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當然不願意和大伯父鬧得很僵,可是族裏的長輩都讚同,畢竟母親當年的聘禮太出格,因為這個我父親對我十分厭棄,大伯父也不待見我。”


    長明燈靜靜的燃著散出昏黃模糊的光。


    “繼母是老夫人娘家弟弟的庶女,對這些過往十分清楚,她為了討父親歡心處處給我小鞋穿。二哥折騰我,是因為當年爺爺常讓他跟我學,他很討厭我。”


    “他在學堂欺負你,你們先生不管嗎?”


    “昨天先生不在。”


    “哦”


    周清貞悄悄伸出胳膊攬住小丫鬟的腰,盡量貼在春花懷裏,他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跟人親近過了。他覺得全身暖洋洋,心裏又軟又舒服。


    “繼母進門後發現將來分家後,沒有多少家產就想方設法討好老夫人。她們本來就是姑侄,老夫人也心疼我父親,就零零碎碎補貼二房。”


    春花摸摸小孩軟軟的頭發,心想一碗水不平,老大老二還不得鬧起來。不過周府老大老二,還真沒在明麵上撕破臉過,一來老夫人的嫁妝有數,二來畢竟百年傳承還有點底蘊。


    “後來老夫人想了一個法子,說是怕繼母將來分家不會管事,讓大伯母分些管家權給繼母,其實就是想讓繼母撈些油水。”


    可惜黃氏也不是傻子,直接讓錢氏跟著她學怎麽理事兒,實權一點不給。


    春花被小孩靠的有些累,索性把地上所有的蒲團擺在一起,兩人並排躺下:“別怕,我會天天晚上來給你作伴。”


    爺爺在這裏,還有周家的列祖列宗都在,怎麽會害怕?不過周清貞沒有說這些,他蓋著棉袍緊緊挨著自己的小丫鬟。


    春花側著身體,舒展了一下疼的發木腰腿屁股。真的好難受火辣辣的疼痛,一抽一抽的牽扯腰腿。春花忍著不讓自己表現出來,她發現周清貞是個心思很重的孩子,她不想讓小孩難過。


    可惜她僵硬的動作還是讓周清這察覺出來,小孩有幾分沉悶:“是不是很疼?”


    春花做出一派輕鬆的樣子:“不疼,大少爺派人送了藥膏來,抹上涼涼的。”就是可惜這會藥效過了。


    “府裏二房沒有一個待見我的,大伯母倒憐惜我幾分,剛開始繼母折騰我,大伯母還會插手一二,結果繼母說大伯母離間二房母子情分。”


    “大伯父本來就煩我,為這事很生大伯母的氣。”


    張姨娘倒是會察言觀色,所以借著機會沒少討好大老爺,弄得大房夫妻別別扭扭。


    “真要算起來,府裏也就大哥記得我姓周,是周家子孫,可他也不能管太多,怕張姨娘在大伯父耳邊嚼舌根。”


    春花伸出手拍拍小孩的胳膊:“睡吧,別想了。”


    “你昨天怎麽會去學堂?”周清貞打了一個秀氣的哈欠。


    “我啊……”真沒想到會惹出這樣一段事“我其實是想去混著學認字。”


    跪了整整一天,周清貞這會有些困了,他耷拉下眼簾,含含糊糊的說:“沒用,這個先生最講究規矩……”


    其實是有些迂腐


    “要是馮先生還在,一定願意教你。”


    “馮先生?”身後的疼痛還在,可是十歲的春花也慢慢瞌睡。


    “府裏但凡有下人輕慢、苛刻我,繼母就會想著由頭賞賜,馮先生看不慣說了幾回被辭退了。”


    “哦……”春花的眼皮慢慢黏到一起。


    周清貞挨著春花的胳膊,心裏含含糊糊他以為自己在說‘你別給我出頭,別讓人攆走,陪著我就好……’


    其實不過是入夢前心裏想的而已。


    高大寬闊的祠堂裏兩盞昏黃的長明燈,把層層疊疊的牌位和房梁照的影影綽綽。供案前的蒲團上睡著兩個小孩相偎相依。


    小的那個似乎有些冷,迷迷糊糊往大的那個懷裏鑽:大的那個下意識拉拉棉袍,拍拍小的那個微微呢噥‘乖……’


    第12章 心意


    雖然二房的嫡長子兼獨子被罰,可是二房主仆們走路都帶著喜氣,因為漿洗院‘竟然’把三少爺好端端的衣裳泡壞了,老夫人發話‘黃氏事情太多難免有不周,漿洗院讓錢氏操心’。


    春花終於明白周清貞為什麽總是漠然不語,說什麽呢?被人輕慢苛刻說給大夫人聽,錢氏會說他心裏沒有自己這個母親;大夫人管了,那是挑撥二房母子關係;不管,就等著黃氏明示暗示讓下人刻薄周清貞。要是說到錢氏麵前,更好,錢氏正好借機會□□。


    還紮著衝天辮的小孩,發現自己的小丫鬟愁眉苦臉,用一副清亮的童音開解:“其實這一鬧也有好處,大伯母剛好名正言順整頓家宅,除了二房的下人,別處的一定不敢再輕慢我。”


    “便是二哥和周清文,也一定被大伯母收拾過,最多遇到我道路以目,怒視之。”


    那還有大夫人被奪取的漿洗院呢。


    周清貞似乎聽到春花的心聲:“漿洗院沒有多少油水,大伯母不會放在心上,倒是有這檔子事,她可以嚴管奴仆,不怕繼母再說什麽,還能把那些心思多的敲打敲打。”


    春花左右一尋思還真是,她笑眯眯的摸摸小孩頭:“你這腦瓜子怎麽長得?上下左右都能想明白。”


    小孩得意:“我聰明啊,不信你今天去廚房領飯,肯定和往日不一樣。”


    周清貞去了學堂,春花的傷還沒有完全好,等到時間領了點心趴在炕上慢慢吃。周清貞臨出門時說他從不喜歡吃點心,春花如果領了隻管自己吃,如果也不喜歡吃就不用去領。


    一個小磁碟裏裝了五塊綠豆糕,春花覺得要是順子在大概兩口塞完,做的實在小巧。


    四四方方點點大,還有梅花圖案,捏一塊放進嘴裏,春花立刻幸福的眯起眼睛。


    清香綿軟還不黏牙!


    學堂裏課間的時候,幾個小廝把茶點擺在桌上,忙忙碌碌伺候主子們洗手休息,周清貞拿本書一臉漠然走到院子裏避開。


    周清玉衝著周清貞的後背皺鼻子冷哼,周清文低頭到桌旁坐下端起果茶,周清遠見了教訓:“忘了母親前兩日的責罰?”


    周清玉吐舌收斂表情,一骨碌坐到椅子上吃點心。周清遠往窗外看了周清貞一眼:這府裏還有幾個人知道,三少爺喜歡吃甜軟的點心?尤其綠豆糕。


    周清遠收回目光,看了一眼低頭乖巧模樣的周清文,歎口氣慢條斯理坐下撚起一塊點心。


    周清貞中午回到小院,遇到自己笑容燦爛的小丫鬟,獻寶似得捧著還有三塊綠豆糕的白瓷碟,小孩心裏一動鼻子抽了抽,唇舌間不由自主分泌出口水。


    “這個綠豆糕太好吃了!奴婢特意留給少爺,嚐嚐看也許你喜歡呢。”春花明亮的眼睛,忽閃忽閃的看著小孩。


    ‘太好吃了’清脆的聲音純淨的笑容,讓周清貞心情輕鬆很多。小孩抿抿唇一臉酷酷的樣子,轉身去窗下洗手:“甜膩膩有什麽好吃的,你喜歡吃自己吃,不過出去了可不能跟人說。”


    “我又不是傻子”春花捏起一塊放進自己嘴裏,幸福的眯起眼睛:太好吃了,綿甜潤密。


    周清貞輕輕甩甩手上的水珠用毛巾擦幹淨,回頭看到小丫鬟眯著眼睛幸福的樣子,抿起嘴角露出一個小小的笑容:雖然你有些傻,但我會對你好,回報你相護之意。


    春花養傷的日子挺舒服,每天隻要去廚院拎回吃食,就再沒有別的事情:髒衣服送去漿洗院——三少爺說錢氏剛接手,一定不會折騰自己給人把柄;水缸裏有長壽悄悄打滿的水;小院都是周清貞關起門自己打掃的。


    四月的日頭是最長的,過了戌正,西邊的太陽還完全沒有落山的樣子。春花坐在窗下的書桌前,周清貞背著手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


    “把昨日教你的背來聽聽。”


    春花坐的挺直,胳膊規矩的搭在桌上目視前方,壓下欣喜激動,清越的童音郎朗響起:“人之初,性本善。性將近,□□。”


    背完了,春花還積極的解釋了這段話的意思。


    周‘老夫子’頷首,一副胸有成竹的淡淡模樣:“默寫來。”


    “好嘞”春花一臉躍躍欲試,挽起袖子執起筆。她執筆的架勢還有模有樣,畢竟這個動作被‘周夫子’勒令練了三天。


    ‘周夫子’說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春花對此十分鄙夷,不就是‘磨刀不誤砍柴工’嗎,非得說的文縐縐,叫人聽不明白。


    架勢很足,可是一筆下去……春花就來了個底兒掉。


    軟軟的筆頭輕輕一抖按在紙上,多了一個黑疙瘩,春花皺眉,肩背繃的像一塊鐵板,抖著手腕放輕力道,然後白紙上多了一個蝌蚪,還是搖著尾巴遊得正歡的蝌蚪。


    周夫子慘不忍睹的抽抽臉皮轉過身,比二哥還笨。


    不過十二個字,春花寫完鼻尖上滲出細細密密的小汗珠,她呼了一口氣抬起頭放鬆身體,如蒙大赦般:“好啦!”


    ‘周夫子’打眼一看,十二個字寫了一張半。周夫子不想評價自己女學生的字,隻是伸出食指在快跟紙一樣長的‘善’字旁邊點了點。


    “少了一橫”


    “那其他的都對嗎?”春花喜滋滋的問。


    周夫子一臉淡然從哪些橫七豎八,分不出東西的柴草裏挨個認過去,然後抬頭頗無語的看向自己滿心期待的女學生。


    春花臉上浮起準備開心雀躍的樣子。


    “十二個字,你隻對了四個。”周夫子心情複雜。


    “啊?”錯那麽多,還得用工。


    “我三歲的時候用了五天時間,就認全了整本。”你好笨。


    春花換一張紙,這些紙都是周清貞在學堂裏用過的,拿回來背麵還能給自己的小丫鬟用。她鋪好紙輕快的說:“那是因為少爺聰明嘛。”


    我不會嫌你笨的,周清貞端來一把高背椅,放在春花旁邊翻出自己的書本:“你先把‘人之初,性本善’學會。”


    笨了就學慢些,周清貞是很有耐心的夫子。


    時間一晃到了五月初一,身後的傷好的沒留下一絲痕跡,春花又變成身姿靈敏的小丫頭。這天早上周清貞告訴她可以去錢氏院裏,找芍藥姑娘領份例。


    要領工錢了,雖然春花隻幹了將近半個月,可還是開心的像一隻出籠的小鳥。


    錢氏剛得了漿洗院,不想為難周清貞,更何況春花還算是這件事的小功臣。


    “這些布匹是給少爺做夏裝用的,這幾塊布是給你做夏裝用的,夫人特意讓我給你挑的,喜歡不?”芍藥略帶些矜持,指著桌上疊起的幾塊花布。


    喜歡,太喜歡了,上好的細布蔥黃淺綠撒了些小紅花。女孩子怎麽會不喜歡漂亮的衣裙,不過春花耐住心裏的雀躍,麵色恭謹的福了福:“芍藥姐姐費心了。”


    芍藥勾勾嘴角:“你來了十三天,夫人念你幹活用心,給你補足了一個月的月錢。”


    布料上放著一個紅布小包裹,看形狀應該是銅錢。


    “還有這些,是你們院裏這個月的香胰子、肥皂團、澡豆。蠟燭就不給你們了,夫人說少爺離得遠照看不上,怕他晚上用功太過壞了身子。”


    真是……少爺出息了難道不是夫人得利嗎?春花沒有多說什麽。周清貞說了,他們現在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凡事以忍為上。


    這句話的來曆和意思,周清貞給春花講過,春花自己琢磨就是比‘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還糟糕。


    “那一盒是三少爺這個月的茶葉……”


    春花早就看到桌上那堆東西裏有一個紙盒子,而且她還知道,少爺們的茶葉份例,不是花茶就是果茶。


    不得不說周府的份例還是很齊全的,什麽毛巾、針線亂七八糟都有。


    春花等芍藥一一說完,有些疑惑的問:“少爺的份例呢?”她聽說周府少爺每月有二兩銀子的月錢。


    芍藥扯著帕子捂嘴輕笑,那笑裏有些說不出的意味,像是嘲笑小丫頭想的太多:“老爺說少爺還小要什麽銀子,沒得拿出去學壞,因此少爺的份例一直都在老爺那處。”


    這是什麽爹,兒子的零花錢也看得上?春花驚奇張嘴。


    春花還在驚訝,廂房的簾子被薔薇掀開:“春花,夫人叫你過去一趟。”


    還是上次那間內室,嬌豔的牡丹依舊開的正盛,錢氏一身錦繡斜依在貴妃榻上,笑出幾分和氣的模樣。


    “上次為著家裏規矩罰你,實在是不得已……”錢氏一邊說,一邊對旁邊伺候的芍藥抬抬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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