,它一反往常,狂叫了好一陣子。


    筱條雪初時正在屋裏看電視,通過電視屏幕的顯示,她清楚地記得狗叫的時間。聽到狗那樣不尋常地狂叫,她出屋來到了院裏,次郎正衝著中央醫院的樓頂叫著。定神看時,那並沒有人影,一定是住院的的人爬上樓頂,在那兒擁抱或什麽的,筱條當時這樣想。


    “說不定次郎看到有誰在醫院的樓頂上打架才叫起來的,但我當時肯定那是男女幽會。不管怎麽說,狗的眼睛在夜間是很尖的。”


    筱條又搖起了頭。


    豬狩和冬村來到了院子裏,院子大約有十坪寬窄,有一個用石頭圍起來的池子,裏麵有鯉魚在遊動。次郎帶歪著腦袋看這兩個人,象是拿不定主意該叫還是該不叫,兩隻眼睛忽閃忽閃的。一眼便可以看出:這是一隻好奇心極其強烈的狗。


    從院子裏可以看到中央醫院的樓頂。兩處相距不到三十米。


    “要是狗能言事,告訴我們它看到誰打架就好了。”


    豬狩透過鐵絲網,看到醫院的樓頂。


    “不可能是打架……”


    冬村說。


    “噢,你這是什麽意思?”


    豬狩看著冬村那張側著的臉。


    “如果是打架的話,狗一叫,殺人的打算便會遊移不定了,因為同時還有被狗的主人看見的可能。說不定井上和誰說話了,狗看到了這一切,井上被出乎意料料地推了下去。這時狗才開始叫了起來。我是這樣認為的。”


    “噢——”


    豬狩搖著他那肥胖的大腦袋,也許真的是這樣。井上醫師個子很高、體格又壯。雖說是個腦外科醫生,用胳膊他推下去恐怕決易事,出其不童,也許更……”


    “豬狩。”


    “什麽事?”


    “我想驗證一下,請兩個人到那樓頂上去,他們按照剛才說的做一遍看看。”


    “好吧!”


    豬狩下了樓。去請所輔署的刑警作演演示,自己又回到了樓頂上。冬村一邊和條交談著,一邊透過鐵絲網看著醫院的樓頂。次郎呢,從兩人的身體中間探出腦袋來,也是望著醫院的樓頂。


    “我本該有一塊土地的,筱條說,“建這樓的那會兒,我出條件,要住在樓頂。我想,越高,空氣就一定越新鮮的。不過,最近一段時間,又懶得帶次郎去散步了。因此,就很少帶它下去。無可奈何,次郎和哪兒的一隻烏鴉成了好朋友,每次那烏鴉都找次郎玩。”


    “烏鴉?”


    “雖說僅僅是隻烏鴉,但對次郎來說,可是位必須款待的好朋友。次郎對什麽都抱好奇心。”


    兩個搜查員上了中央醫院的樓頂,來到井下掉下去的大致位置,依著牆,點了煙,次郎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兩個人。


    豬狩舉手示意,那兩個人便按照想像中的井上與犯人打架的動作比劃了起來。突然,狗叫了起來。


    豬狩又舉起了一隻手,兩位搜查員停止了格鬥離開了樓頂。


    “這隻狗看到了犯人。”豬狩哼哼唧唧地說,“有沒有一種辦法可以抽取狗的記憶呢?”


    “科學恐怕還沒到這個水平。”


    冬村笑了。


    “狗的記憶姑且不論,確定了井上被推下的時問是八點五十五分的話,隻要調查案件發生時不在現場的人,問題便可比較簡單地解決。”


    “還是……”


    冬村的回答很曖昧。


    3


    兩人到了中央醫院,要求見院長。


    “怎麽樣?”


    院長瀨田周平向冬村和豬狩打招呼。一眼便可以看出,在這以前,他一直在那兒閉目沉思,忍耐著什麽不幸的事。冷氣設備發出細微的嗡嗡聲。


    “總讓人感到那不是自殺。”


    豬狩說。


    “那麽說,是他殺了……”


    “是的。”


    “果然……”


    瀨田年不足五十,一副精悍的風采。雖說是院長,卻沒有一般人想像中的那種將軍肚之類的福態,也許在他那本該長些肥肉地方,蘊藏著一股銳氣。不過,眼下的苦惱壓過了這股銳氣,在他的額頭上浮現出的是一片濃濃的陰影。


    “果然?您的意思是?”


    豬狩平日那雙圓圓的柔和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這樣一來,現出的倒是一臉凶惡的表情了。


    “正如我昨天說明過的那樣,井上君不幸遭難的時候,我在院長室裏。”瀨田同時看著他們兩個人,那炯炯的目光讓人想到他堅強的意誌。“我曾說過,我那時在考慮有關醫院經營方麵的事情,事實上不是這樣,也許你們還不曉得,我已被推選為下一期t大第一內科教授。”


    “t大第一內科教授?”


    豬狩把剛剛放到嘴上的香煙又重新裝回了煙盒中。


    “選舉安排在十一月份。我昨夜在考慮這件事兒來著。既然是選舉,要想取勝,都需要勞心勞力。”


    瀨田這樣說著,淡淡地,沒有絲毫妄自尊大的意思。


    “原來是這樣的。”


    豬狩點了點頭,深深地。t大教授,日本醫學界最高峰的地位!在豬狩的眼中,瀨田的身體突然膨脹了起來。


    冬村一直直默默地聽著,什麽也沒說。


    “昨天晚上,你們的調查結束以後,我召集了在醫院的所有人,聽取各自的情況,當然病人例外。抓住井上之死的真相,也是我院長的責任,而且,還必須把握這次事件的始末,充分考慮到它可能對我的選舉產生的影響。盡管我這樣說,很是難為情……”


    “這個,請您不必掛在心上,”豬狩說,“因為我們不是女孩子;男人,必要的的嚴峻。”


    “謝謝。”


    豬狩注意到瀨田的臉上掠過一絲表情,那表情象是心頭曾懸著一塊石頭,而現在那塊石頭終於落了下來,但豬狩知到底是因為什麽。他總覺得,瀨田額頭上那苦澀的陰影裏反射出了其思考的冷酷,而這種冷酷,是與教授的身份相稱的一種理性的反映。


    “但是,沒有人能想出井上非自殺不可的理由。當然,也沒有人看到他爬上樓頂。你們知道,這六層上集中了院長室、女病房、護士值勤辦公室。不過,通向樓頂的梯子在另一側的角上,如果誰想爬上去,也是可以蔽人眼目的,尤其是晚上,就更不用說了。但是,那兒寫了一個一個禁止登梯的牌子,所以,病人是不會上樓頂的。”


    “知道了。”


    “結果,在我的調查中,沒有任何人看到有誰上樓頂。我昨天晚上想,會不會他自己隻顧考慮問題時,不慎失腳掉下去的呢?不過,好象這又不不能……”


    瀨田眼鏡的背後閃過了什麽。


    “——事實上,今天早上我又向來上班的醫務人員聽取了同樣的情況。據一個叫鬆澤治一的內科老醫師講,昨天傍晚時分,他在醫院的旁邊看到過一個男人。”


    “噢——”


    這樣應了一聲,豬狩又開始後悔自己的用詞不當。


    “請看一下這個。”


    瀨田把一張舊報紙遞給豬狩。


    在法庭上大喊“殺——”


    走投無路的醫療過失受害者


    是一篇關於倉田明夫的報道。


    報道論述了倉田決心打官司以前的大致情況。


    “犯人會不會是這個名叫倉田明夫的家夥?”


    豬狩又把報紙遞給了冬村。


    “很難說,”瀨田用手抵住了額頭,說著。聲音很低,“那個倉田君沒了右胳膊……”


    “沒了右胳膊……”


    “是給井上君截掉的。”


    瀨田君說明了來龍去脈。


    “妻子的子宮被切除,在官司打輸的同一天,又被同一個醫師將右胳膊……”


    豬狩聽到這兒,才突然意識到官司的另一方就是該醫院的院長。


    “太謝謝了。”


    “沒什麽。”瀨田一副無關緊要的樣子,“井上君是位優秀的外科醫師,手術上是不會出現失誤的。隻不過,他隻關心醫療行為本身,而對病人疾病以外的事情就不聞不問了。這便產生了糾紛,一切開倉田年子的腹部,井上便意識到應該做大範圍子宮切除手術。手術就這樣繼續進行,沒有跟家屬打招呼。截掉右胳膊時,又是同樣的情況,病人本人失去了知覺,當時是除了截肢沒有其他辦法供選擇。也就是說,在這兩者之間,出現了一個不幸的因緣,又在同一家醫院被同一個醫師截掉了右胳膊。但歸根結底,這種不幸的因緣產生於井上對倉田年子手術後情況說說明的不充分。一位不能令人口服心服的醫師,稱得上醫但不是師。岩田醫師也經常這樣說,他說,應該對倉田年子進行社會福利方麵的術後服務。在歐美,社會福利工作者擁有與醫師相同的權威。如果給那位女病人解除了煩惱,也許可以帶給她生的希望,不,不是也許,這是完全可能的。但我們沒那樣做,其原因在我院長本人……,這些暫且不說。就是那個倉田君,昨天晚上曾站在醫院的附近。”


    瀨田的聲音漸漸沉了下去,變得微弱起來。


    “咱們走吧,冬村君。”豬狩催促冬村說。


    “有沒有哪位護士比較熟悉倉田明夫的情況?”


    冬村站起身,問了一句。


    “第二外科有一名叫湯川理惠的護士,應該熟悉倉田的情況。”


    冬村點頭致謝,出去了。


    “要是昨天晚上就告訴我們便好了。”豬狩不滿地說,“不過,很令人吃驚。”


    “什麽?”


    “那個瀨田院長是下一期t大教授。這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盡管這樣,卻一點架子不擺。”


    “是呀……”


    “是呀,你好象對此很冷漠是不?那可是下一期的教授,最好是和他認識一下,萬一患個大病什麽的……”


    “你這家夥,可真是個權威主義者哪!”


    “不!是現實主義。你好象討厭那個院長,是嗎?”


    “是喜是厭。我還沒考慮過呢。”


    “哼!反正,你這小子,從那件事以後,一下子象是成了一個非常冷酷的男人!”


    “又提那個了不是?!”冬村停住了腳步,“你給我搜查倉田去!”


    “你沒生氣吧?”


    “即使生你的氣,你都看不出來,一頭笨豬。”


    “好,好,好,那可是本人的長處。”


    “我去找護士。”


    丟下豬狩,冬村邁開大步,走了。


    豬狩目送他的背影遠去。至此,他才意識到,在了解到的性格方麵,冬村同那個被人從樓頂推下來的井上之間,存在某種程度的相似之處。高高的個子,寡言少語。井上隻治病人的患部但不治病人的內心。說是沒有興趣。而冬村呢,也有相似的一麵,一開始追捕罪犯,便透出一股可怕的冷漠,使人想起一條冷酷的獵狗。


    一年前,他不是這個樣子的。那次令人費解的事件,徹底改變了冬村。


    ——冬村的老婆,究竟消失到哪兒去了呢?!


    豬狩在肚子裏嘀咕著。雖說冷酷,辦案時還沒有什麽,但是,近來一段時閥,冬村的身上總是籠罩著懈怠的影子。豬狩是多麽希望它們盡快煙消雲散。


    “是不是倉田殺的,我不清楚,不過,他是恨井上的。”


    考慮了一會兒,湯川作出這樣回答。


    “能不能把你曾經覺察到的什麽告訴我?”


    中央醫院的樓頂上。冬村依靠著混凝土的牆壁,把視線投向了湯川理惠的下半身。


    二十四、五的年紀。豐滿的前胸,給人以樸素典雅的感覺。她的下本身透著一股特別的魅力。女人的腿有兩類,一類僅僅用來走路,另一類象征性的本身。湯川理惠的該屬於後者。


    “到出院,他都沒跟井上先生說一句話。”


    “能看出他對井上的懷恨在心的嗎?”


    “看得出來,”湯川理惠把身體靠在稍微離開冬村一點的牆上,“他一直用一種冷冷的目光盯著井上先生。”


    冬村點了點頭,把視線投向對麵的樓頂。那兒有一條狗。


    筱條雪的愛犬次郎,正透過鐵絲網子,盯著這邊。


    “而且,他還失去了積極生存的希望。不吃藥,除了止痛的注射和滴注以外,一慨拒絕。我想,他會不會想緊隨夫人和孩子而去呢?”


    一雙水靈的的大眼睛,纏繞著幾絲朦朧。


    “你說是懷恨,會不會是失去希望的冷漠呢?二者的表情是很相象的。”


    “不!”湯川理惠一口否定了,“倉田患了梵托姆症狀,並且深受其苦……”


    “梵托姆?是幻影截肢嗎?”


    “您知道嗎?”


    湯川理惠驚奇地看著冬村:“真奇怪,怎麽刑警也會知道這種事?”


    我對變態心理學感興趣。”


    “這樣,我們談話就方便多了。”湯川說明了倉田最初的幻覺。“醫生告訴我,這是一種極其少見的症狀。一般情況下,幻覺要幾年以後才會產生。而倉田的幻覺產生在截肢後不久。並且,他說,到出院為止,有過三次這樣的感受。”


    “原來是這樣。”


    “井上先生對此也很感興趣,我記得他說過不僅對外科醫學,對精神醫學來說,這都可成為珍貴的研究材料。”


    “是——學術界報告嗎?”


    “是的。不過,倉田對井上閉口不語,弄得井上也不知如何是好。那是出院的前幾天,倉田把他的幻覺告訴了我,他說……”


    湯川欲言又止,避開了冬村的視線。


    “他說什麽啦?”


    “倉田用一種很抑鬱的聲音說,‘手的感覺又恢複了!恢複了!它要我殺死井上!’”


    湯川的聲音也很低沉。


    “他的意思是說,為了讓他殺死井上醫師,裁掉的胳膊又恢複了知覺嗎?”


    冬村感到有點令人害怕。


    “是的,倉田經常夢見妻子和孩子,被惡夢纏住。一般情況下,在夢中才能再到失去的胳膊,而他呢?不做夢醒著時也是一個樣。而且還自己解釋說,恢複知覺是妻子孩兒的亡靈化作殺死井上的力量回到了他的胳膊上。我跟他解釋那是幻影肢症狀,他根本就聽不進去。我剛才肯定了他對井上的憎恨,究竟是這種憎恨喚起了幻影肢呢,還是幻影肢加深了他對井的上憎恨?我也不知道。不過,我發現每產生幻影肢時,倉田總是念念不忘井上先生。”


    湯川的腦海中,又突然浮現出倉田的背影,沒了右胳膊,反而向上提著右肩,消失在人群裏……難道是緊緊抱住那種幻影的感覺,用自己的雙臂將井上從這兒推下去的?


    “虛幻的胳膊?”


    冬村在腦海中勾劃出一幅井上同倉田麵對麵的情景。倉田沒了右胳膊。沒了右胳膊的倉田深信妻子孩子的靈魂的力量回到了自已身上,並用自己堅信不移的虛幻的胳膊,將井上醫師推下去。難道真的是靈魂的力暈把井上推入死亡之境的不成?


    4


    從中央醫院出來,冬村又奔向井上醫師的公寓。公寓位於月白台。昨天晚上,剛剛住這兒調查過是否會留有遺書。房間的規格是3ldk,由寢室、接待間和書房組成。冬村又一次察看了室內。


    桌子上,放了半瓶喝剩的威士忌,兩三隻盤子。冰箱裏冷凍著啤酒,有一些冷凍食品。看到這一切,冬村苦笑了一聲。和自己的公寓太相似了。獨身男人的房子,總有共同的地方。想整理,但東西一旦放下了,就會被十人蒙上一層怠惰的色彩,——隻好那麽放著了。


    和冬村的房子不同的是,寢室裏、書房裏都是大部頭的醫學書。看上去,井上有在床上讀書的習慣。


    書架的一端有塊玻璃碎片,象汽車車燈上或是什麽地方的。昨天晚上沒注意到。這突然引起了冬村的思索:為什麽會保存這樣一塊碎玻璃塊呢?井上沒有汽車駕駛機照,他對汽車沒有興趣。


    冬村把玻璃片拿在手裏,端詳著。會不會是什麽紀念?比如說,第一次學開汽車時,出了事故,或者是別的什麽……


    他用手帕包了,放在口袋裏。


    看一下手表,下午五點多。


    冬村給剛設置的搜查本部撥了電話,接電話的是豬狩。


    “那家夥不在。不過,不用擔心,所轄署的搜查員已布下了一張大網,跑不了他,隻有一隻胳膊。今天就到這兒了,我也正要回去。”


    聽豬狩那口氣,儼然問題已緯解決了。


    冬村出了井上的房子。


    自己的住處位於中野區野方,冬村回到那兒時,已是夜裏七點多鍾了。


    公寓的第五層。同井上的房子一樣,也是3ldk。很少掃地,也是亂七八糟的。他略微收拾了一下接待室的桌子,拿出了威士忌。


    幾杯加冰的威士忌,他感到微醉了。


    電話鈴響了起來。


    一絲勝過酒醉的期待倏地從腦海中一掠而過。


    不知那個冒失鬼撥錯了號碼。冬村隻好付之以苦笑。


    ——去他的吧。該忘掉她了!


    冬村自言自語地說,他已空空地期待了整整一個春秋,然而沒有任何結果。已經沒有任何可能性了。他心裏明白。


    妻子水津離開家時是去年八月七日。與其說是離開家,莫不說是失蹤更合適一些。什麽理由也不清楚。冬村回到家裏時,妻子不見了。什麽也沒拿走。就連個手提包都沒帶,牛仔加t恤,——一身平日家裏常穿的衣服。走了,無影無蹤。


    水津剛剛二十六歲,結婚兩年了。父母住在靜岡;上有哥哥,下有妹妹,是個性格內向的女人,屬於傳統型的那一類。交際範圍也很窄。就憑這些,她的失蹤就夠令人費解的了。


    冬村請了假,開始尋找妻子的蹤跡。在自家周圍打聽線索,又去了親戚、熟人所有的地方。當然,不是自然死亡人的文件也查了,遺憾的是,沒有找到一絲蹤跡。


    已經不在人世了,——半年以後,冬村這樣想。一定被誰拐到哪兒殺害了。自己身為搜查員,麵對對愛妻的失蹤卻是無能為力,找不到一點線索。他感到了難以忍受的焦躁。同時,他又下意識地認為,雖說不能看見,在自己的周圍,到處都存在著惡意和中傷。這更加激起了他的憤慨。可以說,這是對不合理現象的一種強烈不滿。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將這種憤慨發泄給了對犯罪的追查。也許,隻有這樣,才能忘卻自已作為一個搜查員丈夫卻不能找到失蹤的妻子的難言之隱。


    電話又響了。從搜查本部打來的。倉田明夫抓到了。


    冬村將杯中的威士忌一飲而盡,站起身來,說不豬狩也去,而且,即使呆在家裏也是無所事事。


    到達搜查本部時已是九點多。新聞記者圍了上來。告訴他倉田矢口否認。冬村來到審問室,見到了倉田。


    倉田臉色蒼白,坐在椅子上,沒了胳膊的右肩,反而略略地向上聳著。整個身體被一團灰色籠罩著。


    “你哪兒做錯了?”


    冬村平和地問一句。倉田慢慢地搖著頭,否定了。


    “可能你剛才受到了嚴厲的審問,能否再回答一次?”


    默默地,倉田點了點頭。木然的眼神。


    “那麽,你聽著。殺死井上醫師的是你嗎?”


    “不是。”倉田否定了,但口氣並不硬。“我想殺他。並且去過醫院旁邊,這些都是事實。不單單昨天,以前我也去過多次。但不知給誰先下了手。”


    “這麽說,有不少人對井上懷恨在心啦?”


    “……”


    “好吧!”冬村遞給倉田一支香煙。“井上被人從樓頂上推下去的時間是八點五十五分前後,有關你不在現場的證據……”


    “我拿不出這樣的證據來。”


    “為什麽?”


    “雖說我一直在伺機殺井上,但一直沒有機會。昨天我離開醫院旁邊後,是步行回家的。回到家裏時,已經九點多了。”


    “原來是這樣……”


    “刑警,難道非有不在現場的證據不可嗎?”


    猛地,倉田投過來挑戰的目光。


    “噢,不是這樣的。不能證明不在現場的情況也是很普遍的。”


    “……”


    倉田默然了。一張冷峻的臉側向審問室的窗戶。那張側著的臉在凝視著自己無可奈何的人生。


    “右胳膊的感覺,還時有恢複嗎?”


    “您——知道?”


    倉田反問了一句。


    “聽護士說的。那是精神病的一種……”


    “精神病?!不,不是!”


    倉田極力否定。


    “好,你聽我說,能夠感觸到或者看到根本不存在的東西,是精神病患者常有的症狀。感到截掉的手象是仍然存在,這種現象叫幻影肢。雖說不能一口斷言它是精神病,至少也是與此相近的東西,這是僅憑簡單的記憶不能解釋清楚的定論。你一心想殺死井上,或者說,想獲得殺死井上的力量,於是胳膊和手指都恢複了以前的感覺。”


    冬村避開了倉田的視線。


    “這種情況也是有可能的。夫人和孩子的死,把你帶進了最不幸的時期。你發誓要報複。這隻有靠右胳膊,但不幸的是,它又被截掉了。於是,你就想使用虛幻的胳膊,它也無可非議。也許是你的誠心,喚起了虛幻,你認為那即是妻子和孩子靈魂附上了你的身體。”


    “……”


    倉田沒有回答。步履艱難的人生之旅,一無所獲,帶給他的都是無盡的苦痛。他的臉上,浮現出濃濃的一層倦色……


    “你的右胳膊恢複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也許在這種感覺之下,你聽到一種什麽超自然的聲音命令你去殺死井上,這個我也可以理解。不過即使感覺上有強有力的殺意,恐怕對殺害能力也是毫無用處的。用事實上根本不存在的胳膊,是不可能把人推下去的。用一支胳膊把井上從樓頂推下,我覺得也是不可能的。而且,因為對方是你,井上也會提防的。”


    “……”


    也許又想起了妻子和孩子那悲慘的影子吧?倉田的臉上掛下了兩行淚。


    “可能你會被釋放。我一聽說,便覺得犯人不可能是你。從這兒出去的話,就去精神科吧!夫人想得到失去的子宮,絕望之餘自殺了;你在尋求更危險的東西。也許是你的幸運,你懷恨已久的井上醫師死了。你也該丟掉那可怕的咒語了。為了讓你認識到你自己的胳膊真正失去了,借助精神科醫生的幫助,你可以丟掉幻覺,或者……”


    “不——!”倉田瞪著冬村。象是猛地發怒了,那視線裏透著火焰。“那不是精神病!是為殺死井上,妻和孩子給我的力量!那小子給我截掉了胳膊,他以為這樣我就可以服輸了嗎!那種力量不是我憑空想出來的,是妻子給的。不然的話,我的手指為什麽會恢複感覺、象是抓住了井上殺死了他?”


    倉田叫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把右肩轉向冬村,讓他看著,從肩以下,胳膊沒了,一隻空蕩蕩的袖子。倉田把根本不存在的右胳膊前端緊握的拳頭伸到冬村麵前,目光落在了與拳頭相當的大致位置。


    “冷靜一下,倉田君。”


    倉田滿臉是汗。冬村靜靜地看著他的臉。


    “作為證明……”倉田用左手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作為證明,刑警,我用我的雙手成功地把那小子推了下去。那不是精神病,也不是簡單的感覺,是妻子給我的神聖的力量。我成功地把井上推下去了,不是嗎?”


    “我請你冷靜一下。”


    冬村指了指椅子。


    “我很冷靜。”倉田坐下了,“我坦白,是我殺死了井上。”


    倉田眼裏平靜的湖麵上,一條瘋狂的船兒冒著熊熊的的火焰飛快地掠了過來。但是,那是刹那間的事,一切又很快恢複了平靜,依舊是先前那呆滯的目光。


    “你說井上是你殺死的,這是認真考慮後的回答嗎?”


    “沒錯。殺死井上的,就是我!”


    “好吧。既然你這樣說了。不過,你現在很興奮,冷靜下來,請你再說一遍。”


    冬村覺察到了掠過倉田眼中那燃燒著的烈焰。他不相信倉田的自供。


    “刑警——”


    “什麽?”


    “我一點也不興奮。請趕緊把調查記錄拿來。”


    倉田低下了頭。


    “一旦招供,會是什麽後果,我想你是知道的吧?”


    “這個我知道。井上是我殺的,我總算給妻子和孩兒報了仇。”


    “好吧,你等一下。”


    冬村離開了座位。


    出了門尋找豬狩。沒影。又回到審問室。


    “倉田!”


    冬村大叫了一聲。倉田趴在地板上。頸動脈附近,鮮血咕嘟咕嘟地直往外湧。


    冬村全明白了。倉田打開了桌子的抽屜,拿出了裏麵削鉛筆用的剃刀,切斷了自己的頸動脈。


    血液很快在地板上四處漫延開來。


    已經沒救了。冬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突然,冬村看到血泊中的倉田的嘴在微微地動著,他忙蹲了下去。


    “球……”


    是不是真的在說這個,冬村沒聽清楚。他隻是隱隱約約地聽到了這幾個字。象是還想說什麽,倉田的嘴唇在顫抖地動著,不大功夫,便停止了。


    倉田自殺的消息很快被新聞界獲悉。冬村被聞風趕來的記者圍作一團。輸了官司的倉田在法庭上人喊“殺了井上”,當天又被井上截掉了右臂。他用剩下的一隻胳膊殺死了井上,結果,自己又在審問室自殺,記者置搜查本部人員的製止於不顧,大肆宣傳。這前所未聞的熱門消息,在新聞界狂躁一時。


    冬村答應舉行記者招待會。沒有跟本部的檢查官以及搜查一課長聯係,取得他們的指示更沒有研究善後對策,在這種情況下舉行記者招待會可能導致什麽樣的後果,冬村心裏非常清楚。


    “倉田明夫是用桌子抽屜裏的剃刀自殺的。在這以前,他招供了犯罪行為,但他的招供沒有真實性,是不可信的。”


    “這是什麽意思?”


    眼前的一個記者大聲問。


    “我想他姓是著誰的罪名自殺的。這是我的直感。”


    “請問,倉田的自殺是否與刑警過於冷酷的審問有關?”


    “不是。倉田的自殺純屬發作性自殺。”


    “但是,嫌疑犯在審問室自殺實屬前所未有。你能簡單地斷言是發作性自殺嗎?”


    “你是說,由於我的審問過於殘酷,逼得他自殺了嗎?”


    冬村發怒了。


    “不管怎麽說,將剃刀放住審問室,也太玩忽職守了。”


    “這個責任由我來負——”


    “請稍等一下,”一個記者大聲製止了同行。“你身上散發著一股酒精味。也許你喝酒了吧?”


    這一聲指摘,引起了片刻的寂靜。


    “嫌疑犯被抓來時,我早已回到了家裏。接到電話時……”


    冬村猛然意識到,自己已被逼入了困境,象是站在了危險懸崖的邊緣。


    “好,記者招待會就此結束。”


    豬狩飛也似的走來,硬擠到冬村和記者之間。


    “走開,走開!你們這些少心肝的。以後聽取權威人士的講話吧,記者招待會結束。”


    豬狩把記者轟了出去。回來時,已是滿頭大汗了。


    “你給我少說話,我已下定了決心。”


    冬村說。


    “明白了。我什麽也不說。”


    豬狩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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