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姆-巴爾內特輕輕掀起事務所辦公室臨街櫥窗的簾子,發出爽朗的笑聲,然後不得不坐下,仿佛他這一笑就使他的雙腿無法伸直似的。


    “哎呀!這真滑稽!要是我從來沒有期待過這件事就好了!……貝舒來看我!天哪!這是多麽滑稽!”


    “是什麽事滑稽呀?”貝舒警探一進屋就問道。


    他凝視著這個大笑中喘著氣、發出輕輕感歎的人,又恭敬地問道:


    “是什麽事滑稽呀?”


    “當然是你的來訪-!怎麽!從諾爾曼俱樂部的那件事以後,你還敢來這裏。可惡的貝舒!”


    貝舒的樣子顯得那麽尷尬,巴爾內特本想克製住自己。可是,他不能夠,於是繼續快活地大笑,陣陣嗆咳!使他憋得發慌。


    “對不起,我的老朋友貝舒……這很好笑!那麽,你就是司法機關的合格代表,你現在還給我送來一隻要拔毛的鳥1呢!也許是一個百萬富翁?一名部長?你真是太好了!因此,你瞧,我要像你那天做的那樣,親熱地‘以你相稱’。咱倆難道不是好朋友嗎?喂,別像濕淋淋的貓那樣膽小……把你的小故事講給我聽。是關於哪方麵的?有什麽人請求幫助嗎?”


    1意思是說:“一個可以騙財的對象。”——譯者


    貝舒極力恢複了平靜,說道:


    “是的,巴黎附近一個正直的本堂神甫。”


    “你的正直的神甫,他殺死了誰?殺了他的一個教徒?”


    “不是的,剛好相反。”


    “嗯?是他的一個教徒把他殺了?我能夠幫他什麽忙?”


    “不對……不對……隻是……”


    “見鬼!你今天講話吞吞吐吐的,貝舒!算了吧,咱們別談了,你領我到那個郊區本堂神甫那裏去吧。我的旅行箱總是準備好了的,必要時可以隨時跟你走。”


    瓦納伊這個小村莊,分散在三個樹木蔥蘢的山丘形成的穀地與山坡上,古老的羅馬式教堂坐落在綠樹環抱之中。從教堂後部圓室開始,一座漂亮的鄉村公墓向前伸展,右邊與一個大農莊的籬笆相鄰,一座宅邸聳立在那莊園中,左邊則跟本堂神甫的住所一牆之隔。


    貝舒領巴爾內特來到本堂神甫住所的餐廳裏,把他介紹給德索爾神甫,說他這個私家偵探認為“不可能”這個詞是不存在的。德索爾從外及內來看,確實是個正直的本堂神甫,胖得恰到好處,皮膚紅潤油亮,已屆中年,平常顯然是平靜的臉,現出了他不應該有的憂慮。巴爾內特注意到他那肥胖的手,手腕有一圈肉,滾圓的肚子把油膩發亮的可憐的開司米長袍繃得緊緊的。


    “本堂神甫先生,”巴爾內特說道,“我對困擾您的那件事完全不知情。我的朋友,貝舒警探隻是對我說,他從前有機會認識您。現在請您給我解釋一下,但是不要講那些無用的細節。”


    德索爾神甫大概已經準備好要講的事,因為他馬上毫不猶豫地開始講述,從他那雙層下巴深處發出悅耳的低音說道:


    “您要知道,巴爾內特先生,這個教區平凡的主持教士同時兼任宗教財產的保管員,教產是瓦納伊城堡的領主老爺十八世紀留下來的。兩個金聖體顯供台,兩副十字架,一些燭台,一個聖體盒,總共有——可惜!我應該說,曾經有過——九件貴重物品,周圍八十公裏的人都前來欣賞過。對於我來說……”


    德索爾神甫揩拭了額上微微沁出的汗珠,接著說道:


    “對於我來說,我應該說,我認為保管教產始終充滿了危險,我小心翼翼地執行這項任務,總是感到害怕。您可以從這裏,透過這扇窗戶,望見教堂的後部圓室和牆壁厚實的聖器室,那幾件貴重的聖器就放在聖器室內。聖器室隻有一道門,是用整塊厚橡木製成的,朝向祭壇周圍的過道。隻有一枚大鑰匙,歸我保管。裝著寶物的保險櫃的鑰匙也由我掌管。陪同參觀者欣賞寶物的隻有我本人。而且,由於我臥室的窗子離從高處透光照亮聖器室的有柵欄圍起來的天窗不到十五米,每天晚上,我瞞著眾人,裝好報警裝置,把警鈴與長繩聯結起來,隻要有偷盜的任何舉動,我都會醒來。此外,每天傍晚,我都謹慎地把最珍貴的那件鑲滿寶石的聖體盒拿到我的臥室裏,以防萬一。然而,那天晚上……”


    德索爾神甫第二次用手絹揩去額頭上的汗。隨著講述那件不幸事件的進展,神甫的汗越出越多。他又說道:


    “然而,那天晚上,將近半夜一點鍾,不是報警的鈴聲,而是有某種東西跌落在地板上的聲音把我驚醒,使我急忙起床,半睡半醒地在黑暗中搖搖晃晃往前走。我想起了聖體盒。不會有人把它偷走了吧?我高聲喊道:


    “誰?……”


    沒有人答應我,但是我肯定有人站在我麵前或者在我的身邊,而且我也肯定有人跨越窗子進了房間,因為我感覺到從外麵吹進一陣涼風。我摸索著,拿到了手電筒,推動開關,舉起來照著。於是,我在轉瞬之間,看見在一頂灰色垂邊帽的下麵,翻起的栗色衣領的上麵,有一張如做怪相的醜臉。在那個醜臉上張開的嘴巴裏,我清楚地看見,左邊有兩顆金牙。我的手臂受到突然的猛擊,那人使我的手電筒脫手落地……我朝那個方向猛撲過去。但是,他在哪裏呢?我不是在團團轉嗎?總之,我撞在壁爐的大理石台麵上,正好跟窗子相對的地方。等到我終於找到了火柴,臥室裏隻剩下我自己。在陽台的邊緣,靠著一把梯子,有人把梯子從我的庫房裏偷了出來。聖體盒已經不在平時收藏它的地方。我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向聖器室跑去。寶物都不見了。”


    德索爾神甫第三次擦去臉上的汗。他已經汗流滿麵,直往下滴。


    “當然,”巴爾內特說道,“那個天窗已被撬壞了,報警的繩子也被割斷了吧?這證明,那個作案的人熟悉周圍環境和您的生活習慣,對吧?本堂神甫先生,接著您去追捕盜賊了嗎?”


    “我錯誤地大呼捉賊,我感到很遺憾,因為我的上司不願意聲張此事,會責備我把此事公開而惹起議論紛紛。幸好,隻有我的鄰居一個人聽見我的喊聲。德-格拉維埃爾男爵二十年來親自經營在公墓另一邊的農莊,他同意我的意見,在報警與提出控告之前,應該努力去找回被盜的物品。因為他有一輛小汽車,我就請他去巴黎找貝舒警探。”


    “我是早上八點鍾到這裏來的,”貝舒說道,充滿驕傲。“到了十一點鍾,就解決了問題。”


    “嗯?你說什麽?”巴爾內特驚訝地問道,“你抓到了罪犯?”


    貝舒把食指伸向天花板,故作莊重姿態。


    “在那上麵,關在頂樓,由德-格拉維埃爾男爵看管。”


    “真沒想到!幹得真漂亮!講給我聽,貝舒,簡單地講,行嗎?”


    “一個簡單的案子,”警探說道,由於渴望得到誇獎,有點像在講蹩腳法語,“第一,在濕地上有許多腳印,分布在教堂與本堂神甫住宅之間;第二,檢查腳印證實作案者僅為一人,他首先把偷到的貴重物品搬運至某個地方,然後回來準備侵入本堂神甫住宅;第三,第二次偷竊企圖落空後,又去取贓物,從大路上逃走了。人們跟蹤到伊波利特客棧附近,就不見腳印了。”


    “你馬上就去詢問客棧老板……”巴爾內特說道。


    “客棧老板回答說,”貝舒繼續道,“‘一個戴灰色帽子、穿著栗色外套、有兩顆金牙的男人嗎?但那是韋爾尼鬆先生,旅行推銷飾針的……我們都稱他為“三月四日先生”,因為他每年三月四日都到這裏來。昨天中午,他坐著馬車跑來,把馬車放入車庫,吃過午飯就去拜訪他的主顧。’


    “他是什麽時候回客棧的?’


    “淩晨兩點正,像往常一樣。’


    “他現在走了嗎?’


    “已經走了有四十分鍾了,朝著尚蒂伊方向。’”


    “接著,”巴爾內特說道,“你就去追捕他了?”


    “男爵用他的汽車載我去追。我們趕上了韋爾尼鬆先生,不理睬他的抗議,強迫他駕著馬車掉頭往回走。”


    “啊!他招供了嗎?”巴爾內特問道。


    “他招供了一半。他回答道:‘什麽也不要對我的妻子說……別告訴我的妻子!……’”


    “那些寶物呢?”


    “馬車廂裏什麽也沒有找到。”


    “那麽,罪證確鑿嗎?”


    “確鑿。他的鞋子跟公墓裏的腳印完全相符。此外,本堂神甫先生肯定傍晚在公墓遇見過這個人。因此,沒有疑問。”


    “在這種情況下,還有什麽不妥呢?你為什麽要叫我來?”


    “這個嘛,是本堂神甫先生有異議……”貝舒很不滿地說道,“在一個次要問題上,我倆的看法不一致。”


    “次要問題……這是您說的,”德索爾神甫發表意見道,他的手絹仿佛是從水裏撈上來的一樣。


    “那麽,究竟是怎麽回事?本堂神甫先生!”巴爾內特問道。


    “啊,是這樣的,”德索爾神甫說道,“這涉及到……”


    “涉及到什麽?”


    “涉及到金牙齒。韋爾尼鬆先生確實有兩顆金牙。隻是……”


    “隻是什麽?”


    “這金牙是在右邊……而我見到的那人的金牙是在左邊。”


    吉姆-巴爾內特不能再保持嚴肅了。他突然笑得渾身亂晃。由於德索爾神甫正注視著他,神情驚愕,於是他大聲說道:


    “在右邊?多麽大的災難!但是,您有把握,肯定沒有弄錯嗎?”


    “上帝為我作證。”


    “那時您遇見過這個人嗎?……”


    “在公墓裏。這確是同一個人。但是在夜晚恐怕就不是同一個人了,既然他的金牙是在左邊,而那個人的金牙在右邊。”


    “他大概把金牙的位置掉換了吧,”巴爾內特打趣道,笑得更加厲害。“那麽,把那個人帶到這裏來吧。”


    兩分鍾以後,韋爾尼鬆先生進來了,可憐巴巴的,彎著腰,滿臉愁容,唇髭下垂,德-格拉維埃爾男爵是個肩膀寬闊的健壯鄉紳,手裏捏著一支左輪手槍,押解著韋爾尼鬆。韋爾尼鬆似乎十分震驚,立即開始唉聲歎氣地說道:


    “我根本不明白你們的事件……珍貴物品,一把砸爛的鎖?這是什麽意思?”


    “你就招認吧,”貝舒命令道,“不要結結巴巴地講!”


    “我什麽都肯招認,隻是千萬別告訴我的妻子。千萬不要告訴她。下星期,我要跟她在我們家裏相見,在阿拉斯1附近。我應該到那裏去,什麽也不要讓她知道。”


    1法國北方加來海峽省的城市——譯注


    激動與恐懼使他的嘴巴斜斜地張開,在那條縫裏,可以見到兩顆金屬假牙。吉姆-巴爾內特走過去,把兩個指頭伸進那條縫裏,嚴肅地總結道:


    “假牙是固定的,的確是在右邊。而本堂神甫先生看見的是左邊的假牙。”


    貝舒警探勃然大怒。


    “這推翻不了定論!……我們抓住了盜賊。多年來他到這個村子裏來,就是為了策劃這次行動。他正是罪犯!本堂神甫先生也許看錯了。”


    德索爾神甫莊重地伸出雙臂:


    “上帝為我作證,金牙確實是在左邊。”


    “在右邊!”


    “在左邊!”


    “算了吧,別爭了,”巴爾內特一麵說,一麵把他倆拉到旁邊。“總之,本堂神甫先生,您有什麽要求?”


    “給我一個確實可信的解釋。”


    “否則呢?”


    “否則,我就告到法院去,從一開始我就應該這麽做。如果這個人沒犯罪,我們就無權扣留他。然而,襲擊我的那個家夥的金牙,是在左邊的。”


    “在右邊!”貝舒大聲說道。


    “在左邊!”神甫堅持道。


    “不在右邊,也不在左邊,”巴爾內特勸阻道,開心極了。“本堂神甫先生,明天早上我把罪犯交給您,就在這裏,九點鍾,他親自告訴您寶物在什麽地方。您在這把圖椅裏過夜,男爵先生在另一把圈椅裏休息,韋爾尼鬆就捆綁在第三把圈椅裏。貝舒,八點三刻鍾,叫醒我。準備好烤麵包片,巧克力,連殼溏心蛋等等。”


    這天傍晚,差不多到處都能見到吉姆-巴爾內特。有人看見他在公墓裏逐一查看墳墓,檢查本堂神甫的臥室。有人看見他在郵局打電話。有人看見他在伊波利特客棧裏,跟客棧老板一起吃晚飯。有人看見他在大路上和田野裏。


    他淩晨兩點鍾才回來。男爵和警探緊挨著鑲金牙的人睡熟了,鼾聲如雷,似乎在進行比賽,誰都想壓倒對方的鼾聲。韋爾尼鬆聽見巴爾內特回來的響聲,唉聲歎氣地說道:


    “千萬不要告訴我的妻子……”


    吉姆-巴爾內特朝地板上一倒,立刻就睡著了。


    八點三刻鍾,貝舒把他叫醒。早餐已經準備好了。巴爾內特吞下四片烤麵包,巧克力,幾隻連殼溏心蛋,叫他的聽眾坐在他身旁,說道:


    “本堂神甫先生,我的諾言在預定的時刻就兌現。而貝舒你呢,我將讓你看到,所有的職業技巧,諸如腳印指紋、香煙頭和其他廢話等,在一個依靠一點直覺與經驗的清醒的頭腦所提供的直接論據麵前,就沒有什麽分量了。我先從韋爾尼鬆先生講起。”


    “我甘願忍受一切侮辱,隻要別告訴我的妻子。”韋爾尼鬆結結巴巴地說道,仿佛被失眠與不安弄得頹唐不堪。


    吉姆-巴爾內特說道:


    “十八年前,亞曆山大-韋爾尼鬆作為一家飾針廠的推銷員到處旅行,在這裏,瓦納伊村遇見了一位名叫安熱莉克的小姐,她是附近的裁縫。他倆一見鍾情。韋爾尼份請了幾個星期的假,追求安熱莉克小姐並把她帶走,安熱莉克非常愛他,對他溫柔體貼,使他幸福。不幸她在兩年後離開人世。他感到萬分悲痛,難以自慰。盡管他後來經不住奧諾裏娜小姐大獻殷勤,跟她結了婚,但是他對安熱莉克的思念更加強烈,尤其是因為奧諾裏娜,這個妒嫉心很重又愛吵鬧的女人,不停地折磨他,指責他有外遇,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向她透漏了全部細節。從此,亞曆山大-韋爾尼鬆每年都要到瓦納伊來作一次神秘感人的朝拜。韋爾尼鬆先生,我倆的看法一致吧?”


    “隨便你們怎麽樣做,”韋爾尼鬆回答道,“隻是……”


    吉姆-巴爾內特繼續道:


    “因此,韋爾尼鬆每年都乘坐馬車來一趟瓦納伊,不讓奧諾裏娜知道。他在安熱莉克去世的忌日,來到她所希望安葬的公墓裏,跪在她的墳墓前默哀。他到當年他倆相遇那天一起漫步過的地方去散步,一直到他該回客棧的時候才回到客棧。你們可以看見離此不遠的一個普通的十字架,那上麵的銘文把韋爾尼鬆先生的習慣告訴了我:


    安熱莉克


    長眠於此


    歿於三月四日


    摯愛她的亞曆山大哀泣!


    “你們現在該明白,為什麽韋爾尼鬆那麽害怕韋爾尼鬆夫人知道他的不幸遭遇。當暴躁易怒的韋爾尼鬆夫人得知不忠的韋爾尼鬆先生,由於已故心上人的過錯,涉嫌偷竊案,她會說些什麽呢?”


    韋爾尼鬆痛哭流涕,正像那碑文所寫的那樣。他想到韋爾尼鬆夫人的報複,預先就大哭一場。這顯然隻是為了他自己的心事,故事的其餘部分,他仍然百思不得其解。貝舒、德-格拉維埃爾男爵和德索爾神甫,正全神貫注,聽得入迷。


    “就這樣,”巴爾內特繼續說道,“一個問題得到了澄清,即韋爾尼鬆先生定期出現在瓦納伊的原因。這個結果理所當然地引導我們去解開寶物失竊之謎。這兩件事之間有著緊密的聯係。你們都同意,對吧,如此值錢的寶物必然會引起人們的想象,激起貪婪的欲望。偷盜的想法就會在眾多參觀者與本地的好人的腦袋裏萌生。偷盜的困難在於本堂神甫先生采取了謹慎的防範措施,但是對於有機會了解那些防範措施,並且多年來能夠研究地形、製定計劃並且能夠避免被控告的危險的某個人來說,偷盜並不困難。因為關鍵在於不被懷疑。那麽,為了不被懷疑,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嫁禍於某個人……比如說,讓人家去懷疑那個在固定的日期,悄悄地到公墓去的人,那個躲躲閃閃、有古怪的習慣、一下子就令人生疑的人!於是,陰謀就緩慢地、不慌不忙地形成了。灰色的帽子,栗色的外套,鞋印,金牙,這一切都仔細地注意到了。罪犯將是這個陌生人,而不是真正的盜賊,即那個年複一年躲在暗處策劃其陰謀的家夥,他也許是本堂神甫家裏的常客。”


    巴爾內特保持了一會兒沉默。真相已初露端倪。韋爾尼鬆的臉上顯出受害者的神色。巴爾內特向他伸出了手。


    “韋爾尼鬆夫人將完全不知道您來瞻仰墓地。韋爾尼鬆先生,請原諒兩天來對您所犯的錯誤。對不起,我昨天夜裏搜查了您的馬車,發現行李箱的夾層裏,您放在這並不高明的藏匿處的安熱莉克小姐寫的信件,以及記錄您的隱私的筆記。您自由了,韋爾尼鬆先生。”


    韋爾尼鬆站了起來。


    “等一等。”貝舒抗議道,這樣的結局使他氣憤不已。


    “請講,貝舒。”


    “那麽,金牙呢?”警探大聲問道。“因為不應該規避這個問題。本堂神甫先生親眼看見,那個盜賊的嘴巴裏有兩顆金牙。而韋爾尼鬆先生嘴裏有兩顆金牙,在右邊!這是事實!”


    “我看見的金牙是在左邊,”神甫糾正道。


    “或者在右邊,本堂神甫先生。”


    “在左邊!我肯定。”


    吉姆-巴爾內特又大笑起來。


    “安靜,見鬼!你們為一點小事爭吵不休。貝舒,你這個保安局的警探,怎麽會對這個可憐的小問題大驚小怪?!但是這是簡單幼稚的技術!隻有中學生才覺得這是神秘的!本堂神甫先生,這個大廳跟您的臥室的布局完全一樣,對嗎?”


    “完全一樣。我的臥室在樓上。”


    “請關上百葉窗,本堂神甫先生,拉上窗簾。韋爾尼鬆先生,把您的帽子和外套借給我用一下。”


    吉姆-巴爾內特戴好灰色垂邊帽,穿上栗色翻領外套;然後,當大廳裏完全處在黑暗裏,他從衣袋裏抽出一個手電筒,站在本堂神甫麵前,往自己張開的嘴巴裏照。


    “男人!有兩顆金牙的男人!”德索爾神甫看著巴爾內特,喃喃地說道。


    “我的金牙在哪邊?本堂神甫先生!”


    “在右邊,而我看到的是在左邊。”


    吉姆-巴爾內特熄滅手電筒,抓住神甫的雙肩,像轉陀螺一樣,把他轉了好幾圈。接著,他突然打開手電筒,用專橫急切的口氣說道:


    “請看著您的正前方……正前方。您看見了金牙,嗯?在哪一邊?”


    “在左邊。”神甫驚訝地說道。


    吉姆-巴爾內特拉開窗簾,推開百葉窗。


    “在右邊……戰者在左邊……您都沒有把握。那麽,本堂神甫先生,這就是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情。當您猛地起床,頭腦還很混亂,沒有發現自己背朝著窗子,麵對壁爐,那人不在您的對麵,而在您的旁邊,而當您開亮了手電筒,沒有照著那個人,卻照著映在鏡子裏他的麵影。這正是我把您轉了好幾圈,使您頭昏眼花所產生的現象。您現在明白了吧?我不必提醒您,您在鏡子中看到的是虛象,它跟實物正好左右位置相反。因此您看到在左邊的金牙,其實是在右邊。”


    “是的,”貝舒警探勝利地高聲說道,“但是,這並不妨礙我有道理。本堂神甫先生說他看見金牙,並沒有錯。因此,有必要請你向我們推薦一個有金牙的人來代替韋爾尼鬆先生。”


    “沒有必要。”


    “然而盜賊是有金牙的!”


    “我有金牙嗎?”巴爾內特問道。


    他從嘴巴裏取出一小片金箔,上麵保留著兩顆牙齒的痕跡。


    “瞧,這就是證據。它很有說服力,不是嗎?隻要加上那些鞋印,一頂灰色帽子,一件栗色外套,以及兩顆金牙,人家就給你們製造出一個無可爭論的韋爾尼鬆先生來。真是易如反掌!隻要弄到一點金箔……就像這樣的,三個月前,德-格拉維埃爾男爵先生在瓦納伊的同一個店鋪也買過一張金箔呢。”


    這漫不經心說出的句子,令在場的人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寂靜持久不息。其實,貝舒已被巴爾內特的推斷逐漸引向了目的,不很驚訝。但是,德索爾神甫卻驚呆了。他偷偷地觀察著他一向尊敬的教民德-格拉維埃爾男爵。男爵的臉漲得通紅,一言不發。


    巴爾內特把帽子和外套還給韋爾尼鬆先生。韋爾尼鬆一麵退下,一麵嘀咕道:


    “您對我保證,對吧,韋爾尼鬆夫人將什麽都不知道,如果她知道了,那可不得了……您該想想!……”


    巴爾內特送他出去,然後回來,樣子很高興。他搓著雙手。


    “很漂亮的一局,幹脆利索,我多少有點感到自豪。貝舒,你看見這是怎麽做的了吧?總是用同一方法,我倆一起合作破案時,用過好多次。一開始不要指控被人家懷疑的人。不要求那人作任何解釋。甚至不必去理他。但是,當那人不防備的時候,漸漸當著他的麵重現罪案的全過程。他重新見到他曾充當過的角色。他越看就越感到害怕,他以為永遠成為不為人知的秘密,在眾人麵前公開被揭穿。於是,他感到陷入層層包圍之中,被繩索捆綁,變得軟弱無力,狼狽不堪……他很清楚,人家終於找到控告他的全部必須的證據……他的神經承受如此厲害的考驗,以致他甚至不想自我辯解或者表示抗議。男爵先生,難道不是這樣嗎?咱們一致同意吧?因此,我不必把所有的證據都擺出來吧?證據對於您來說已經足夠了吧?”


    德-格拉維埃爾男爵此刻的感受,大概跟吉姆-巴爾內特所描述的完全一樣,因為他不打算還擊進攻與掩飾自己的慌亂。即使他在作案時被當場捉住,恐怕也不過是這種反應。


    吉姆-巴爾內特走近他,彬彬有禮地寬慰他。


    “而且,你根本用不著擔心,男爵先生。德索爾神甫願意不惜任何代價,避免引起轟動,隻請你把那些寶物歸還給他。事情就這樣了結吧。”


    德-格拉維埃爾抬起了頭,看了一下他那可怕的對手,麵對勝利者堅定的目光,悄悄地說道:


    “人家不會提出控告吧?……以後什麽都不會說嗎?……本堂神甫先生可以保證嗎?……”


    “什麽都不會說,我可以保證,”德索爾神甫說道。“那些寶物一旦回到原來的地方,我將忘記所發生過的一切。但是,那可能嗎?男爵先生!是您偷走了寶物!是您犯下了這樣的大罪!我曾經是多麽信任您呀!我教區一名忠誠的教民!”


    德-格拉維埃爾謙卑地低語道,像一個承認犯了錯誤的孩子,講了出來就感到心裏輕鬆多了:


    “我實在沒有辦法,本堂神甫先生。我時刻都想著這批寶物,就在那裏,就在我旁邊……我克製著……我又不甘心……後來,我暗自策劃了那件事……”


    “那可能嗎?!”神甫痛苦地重複道。“那可能嗎?!”


    “是的……我在做投機生意時虧本了。怎麽生活下去呢?哎,本堂神甫先生,兩個月以來,我在車庫裏集中存放我的全部舊式家具,華麗的掛鍾,各種地毯。我想賣掉它們……我本來可以得救。後來,我總覺得心疼……三月四日快到了……於是有了……動手的企圖……想法,就像我策劃過的那樣去幹……我抵擋不住誘惑……請您原諒我……”


    “我原諒您,”德索爾神甫說道,“我請求上帝別給您太嚴厲的懲罰。”


    男爵站了起來,語氣堅決地說道:


    “走吧。請你們跟我去。”


    大家走上了大路,好似在散步。德索爾神甫擦著臉上的汗。男爵邁著沉重的步伐,彎著腰。貝舒感到不安:他一刻也不懷疑,巴爾內特那麽迅速地弄清案情,也可以輕捷地把這批寶物據為己有。


    吉姆-巴爾內待非常愉快,對身旁的貝舒高談闊論道:


    “怎麽搞的,見鬼,你怎麽沒有分辨出真正的罪犯,盲目的貝舒?我呢,我立即想到,韋爾尼鬆先生不可能策劃這麽大的陰謀,因為他一年才來一次,作案的應該是本地人——更可能是一位鄰居。男爵這個鄰居的嫌疑最大,從他的住所能夠直接看見教堂與本堂神甫的住宅!本堂神甫的防範措施,他了如指掌。韋爾尼鬆先生定期來公墓,他全都看見了……於是……”


    貝舒聽而不聞,他越思索,越感到擔心,巴爾內特卻開玩笑道:


    “於是,我對案情有把握,就提出了指控。但是,沒有證據,毫無證據。但是,我看見那個人隨著案情越來越明顯,臉色越來越蒼白,他都不知道該怎樣應付。啊!貝舒,我講話從來沒有像這樣流暢有力。你看到了結果,貝舒?”


    “是的,我看到了結果……或者更確切地說,我就要看見。”見舒說道,等待著發生戲劇性的變化。


    德-格拉維埃爾繞過他產業的壕溝,走上一條長滿野草的小路。向前走了三百米,過了一個橡樹林,停住腳步。


    “在那裏,”他斷斷續續地說道,“……在田野中間……麥草堆裏。”


    貝舒發出冷笑,充滿痛苦。然而,他急忙壓抑自己的情緒,衝上前去,跟上別人。


    麥草堆的體積不太大。在一分鍾裏,他揭去頂蓋,在裏麵搜索,把堆好的幹草捆弄得遍地都是,突然,他發出勝利的呼喊:


    “全在這裏!一個聖體顯供台!一個燭台!一個枝形大燭台……六件……七件!”


    “總共應該有九件,”神甫大聲說道。


    “九件……全都在這裏!……太好了,巴爾內特!這真是太棒了!啊!這個巴爾內特……”


    神甫高興得支持不住了,把失而複得的物件緊緊抱在懷裏,喃喃地說道:


    “巴爾內特先生,我是多麽感謝您呀!上帝會報答您的……”


    貝舒警探沒有弄錯,他預見的戲劇性變化終於出現了,隻是來得稍微遲了一點。


    回去的時候,德-格拉維埃爾先生及其同行者又沿著莊園邊走著,他們聽見從果園那邊傳來了叫喊聲。德-格拉維埃爾急忙奔向車庫,三個仆人和雇工在指手畫腳。


    他立即猜到災禍臨頭,就去察看其情況如何。跟車庫相連的小貯藏室的門被撬開了。所有的舊式家具,華麗掛鍾,各種地毯,原先放在這小貯藏室裏,是他最後的資財,已經不見了。


    “這太可怕了!”他跌跌撞撞,結結巴巴地說道,“這些東西是什麽時候被盜的?”


    “昨天夜裏……”一個仆人說道,“……大約在晚上十一點鍾,看家狗吠叫過……”


    “那麽,怎麽能夠偷走呢?……”


    “用男爵先生的小汽車。”


    “用我的小汽車!連小汽車也被偷了?”


    男爵像遭到雷擊一樣,倒在德索爾神甫的懷抱裏。神甫像慈父一樣,以溫和的語氣安慰他。


    “懲罰這麽快就來了,我可憐的先生。請您以懺悔的精神去接受懲罰吧……”


    貝舒捏緊了拳頭,穩步地朝巴爾內將走去,縮成一團,準備衝向他。


    “您可以提出控告,男爵先生,”貝舒氣憤不已,咬牙切齒地說道,“我向您保證,家具不會不見的。”


    “見鬼,不,家具不會不見的,”巴爾內特親切地笑著說道,“但是,提出控告,對於男爵先生來說,是很危險的。”


    貝舒往前走,目光愈來愈嚴厲,態度更加咄咄逼人。但是,巴爾內特迎上前去,把他拖到一邊。


    “你知道,如果沒有我,會發生什麽事情嗎?本堂神甫先生找不回他的寶物。無辜的韋爾尼鬆將要坐牢,韋爾尼鬆夫人就會知道丈夫所做的事。總之,那你隻有去自殺。”


    貝舒跌坐到砍倒的一棵樹的樹幹上去。他氣憤得透不過氣來。


    “趕快,男爵先生,”巴爾內特喊道,“拿點活血藥來給貝舒……他很不舒服。”


    德-格拉維埃爾先生傳下命令。人們拔去一瓶陳年葡萄酒的瓶塞。貝舒喝了一杯酒。本堂神甫先生也喝了一杯。德-格拉維埃爾先生喝完了剩下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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