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依依有氣無力的點點頭,去了馬躍辦公室。


    “坐。”馬躍在她進來前,正跟王永謙交代著什麽,看她進來指著王永謙身邊的座位示意她。


    “厲害啊依依,一天時間就全辦好了,你不知道景泰那邊昨天還給所裏打電話誇你呢。”王永謙臉上滿是為她高興的笑意。


    他也算一步步看著陸依依成長起來的,現在取得了不錯的成績,突然有種家長看著子女有出息時欣慰的感覺。


    “跟我沒關係,主要是你前期事情辦得好,讓景泰信任我們風華,工作才好展開嘛。”陸依依說的也是實話。如果不是因為王永謙把蘇佟給撈了出來,景泰那邊同意她提出的賠償條件一定不會那麽痛快。


    最後能取得一個讓受傷工人那邊接受良好的價格,和期間蘇佟盡力與景泰高層周旋定下的賠償數額不無關係。


    “行了,你們倆也別互相謙虛了。”馬躍打斷他們之間的寒暄,對王永謙接著交代,“劉武這個案子,目前主要就是剛剛說的那幾點要著重注意,什麽時候開庭啊?”


    “下個星期五。”這就是陸依依不願意接的那個花案,他回來後才開始接觸。今天星期四,滿打滿算也就一星期了,任務比較重。不過這種案子對王永謙來說駕輕就熟,這段時間足夠他遊刃有餘的操作了。


    “行,那你自己看著安排。”馬躍對他還是比較放心的,來所裏七八年,當辯護律師經驗豐富。比起民事案子,這種刑事案件交給他,不會像之前給陸依依那樣操心。


    “那師傅、依依你們聊,我去看守所了。”王永謙收拾好散落在馬躍辦公桌上的資料轉身離開。


    “這次做的不錯。”馬躍奉行嚴師出高徒,平時對待兩個徒弟更多的是指出問題,很少有誇獎。


    因此得了他這句話,陸依依立刻眉開眼笑:“都是師傅帶的好嘛。”


    “你說你這油嘴滑舌拍馬屁的態度用在我身上有什麽用啊,碰到當事人、委托人就成啞巴了。”馬躍搖搖頭,話中一副不滿的樣子,臉上的表情卻說明對陸依依的話頗為受用。


    “自己上點心,有點眼力勁兒,有人過來谘詢的時候腿腳勤快點,開始接案子都是靠自己掙出來的,不然你這個勝訴率,又是新人,怎麽有機會。”馬躍之前一直冷眼旁觀陸依依的表現,主要是想磨磨她的性子,現在感覺差不多了,確認她已經度過浮躁期,徹底沉下來,也積累了辯護經驗,可以獨當一麵了,這才正式開始教她一些接案的技巧。


    陸依依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師傅,我會努力的。”


    “嘴上說可沒用,還是要在行動上付出啊。可別再跟以前一樣,看到有人上來谘詢,扭扭捏捏不敢上前。你不上去表現,不上去自薦,誰知道你是跑腿的還是跑案子的。”馬躍不放心又多交代幾句。


    “知道了師傅,我努力,不會像以前一樣老縮在後麵了。”陸依依連忙保證。


    “出去吧。你心裏也別對人家甄一唯有意見,公事公辦知道嗎?以後接觸的地方多,閱卷你還得靠人家呢。”同在江霞區,多多少少會在辦案上有所交集,辯護律師在審查起訴階段才有閱卷權,所以流程走到甄一唯手上之後,陸依依才能向他申請閱卷。


    陸依依不好解釋她和甄一唯之間的小摩擦早就化解了,隻能老老實實的保證,“師傅,我已經深刻意識到自己之前的錯誤了,絕對不會再跟甄一唯發生衝突。”


    剛出馬躍辦公室的門,陸依依就接到法院的電話通知,讓她去拿撤回起訴的裁定。掛掉電話,勉強抑製住自己在辦公室裏撒歡的衝動,抓起包就往法院跑。


    陸依依推開門就看見甄一唯站在裏麵。下意識退出去又看了眼門牌號——302。


    沒錯啊。


    裏麵的甄一唯和薑鑫聽到動靜都扭頭望向門口。


    “不好意思,我剛剛好像聽錯門牌號了。”陸依依心裏認定今天自己見到的應該是尹合和宋京飛而不是薑鑫與甄一唯。


    況且因為昨天的夢境,她這會兒並不想麵對甄一唯。


    “陸律師你好,沒走錯,快進來吧。”薑鑫看到陸依依的反應不由失笑,還以為陸依依仍舊記恨之前庭上發生的事,不想看到他倆,尤其是甄一唯。


    “薑法官好,甄檢察官好。”陸依依笑著朝他倆打招呼,目光卻集中在薑鑫一人身上。


    甄一唯卻沒太在意昨天的事,畢竟也算是半個專業的心理谘詢師,昨天的陸依依對他來說就是個普通的治療對象,和平時辦案中被他輔導開解的青少年犯罪嫌疑人並沒有什麽不同。


    也不在乎她有沒有看自己,朝著她的方向點了下頭:“陳爾那個案子的裁定下來了。”大概解釋了一下自己的來意。


    薑鑫在他說這話的時候,把裁定給了陸依依一份。


    陸依依聽了他的解釋隻想撬開自己腦袋看看裏麵裝的是不是漿糊,怎麽把陳爾那案子也要撤訴的事給忘了。


    可能對於那個雞飛狗跳的上午,自己的印象已經牢牢被下庭之後發生的事情占據,這才疏忽了最重要的事。


    真是不應該啊陸依依。


    隨即就有些鬱悶,吳梅那案子還沒定啊。


    她臉上的失落太明顯,甄一唯通過之前與她的接觸,一眼就讀出了她的心聲,狀似不經意的解釋道:“宋京飛上午有事,我順便幫他把吳梅那個案子的裁定拿回去。尹合拿裁定去蓋章了,估計一會兒就能拿到。”


    陸依依原本低垂著的腦袋一下就抬了起來,眼裏閃著細碎的光芒,從進這辦公室以來第一次看向甄一唯。


    大概是訊問嫌疑人和開庭辯論留下的職業病,甄一唯說話的時候總是喜歡盯著對方,即便剛剛陸依依低著頭,他也看著她的發旋。


    毫無防備,就這樣猝不及防的撞進了陸依依雙眼,看到裏麵閃耀的光芒,和顯而易見讓她整個人都生動起來的笑容。第一次意識到,陸依依隻是一個初入刑辯世界的小姑娘,不像一些經年的老油條,案件成功與否已經無法觸動他們的心弦。


    反正刑事案件無論成敗代理費都照拿。


    大約是被陸依依的太過明顯的欣喜所觸動,一向記憶力很強的甄一唯腦中突然就回想起在超市、在湖城,陸依依兩次略顯委屈的話語。


    當時一直覺得她在給自己的無效辯護找冠冕堂皇的理由,絲毫不知悔改,直到今天看到這種狀態的陸依依,甄一唯突然意識到她當時可能是在說實話。


    她或許並不是自己以為的那種見錢眼開的無良律師。


    這會看到情緒外露的陸依依,原本想要為陳爾更換辯護人的甄一唯突然改變了主意。


    陸依依這一上午的心情可謂是起起落落。聽到甄一唯確認吳梅案也出撤訴裁定了,積累許久的各種情緒這會兒都化為喜悅占滿她的心間。


    在律所這四年,之前所有的壓抑不甘和一次次敗訴後的傷心失望,此刻都不重要了,即便不是無罪判決,這也是她拿到律師執照這一年多來取得的最好結果。


    和代理費無關,這是她師傅的案子,義務出這次庭她就沒想過代理費的事。這單純是對於取得訴訟勝利的歡喜,在經曆了一段漫長的看不到前路的時光之後,這場勝利如同一束陽光,在她幾乎快要放棄的時候,為她照亮並指引著今後前行的道路。


    她好像又有信心繼續在刑事辯護這條路上走下去了。


    事實上前段時間她一直在猶豫是不是要放棄律所的工作,去其他公司應聘法務,去考公務員似乎都比堅持了四年卻依然看不到未來的刑辯要光明許多。


    好在沒有放棄。


    好在堅持下來了。


    ☆、第二十一章


    “陸律師, 陳爾那個案子,當時開庭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是我們這邊出了一些情況,所以才做了撤回起訴決定。”甄一唯做事一向不愛拖泥帶水, 既然決定了和陸依依好好溝通, 就直接切入主題。


    “我知道, 是說出現新事實還是新證據了?”陸依依想到當時在庭上說的模模糊糊,忽然就做出的撤訴決定,她也有些奇怪是出了什麽問題。


    “公安機關發現新證據,需要重新偵查, 他們認為陳爾可能涉及故意殺人。”故意殺人和過失致人死亡雖然都造成受害人死亡的結果,二者性質卻天差地別。《刑法》主要打擊得是故意犯罪, 因此對於犯罪人主觀上究竟是出於故意還是出於過失,做出了嚴格區分,一般過失犯罪的處罰相較故意都會輕很多。


    因此當案件出現了這樣重大轉折的時候,甄一唯決定還是要提前跟辯護律師通個氣, 如果她不願意接手這個麻煩的話,不如這次直接把話說開,重新讓陳爾自己聘請辯護人或者再指定其他辯護人。


    “啊?是新罪還是之前那起過失致人死亡出現新證據了?”陸依依被他突然丟下來的悶雷砸的不輕。


    那天開庭時陸依依第一次見到陳爾,之前隻是通過卷宗材料知道她剛滿十八歲不久,當時還有些感歎小姑娘運氣不太好, 生日剛好和案發錯了一個月,不然以未成年人的身份,再加上過失和自首的情節, 很有可能判緩刑,甚至運氣再好一些,完全可能爭取到檢方作不起訴決定。


    而通過那天開庭來看,陳爾是個挺文靜的女孩,可能是因為出了這件事,受到比較大的刺激,整個人在庭審中的反應都有些呆呆愣愣,但態度很好,對於檢方所有的控訴都承認,也沒有做過多的辯解。


    這會兒陡然間聽到甄一唯的話,陸依依隻覺得人不可貌相啊,就這麽個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居然會故意殺人。


    陸依依甚至有些懷疑,給陳爾一把刀,她有沒有力氣能去殺掉一個人。


    “還是車庫裏的那事,公安那邊說是找到新證據了。陸律師,這個案子你還想繼續做辯護嗎?”甄一唯直接看著陸依依那張略帶些嬰兒肥的臉龐問道。


    薑鑫聽到他的話也看向陸依依。


    他是在認真詢問我的意見。陸依依和認真看著自己的甄一唯對視之後在心中確定,問這問題和之前發生的一切都無關,他隻是單純的想知道在整個案情發生重大變化朝更複雜的方向轉變的情況下,自己是不是還願意繼續當這個指定辯護人。


    陸依依聽到這問題,下意識中是想搖頭的。


    這個案子再繼續做下去的話,要重新從偵查階段開始工作,隨時跟進公安那邊的情況,之後還要進入新的審查起訴程序,再次庭審,無盡的麻煩在前方等著自己。


    如果是之前那種低潮狀態,如果沒有經曆和甄一唯在庭外的那次交鋒,或許陸依依會毫不猶豫的選擇拒絕吧。


    可是回味起剛剛聽聞吳梅案取得勝利的那種發自內心的興奮之情,那種滿足的充實感,陸依依突然回想起自己剛拿到律師執照的時候,前幾次遇到甄一唯的時候,每天充滿幹勁,全情投入每個案件,一心琢磨著怎麽從甄一唯手裏贏下案子的一往無前。


    那大概是她取得律師執照後最累卻也是最滿足和充實的日子,會因為找到細小的漏洞激動不已,會因為拿到有利的證詞歡欣雀躍,即便最後結果失敗,她也能迅速調節好情緒,鬥誌昂揚的投入到下一場辯護中。


    陸依依懷念那樣的狀態,也懷念那種狀態下的自己。


    甄一唯那天在下庭之後的話,她一直想忘掉,或許是因為太過急切,這幾天反而總是時不時的在她腦海中響起,無端惹的人心煩。或許更確切的來說,她厭煩的是自己。無論找多少理由,也掩蓋不了在陳爾那個案子中,她確實是在知道公訴人是甄一唯的時候就放棄了抵抗,她確實做了無效辯護。


    甄一唯這人最令人討厭的一點,其實是他敏銳到尖利的直接深入他人心底的洞察能力。


    心裏有隱隱對陳爾的虧欠,有對昨天與甄一唯針鋒相對是那種快意的回味,有之前下定決心要戰勝甄一唯的堅持,陸依依肯定的回答道:“我願意繼續給陳爾當辯護人。”


    說這話的時候,陸依依鄭重其事的看向甄一唯。


    這是甄一唯今天第二次被陸依依的眼神觸動。看著目光堅定的陸依依,甄一唯想這次她可能會有不一樣的表現。


    “陳爾現在被關在第一看守所裏,你可以去會見。”甄一唯一方麵是擔心她不清楚,所以告知道,另外也是用這種迂回的方式希望她能夠麵對麵的去跟陳爾了解案情。


    就在今天,他發現自己之前對陸依依的認知全都被推翻了。陸依依還沒有修煉到刀槍不入的階段,還是個臉皮比較薄的小姑娘,所以說這種話的時候不再那麽直白。


    “謝謝。”陸依依點了點頭應答道。


    甄一唯不再多話,再說下去涉及到案子相關就不合適了。他們作為控辯兩方畢竟是處在對立的立場上。


    恰巧此時尹合拿著撤回起訴的裁定過來了,朝屋裏的三人點了點頭當作打招呼,就把裁定分別拿給了甄一唯和陸依依。


    “看守所那邊,文書我們一會兒送過去,陸律師你可以通知吳梅的家人,下午去接她。”尹合遞給陸依依裁定的時候交代道。


    “謝謝尹法官,我馬上通知。”不同於尹合說話的時候聲音裏沒有起伏和任何感情,完全是公事公辦的態度,陸依依熱情洋溢的回答道。


    “那行,我還有其他事,先走了。”尹合將工作做完之後幹淨利落的轉身離開。


    “那薑法官,甄檢察官,我也先走了,再見。”陸依依迫切的要給吳濤報告案子的好消息,因此也忍耐不住的告別。


    “陸律師慢走。”薑鑫起身送她出去。


    “再見。”甄一唯出聲道別後又把目光投向自己拿過來的光盤上麵。


    薑鑫帶上門回來不解的問道:“之前不還在跟我說要跟陳爾溝通一下讓她申請換個辯護人嗎,怎麽剛剛又問起陸律師,願意讓她繼續跟這個案子了?”


    “你看到她知道案件贏了以後的樣子嗎?”甄一唯答非所問的反問。


    “那個侄女的叔叔是有名的地產商好嗎,江城的好幾個景瀾小區都是他叔叔建的,陸師妹這次可以啊,開工這一個案子,今年都可以休息了。”這個侄女坑叔叔的案子他們都討論過一遍,所以薑鑫比較了解。


    “這是那個交通肇事案的監控視頻,公安又重新幫忙拷貝了一份。”甄一唯沒再多說,把幫同事帶來的證據交給薑鑫。


    甄一唯了解陸依依當時的那種目光和全身洋溢的那種狀態,因為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每次勝訴後的樣子,雖然他的情緒不會外露,但是他知道那種感覺,與金錢無關,那是純粹的對於案件按照自己預想的走向發展並最終取得勝利的滿足感。


    所以他重新認識了陸依依,轉變了想法。


    陸依依一出辦公大樓,甚至等不及走出法院大門,就立刻給吳濤打了電話。


    “吳總?我是陸依依。”在聽到那邊的聲音以後,陸依依馬上自報家門。


    “陸律師你好,是案子有消息了嗎?”吳濤原本正在開會,看到陸依依的來電,立刻暫停了會議。


    “對,檢察院那邊做了撤訴,吳梅應該是下午出來,你看需不需要去接她。”陸依依克製著自己的語速不要因為激動而太快,盡量簡短而清晰的表述結果。


    “陸律師,太感謝你了,是我們自己過去就可以了嗎?還需不需要那什麽證明?做什麽申請?”相較於陸依依的克製,吳濤的激動之情則完全沒有掩飾,聲音中甚至帶了些哽咽,吳濤也是這段時間被折騰怕了,日夜操心自己侄女關在看守所裏會不會受什麽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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