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標準的美國式白色建築。


    阮西子走進別墅大廳,屋子裏的裝修沉靜內斂,帶著異國情調。


    易則將她的行李交給女傭,隨後讓她和嚴君澤在大廳的沙發上坐下,屏退左右,奉上紅茶。


    “一路辛苦了,我本該讓你們休息一晚上再聊這些,但對陳總來說,一晚上可能發生的變故實在太多,我沒辦法冒這個險。”


    易則垂眸道:“其實我早該做這個決定的,這是我第三次違背陳總的個人意願,從我成為他的助理開始,我就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這麽做,還會連續做三次,這每一次都還跟阮小姐有關係。”揚唇一笑,“說起來,我們也算有緣分,對麽?”


    阮西子笑不出來,隻能點了點頭,雙手緊張地交握著,嚴君澤看了看,本能地想要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好讓她不那麽緊張,但手伸到一半,想起這是什麽地方,他們是來見什麽人的,他伸出去的手就沒有了立場,隻能僵在半空,然後在易則深沉的注視下慢慢收回。


    片刻,易則直入主題道:“陳總所患的是擴張型心肌病,說得直白點,是一種需要終生服藥的心髒病,不能受刺激,不能勞累,隨時可能死去。到了此時此刻,他的病已經發展到除了移植心髒之外,沒有任何生存可能的程度了。”


    話說到最後,易則的語氣變得小心翼翼,好像說得聲音大了就會驚動死神,奪走陳倦的生命。


    阮西子愣在那裏,有點不能接受這突如其來的噩耗。


    其實早在她以為陳倦已經死了的時候,那種絕望感就來臨過,她以為自己哪怕聽到再壞的消息都不會比那個時候更痛苦了,但現在,她發現其實她根本沒那麽強大,哪怕是再來一次,她可能還是會因為他艱難的生存和病痛而崩潰,因為她會感同身受。


    “這麽多年以來,陳總一直抗拒接受心髒移植治療,一直在進行服藥的保守治療,因為老夫人去世的事情,陳總受到很大打擊,現在情況已經非常危急。”易則抿唇道,“陳總不願意接受心髒移植手術,是不打算讓自己死在手術台上。說實話,他現在的情況就算做心髒移植身體也不一定受得了,手術後能不能挺過後續治療也未可知。他不做手術或許還能活一天算一天,可做了手術,萬一死在手術台上就什麽指望都沒了。這是他不願意接受手術的原因。但我覺得——最根本上的原因,還是他已經不想活了。”


    阮西子瞪大眼睛看著他,易則一字字道:“在陳總看來,他之所以可以這樣一直活下去,是用去世的先生和太太,還有剛剛離世的老夫人的命換來的。他不止一次說過這種話,雖然他後來不再提及,但我相信,這才是他不願意接受心髒移植搏一搏的原因。”


    嚴君澤從進屋就保持著沉默,此刻他緩緩開口,問了一個問題:“我記得心髒移植需要配型,就算很有錢,也不能在短時間內找到適合的心髒,所以……”


    易則打斷嚴君澤的話,勾了勾嘴角苦笑道:“我當然知道這些。事實上,雖然陳總一直抗拒移植手術,但自從我在他身邊工作,自從我知道他的病情以來,就一直在偷偷地尋找合適的心髒配型,這也是老夫人還在世時授意我做的。我該說這是我此生以來所遇見的最幸運的事,在陳總最需要那顆心髒的時候,我找到了合適的配型。”


    話音落下,易則認真地看向阮西子,輕聲說:“那麽接下來,就要靠阮小姐幫忙了。”


    阮西子咬著下唇回望易則,許久許久,她閉了閉眼睛說:“我害怕。”


    她沒有直接拒絕,更沒有直接接受,隻說了“我害怕”三個,讓在場的其他兩個男人愣了愣,隨即便陷入了沉默。


    其實這個時候何止她害怕?沒有人是不害怕的。


    一旦她去嚐試勸說陳倦,那麽她就擔負了不可推卸的責任,陳倦接受了還好,不接受的話,他以後的死,她也會有一份責任,哪怕別人不因此苛責她,她也會內疚傷心一輩子。


    這對阮西子來說著實是一件事可怕的事,可能需要眼睜睜看著自己愛的人死去也就罷了,還要愧疚一輩子,這實在太不公平。


    但她很快就站了起來,朝易則堅定地說:“帶我去見他。”


    ……


    構想過很多次再見到陳倦的畫麵。


    但沒有一種是眼前這樣的。


    厚重的雕花木門打開,裏麵傳來濃重的藥水味道,阮西子停在門口,身後傳來易則低沉的告別聲音。她握緊雙拳,沒有回頭,朝前一步,將身後的門關上。哢噠一聲,再轉頭看向屋子裏麵,一張大床上躺著一個男人,閉著眼睛正在休息,手上貼著輸液貼,正在掛水。


    屋子裏很暗,現在是晚上,房間窗簾拉著,唯一可以照明的就隻有床頭一盞弱小的夜燈,像陳倦的生命之光一樣,那麽微薄黯淡。


    阮西子低頭看看地麵,高跟鞋踩在地毯上雖然不會發出聲音吵到他,但她還是脫掉了鞋子,光著腳踩在地毯上,一步步靠近窗邊。


    她聽見胸腔裏那顆心在使勁跳動,有某個瞬間她甚至想把自己這顆亂跳的心挖出來給陳倦換上。


    床上躺著的人正在休息,他肯定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也不曉得他知道了會不會嚇一跳。


    慢慢停下腳步,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阮西子認真地打量著陳倦如今的模樣,他看上去清減了許多,臉色蒼白,長眸緊閉,額頭有細密的汗珠,不知道是否在做夢,眉頭緊緊皺著,薄唇狠狠地抿著,像在和誰做抗爭一樣。


    接著很快,毫無預兆的,他窒息地睜開了眼,掛著水的手緊握著拳頭,手背上的輸液針凸了出來,阮西子嚇了一跳,趕緊上去幫他把手捋開,擔心地問他:“你怎麽了?”


    幾乎是一瞬間,陳倦就睜開了眼,不可思議地看向了身邊。


    當他看清楚站在他身邊關切地幫他平複著凸起輸液針的手時,聲音沙啞而短促地說了句:“是夢嗎?”


    阮西子愣了愣,不知出於何種心裏,說了句:“是夢呢。”


    陳倦聞言失笑,道:“果然。”


    阮西子低下頭,沒語言。


    “在夢裏也不願意和我說話了啊。”他說話很艱難,因為有點窒息,但還是堅持說著,好像擔心這次“醒”過來就再也見不到她了,“跟我說說話吧,哪怕是假的,也想聽聽呢。”


    阮西子還是沒說話,安靜地輕輕撫過他冰冷的手,陳倦眼神茫然地睨著她,喃喃自語道:“你的手很暖,像真的一樣。”他勾了勾嘴角,笑得孤獨而寂寥,“但怎麽可能是真的。你現在應該已經全好了吧,大概已經回公司上班了。嚴君澤對你很好麽,他是個值得托付的男人,有他照顧你我很放心。”


    啪嗒啪嗒,有眼淚掉在他手上,陳倦努力地抬起另一隻手,放在她臉頰上替她擦去淚珠,他的力氣很輕微,盡管如此也是拚盡全身的力量做到的,阮西子根本無法想象他現在該有多難受,她想立刻起身去叫醫生,但她知道,如果她那麽做了,他很可能不會再說真心話了。


    見她一直哭,不停地哭,陳倦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中。


    “你為什麽哭,你不要哭了,就算是在夢裏,我也不想看見你哭。”他大概很痛,低吟了一聲,額頭的冷汗越來越多了,阮西子幾乎立刻便要站起來去叫大夫,陳倦卻拉住她的手哀求道,“別走。西子,你別走,我求你了,你別走——”昏暗的燈光下,她好像看見他哭了,他痛哭道,“你知道嗎,我真舍不得你,我也想自私地留你在身邊陪我走完最後一段路,可我不想你這輩子都永遠記著有這麽一個男人死在你的生命裏,你的前半生過得那麽不好,沒有一個人對你好、關懷你,我沒辦法參與你的前半生,給你帶來轉機,但至少,我不希望你的後半生因為我繼續悲傷下去。我們差一步沒能在一起,沒能相愛——這真幸運。”


    他緊緊握著她的手,在她滿目的恍然下輕輕說道:“我愛你西子。你知道嗎,我很想你。”他用另一手捂著心口,笑得很疼,“他們都是壞人。我這裏很疼。”


    阮西子再也忍不住,趴在床邊抱住了他,反握住他的手哽咽著說:“陳倦,你那麽聰明的一個人,為什麽會做那麽多愚蠢的事?我現在告訴你,這一切都不是夢,是真的。我到這裏來了,我什麽都知道了,你還要逃避,還要騙我嗎?”


    陳倦怔住,錯愕震驚地看著她,方寸大亂,根本不知該如何回應。


    他的身體奇異地平靜了下來,那種難熬的窒息感和疼痛感,竟然慢慢消失了。


    阮西子低頭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惡狠狠道:“陳倦,你說什麽我們沒能在一起,沒能相愛,這真幸運。可這份對你來說是幸運的事,對我來說卻是不幸。你知道嗎,哪怕你不讓我陪你走完最後一段路,我也會因為你這樣離開而一輩子過得不好。”


    說完話,阮西子直起身,打開屋子裏的燈,按響了床頭的按鈴,不到十秒鍾,易則和大夫便衝了進來,嚴君澤在最後麵,他遠遠地看著裏麵,阮西子站在陳倦旁邊,他們四目相對,那視線之間,容不下第三個人。


    此時此刻,他不得不承認,有的人,可以一輩子留在你的生活在,卻再也不能出現在你的心裏了。


    你每一分鍾的愛意,每一分鍾的付出,對她來說不是好事,全是負擔。


    你不能做她與別人之間的第三者。


    嚴君澤頹然地後退了幾步,輕輕替所有人關上了門。


    而他站在門外,握了握拳,圖也不會地離開。


    這一次,真的要放棄了,他太累了。


    這一次,真的要走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把心血和時間,浪費在一個不愛你的人身上,那不叫故事,叫事故。


    這場事故,今天該結束了。


    也許今後的人生中,他們還會共事,還會旁若無人地聊天、對話,但那些東西,再也無關感情。


    離開的車上,從背包裏取出在飛機上完成的設計圖,那是他專門為阮西子設計的項鏈,名字叫——希望之星。


    五角星的吊墜,上麵鑲嵌著精致璀璨的鑽石,每一條線,每一條邊角都妙不可言。


    如果真的將它打造出來,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哪個女人可以拒絕。


    看著設計圖下麵的那排字——送給我最愛的西子。


    嚴君澤扯開嘴角,笑著流淚,最後的那一刻,他將設計圖撕得粉碎,接著團成一個團,在司機停下車後,提著行李走到垃圾桶旁邊,將紙團丟進了垃圾桶裏。


    阮西子,再見了,不是麵上的再見,而是心上的再見。


    我的感情會收回來,不會再給你負擔和困擾,我的使命到今天便徹底結束,從今往後,我會無聲無息,那麽,祝你好運——我也一樣。


    第52章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白色建築裏的沉重氣氛才消散了一些。


    陳倦暫時脫離了危險。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下一次危險多久會來臨。


    阮西子坐在病床上看著昏迷不醒的陳倦,易則來了幾次讓她先去吃個飯,或者洗漱一下換身衣服,但她都拒絕了。


    她已經顧不上往日她最在意的形象和麵子了,她現在就想寸步不離地守著他。


    或許躺在床上的人也有所感應吧,他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醒過來,放在身側的雙手始終緊緊握著拳,這樣對輸液很不好,大夫來了幾次,依然不能幫他捋平。


    “你很不踏實麽。”屋子裏靜悄悄的,阮西子抬起手握住他輸液的手,輕輕地動了動他的手指,竟然很輕易便捋開了,她抿了抿唇輕聲道,“你不用不踏實,我會一直陪著你,不會走。你一定要醒過來,隻要你醒來,就能馬上見到我了。”


    她抬起眼,盯著他緊閉的雙眸低聲道:“陳倦,如果你不醒過來,我就馬上忘了你,像上次一樣不記得你是誰。我以後就如你所願和別的男人結婚生子,幸福快樂地過一一輩子,以後再也不想起你。過幾年後,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人記得你,你就好像沒存在過,沒人回憶和提起你,甚至都沒有一個子孫到你的墳前祭奠你,你甘心嗎?”


    當然不甘心啊。


    怎麽可能甘心呢?


    可不甘心又能如何,他已經沒有了爭取的力量。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陳倦才在無邊的黑暗之中睜開了眼睛。


    又到了夜晚麽。


    好像每次醒來的時候都是晚上,他有多久沒見過陽光的樣子了?


    他現在這副樣子躺在床上,是不是就好像一具屍體,渾身上下泛著惡臭?


    深呼吸了一下,呼吸到空氣的感覺讓他能夠證明自己還活著,他慢慢轉頭看向身邊,阮西子還在這裏,那之前的一切就真的不是夢,昏迷時他聽到的話也不是幻聽。


    她真的來了。


    真的來了。


    即便心中一千個一萬個高興,可更多的卻是遺憾。


    不是替自己遺憾,而是替她。他已經做過那麽多傷害她拒絕她的事了,她卻依舊不計前嫌地趕到了,他完全可以想到她是為了他那萬分之一的生存機會,可他真能自私到因為這萬分之一的機會,就讓她陷入到隻會絕望的圈子裏嗎。


    阮西子這會兒特別敏感,閉目養神中她感覺到那似有若無的眼神,於是她立刻睜開眼望過去,對上了陳倦疲憊而冷清的眸子。


    “你還是那麽帥,雖然瘦了點。”


    阮西子開口說話,話題輕鬆,讓兩人都鬆懈了戒備,隻是另外一個人並沒回答,還慢慢轉開了頭。


    看著他,阮西子繼續道:“我前陣子讀到一句話,是季羨林先生在《留德十年》裏說的。他說,如果她還留在人間的話,恐怕也將近古稀之年了。而今我已垂垂老矣。世界上還能想到她的人恐怕不會太多。等我不能想到她的時候,世界上能想到她的人,恐怕就沒有了。”她抬手輕撫過他抗拒的臉頰,低聲道,“這就是我想說的。我也跟你說過。我不知道你當時有沒有聽到,但陳倦,你難道真的甘心就這樣離開麽,你真的要拒絕我,自己孤零零地跟世界告別,然後跟這個世界再也沒有關聯麽。”


    陳倦感覺自己好像被迷惑了一樣,他慢慢轉回頭望向她,隱忍的眸子裏滿滿都是不甘心,可他知道自己不能說出來,一旦說出來就是妥協,就要負責任,就會把她拉進來。


    許久許久,他閉了閉眼睛,重新開口說:“你能來,我很感激,也很高興。”他語調沙啞卻有力,“我想你已經全都知道了,你以救世主的姿態出現在我瀕臨死去的時刻,你想讓我怎麽回應呢?”他勾著嘴角,笑得冷漠而僵硬,“西子,並不是每個人都想活著,你強迫一個已經決定赴死也絕對會死的人活著,你知道他要擔負多大的壓力嗎?如果我拚盡全力,最後還是功虧一簣離開了,你覺得我那時心裏會舒服嗎?我不想那麽累,我已經累了太久,你能讓我輕鬆一點,就讓我這麽離開好了,算我求你,行麽。”


    換做以前,阮西子可能真的會被他說動,因為他話語裏的情緒太有感染力,讓她難以拒絕。


    可此時此刻,她隻是表情凶狠而堅定地說:“我就是要勉強你,就是要你累,你別無選擇。如果你拒絕我,我也跟著你去死。你不是覺得自己的壽命都是靠父母和奶奶的死延續下來的麽?那我幹脆在你死之前自殺,這樣你就可以拿我的壽命去延續你的,我也心甘情願。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想法,我們誰也攔著誰,除非這樣,否則我不答應你放手——如何?”


    她盯著他,一字一頓道:“是生是死,我們都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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